“因为此人欲至楚国一展抱负,灭越算作觐见之礼。”
惠文公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孙衍,点头赞道:“棋局之妙,正在这里!几日不见,公孙爱卿竟能悟至此处,实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孙衍缓缓起身,叩拜于地:“君上,请恕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孙爱卿,你看破棋局当是好事,何来欺君之说?”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并不是臣。”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阳士子苏秦。”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这么说来,爱卿会过他了?”
公孙衍点头:“方才所言,多是苏子原话,臣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已。”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故意显得漫不经心,“此人不过是个夸夸其谈之徒。”
“君上,”公孙衍急道,“此人之才,高臣不知几多,臣情愿让出大良造之位,甘为苏子执辔!”
惠文公扑哧一笑,转向公子疾:“疾弟,公孙爱卿要为苏子执辔,你呢?”
“君上,”公子疾缓缓起身,叩首,“臣弟也会过苏子了,臣弟以为,此人确为栋梁之材,臣愿以举家性命保荐苏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有寡人的两位重臣联袂推举,想必此人真有过人之处。这样吧,待寡人忙过眼前这几日,定去约见这个大才!”
公子疾、公孙衍略略一怔,互望一眼,叩道:“臣(弟)告退!”
惠文公抬手:“疾弟留步!”
公孙衍退出。
公子疾再叩:“君兄有何吩咐?”
“你准备一下,明日出使魏国,公子华依然做你副使。”
“可有大事?”
“寡人预料,庞涓、孙膑近日将起争执。疾弟就以请求函、崤、临晋关等处互通关市为名,出使魏国,设法见到孙膑,相机行事,说服他至秦。”
“君上?”公子疾大是惊讶。
“怎么,”惠文公望着他,“有何不妥吗?”
“苏子之才,远高于孙膑,君上为何舍近而求远呢?”
“呵呵呵,”惠文公微微笑道,“苏子之才是苏子之才,孙膑之才是孙膑之才,他们二人,不一样。”略顿一下,敛起笑容,“至于其他,疾弟不必多问,去吧!”
“臣弟领旨!”
刚交腊月,魏都大梁迎来又一场大雪。
大雪连下三日,整个大梁一片洁白。
太阳复出,天气回暖,积雪渐渐融化。两日之后,寒气复来,将半融的雪水冻结,一时天寒地冻,万物肃杀,街上溜冰处处,檐下悬冰条条。
就在这冰与雪的世界里,太子东宫后花园的梅园却景象别致,万花盛开,幽香袭人。
这是太子胞妹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时刻。
这日午后,太子申与瑞梅公主站在梅园中心的赏梅亭中,环视周围的万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阵,瑞梅面含娇羞,神色忐忑,抬头望向太子申,不无腼腆地喃声问道:“哥,孙将军他??会来吗?”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孙将军应允之事,不会有误。再说,我也没说梅妹在此,只说邀他赏梅。”
听到“赏梅”二字,瑞梅满面娇羞,垂头半晌,方才说道:“哥,孙将军他??真的跟箫郎相似?”
太子申扑哧一笑:“不是相似,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他的笙吹得真有那么好?”
“能与天沟通!”
“有鸟在他头上飞吗?”
“有。”
“有云在他头顶旋吗?”
“有。”
“他??有箫郎好看吗?”
“比箫郎帅气多了!”
“啊?”瑞梅震惊,“哥,你不会骗我吧?箫郎才是美男子呢!”
“男人之美在于英武,箫郎虽俊,却是白面书生,缺少阳刚之气。孙将军不但长得帅气,且还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刚柔相济、文武兼修呢!”
瑞梅闭目有顷,喃声自语:“难道他是箫郎再世?”
“肯定是。”
“哥,”瑞梅愈加羞涩,“我昨晚梦到他了!”
“梦到孙将军了?”
“是箫郎。”瑞梅摇头,声音几乎听不到,“他说,他??他和我有缘,他??他就要见到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这就是缘分!你放心,哥给你保媒!”
“他??会带笙来吗?”
“会的,我告诉他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梅想听听他的笙音。”
“不是听,是??是与他和鸣。”瑞梅声音呢喃。
“呵呵呵,是哩。”望着瑞梅的羞态,太子申笑道,“孙将军不仅会笙,且也知梅!”
“他??怎么知梅了?”瑞梅急问。
“孙将军初下山那日,大哥带他到此花园赏景。当时万菊盛开,梅园却是落寞。孙将军赏过菊花,游至此处驻足不前,望着一树树的秃枝发呆。大哥顺口问他,喜欢梅吗,孙将军说,百花之中,我独爱梅。哥心里一动,问他说,庞将军爱的是莲花呢,难道你不爱莲吗?孙将军说,莲花甚好,雍容华贵,惊艳夺目,但于他来说,更爱的是梅。哥问为什么,他说,梅一不争春,二不斗艳,只在寒冬开放,敢以裸身护枝。”
听到“裸身护枝”四字,瑞梅将头伏在太子申的胸前,喃声说道:“他要真的这么说,梅也就不枉开一度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我到鬼谷,一听到他的笙音,不晓得怎么的,我第一想到的就是梅妹。你二人当真是天作之合呢。”
话音落处,园外传来脚步声。
内宰疾步走来:“殿下,孙监军求见!”
“呵呵,”太子申笑道,“说箫郎,箫郎这就来了。梅妹,你快备箫去。”
太子申随内臣疾步走至殿门,迎住孙膑,见过礼。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申知将军爱梅,近日梅花盛开,申不敢独享,特邀将军共赏。”
孙膑拱手谢道:“臣谢过殿下!”
“孙子,梅园请!”
“殿下先请!”
太子申引领孙膑走到后花园,沿园中一条曲径,七绕八拐,步入园中一角的梅园。
尚未走到梅园,孙膑就已嗅到幽幽梅香,顿觉心旷神怡。及至走进园门,望着于残雪冰凌之中傲然盛放的满树梅花,孙膑竟自呆了。
太子申亦顿住步子,赏有一时,缓缓说道:“孙子,亭中请!”
孙膑随太子申步入园中赏梅亭,分宾主坐下。早有侍女泡上香茶,候立于侧。
望着亭边一树又一树的梅花,孙膑脱口吟道:
淡淡一园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太子申笑道:“孙子吟得好诗!”
孙膑尴尬一笑:“这哪里是诗?膑看到满园梅花,心中感动,顺口胡捏几句,让殿下见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有感方才有诗。听到孙子妙句,申也闲吟几句,与将军共赏!”
“臣洗耳恭听。”
太子申缓缓吟道:
北风萧萧,白絮飘飘,
寂寞黄昏,我开悄悄,
清香幽幽,谁人知之。
冰柱条条,冷雨毛毛,
寂寞凌晨,我心遥遥,
清香徐徐,谁人怜之。
孙膑沉思良久,由衷感叹:“殿下所吟,方才叫诗。只是此诗过于感伤,臣闻之心酸。敢问殿下,此诗可为即兴而作?”
太子申又是一笑,轻轻摇头:“孙子高抬魏申了。魏申本为薄幸之人,哪里会有如许感伤?”
“殿下过谦了。敢问殿下,此诗为何人所作?”
太子申未及作答,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
是玉箫。
箫声悠扬、柔和、温暖、抒情,在这寒冷里如这梅花盛开。
孙膑听傻了。
一曲尚未听完,孙膑情不自禁地从袖中摸出排管,与箫声相和。箫起笙随,笙发箫至,你扬我扬,你抑我抑,你呼我应,你问我答,谐和得天衣无缝。
太子申听得感动,泪水流出。
经过两年屯田,各地军垦收效甚巨。与楚人争战取胜,庞涓又得陉山库粮十万石,军粮问题总算解决。时下农闲,正是三军操演的大好时日,刚交冬日,庞涓就一心扑在军务上,假吴起之名,以自己编创的武卒法规整肃三军,凡年老体弱者皆被清退,列编入各邑守军或后备役名册,凡被选中留下者皆为全职武卒,待遇优厚,举家免赋免税,得军功者加爵晋衔,满门荣耀,死国者更有丰厚抚恤金并十亩田产补赏,待字闺女无不以嫁给武卒为荣。
在全面整肃武卒的同时,庞涓命令各地守军及后备役民军集中训练,又与司徒府一道,组织苍头二十万,由素质过硬的大魏武卒担任教头,来了个举国大练兵。一时之间,整个魏国成了兵营,击鼓鸣金声、冲锋陷阵声、兵器锻造声不绝于耳,庞涓听得心花怒放。
庞涓、公子卬在全国各地巡视军演,一连忙活三十余日,总算于这日午时回到大梁。
庞涓并未急于回家,而是先回逢泽大帐,听部属禀报练兵情况,见无异常,于天色黑定驱车回府。
听闻车响,庞葱率众仆在府门外恭迎,侍候他进府。
庞涓洗漱已毕,步入内堂。卧寝里生着炭火,暖融融的没有一丝儿寒意。早已恭候于室的瑞莲身着中衣,将他迎入室内,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庞涓轻轻爱抚她的秀发,嗅着她身上喷洒的香味。瑞莲迎合上去,两手攀住庞涓的脖子,吊在他的胸前,被庞涓顺手抱起。
二人缠绵一时,瑞莲滑下,端来一碗莲子羹,放在几上:“夫君在外奔波,定是累坏了。这碗羹汤是臣妾亲手熬的,请夫君补补身子。”
庞涓端过羹汤,喝过几口,连声赞道:“嗯,夫人熬得好汤!”
瑞莲走过来,在庞涓身后跪下,把住庞涓的头发,拿梳子一边梳理,一边轻语:“臣妾还有一件喜事,夫君愿意听否?”
“哦?”庞涓抬头,“是何喜事?”
“太子申哥今日邀请孙将军前去赏梅,梅姐也去了,听说二人把酒吟诗,笙箫相谐,甚是投缘呢。”
一口莲汤呛在嗓中,庞涓连咳几下,慌得瑞莲扔掉梳子,又捶又敲道:“夫君,你??呛着了?”
庞涓又咳几下,缓过气来。瑞莲端过清水,庞涓喝过,扭头朝瑞莲道:“方才你?孙兄跟梅公主一道赏梅?”
瑞莲点头。
“呵呵呵,”庞涓笑出几声,“果是喜事!父王晓得不?”
“父王高兴着呢!”见庞涓无碍,瑞莲公主亦笑一声,在他背上轻轻敲道,“若是不出臣妾推测,申哥必是奉父王的旨意来撮合他们的!听毗人说,一个月前,父王就与相国谈过此事,相国此番又要保媒了!”
“如此喜讯,夫人早该告诉在下才是!”
“臣妾也是刚刚得知。臣妾昨日回宫,见过父王、母后,这又前去探望梅姐,梅姐半遮半掩地向臣妾打探孙将军,臣妾觉得奇怪,再三追问,她才道出今日要与孙将军赏梅之事。臣妾闻讯甚喜,与她讲了半日,将孙将军好好夸耀一番,听得梅姐满面羞红。臣妾出门,正欲回宫,刚巧遇到毗人,向他打探此事,才知端底。”
“呵呵呵,真是个大好事!”庞涓揽过瑞莲,抱在怀里,缓缓走向内室。
次日并无早朝。庞涓美美地睡个懒觉,直到辰时,方才起榻,用过早膳,于卯时驱车前往监军府中。
孙膑闻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步入客厅。
就座之后,庞涓拱手道:“恭喜孙兄!贺喜孙兄!”
“敢问贤弟,”孙膑颇觉惊诧,“喜从何来?”
庞涓笑道:“听说昨日孙兄与梅公主共赏梅花,岂不可喜?”
“呵呵,”孙膑憨笑一声,点头,“说到这个,倒是可喜。百花之中,膑独爱梅,本以为此生难遇知己了,谁想梅公主不仅知梅,且还知音,因而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笃。”
庞涓笑道:“孙兄觉得梅公主如何?”
孙膑赞道:“梅公主才华横溢,心存慈爱,更有一颗高洁之心,在下敬佩!”
“呵呵呵,”庞涓心头一凛,面上笑道,“孙兄得遇知音,真让愚弟嫉妒。今日并无他事,愚弟棋瘾忽来,甚想与孙兄对弈一局,不知孙兄肯赏光否?”
“甚好。自出鬼谷,不知忙些什么,竟是连棋也忘下了。”
“愚弟也是。不瞒孙兄,也有不少找愚弟对弈的,都被愚弟推拒了。”
孙膑笑道:“在鬼谷之时,贤弟最是爱弈。既然有人愿下,贤弟为何推拒他们?”
庞涓亦笑一声:“棋逢对手,方才有趣。那些庸才,愚弟不屑出手!”
“谢贤弟抬爱!”孙膑拱手,起身走到架上,拿过棋枰,摆在几案上,摸出黑子,推至庞涓前面,将白子置于自己一边。
庞涓推过黑子:“在鬼谷之时,一直都是孙兄执黑,今日为何要涓执黑了?”
孙膑又推回来,笑道:“贤弟棋艺高超,膑执黑执白,皆是难赢,干脆执白好了。”
庞涓亦笑一声:“看来,孙兄是胜券在握了。既然如此,愚弟就不客气了。”说着从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按照棋礼,客气地点在右上角星位。孙膑亦摸出一子,点在庞涓的右下角星位。庞涓再摸一子,在孙膑的左下角点星小目,孙膑在庞涓的左下角再点星位。庞涓将第三枚棋子直接挂角,攻击孙膑左下角的星位,孙膑却不应战,反将第三枚棋子点于天元。
庞涓见了,笑道:“孙兄此子下得大了,愚弟许你悔棋一步。”
孙膑亦笑一声:“既然下了,如何能悔?”
庞涓抱拳道:“既如此说,愚弟可要夺占孙兄的地盘了。”说完将一枚黑子点在该角的三三之位。
孙膑应手,二人在此角展开搏杀,庞涓如愿夺占此角,孙膑则得了外势。庞涓脱先,在另一角又点三三,两人再次搏杀,至中午封盘,庞涓尽得四角、四边,孙膑则形成外势,围出一个空腹。
仆从端来午膳,二人就在厅中享用。
庞涓一边吃饭,一边拿眼角扫瞄棋局,心中思忖:“此人果有大气度,若是中腹尽被他占去,此局胜负真还难料呢!不行,午后开局,我得设法打入中腹,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孙膑见状,停下箸子,笑问道:“贤弟还在想棋?”
庞涓点头:“孙兄这个肚子也太大了。”
孙膑再笑一声:“贤弟,依据棋理,金角银边草肚皮。膑虽得中腹,并不占上风。如果贤弟收官得当,此局当胜在下半目。”
庞涓震惊,忖道:“在鬼谷之时,即使执黑,他也未曾赢过。今日看来,此人不仅深知兵法,即使棋力,也胜我一筹。棋至中局,他已算出只输半目,且我还须收官得当,当真了得!”
想至此处,庞涓抬头望向孙膑:“愚弟若是打入孙兄空腹呢?”
孙膑笑道:“贤弟已赢半目,还不满意?”
庞涓亦笑一声:“愚弟只想完胜,若赢半目,便是输了。”
孙膑望着棋局,沉思甚久:“若是贤弟定要打入,此局胜负,真就难料了。”
庞涓放下箸子,拱手道:“听孙兄这么一说,愚弟是一口也难吃下了。来来来,你我这就见个分晓。”
孙膑笑道:“听贤弟此话,膑也似回到谷中了。好好好,贤弟既然依旧性急,膑只好奉陪。”
二人放下碗箸,续盘再战。
庞涓观棋有顷,信心十足地点入中腹。孙膑并不应战,只在外围封堵。走有数十步,因孙膑已占天元,庞涓左冲右突,硬是做不活两个气眼。与此同时,黑子异常厚实的边、角竟也在冲突中损失惨重。
眼见回天乏术,庞涓只得投子认输,干笑道:“孙兄棋高一筹,愚弟认输。”
孙膑抱拳:“贤弟,此局你是虽输实赢。”
庞涓一怔:“此话何解?”
孙膑笑道:“贤弟若是不入中腹,已是赢局。”
庞涓苦笑一声:“棋局之中,没有如果。孙兄保重,愚弟告辞了!”
孙膑将庞涓送至门口,揖礼:“贤弟慢走!”
庞涓回礼别过,跳上马车,抽鞭打马,驾车径去。
一阵风般回到府中,庞涓阴着脸走进书房,在厅中闷坐有顷,从书架上拿出棋局,凭记忆将所弈之局一一复盘,细加品味。
观有一时,庞涓开始悟出输在何处了。在打入中盘时,有几手自己下得实在拙劣。其实,他有机会做活的,孙膑接连下出几步缓手,似是对他有所避让,有意让他做活,但他却是争勇斗狠,一次次放弃机会,终至全盘皆输。回头再想,即使中间他拼全力做活,前边费尽辛苦建立起来的边角亦受重创,得失很难估算,孙膑在午时预言此局“胜负难说”,当指此事。品有一时,庞涓唏嘘再三,后悔不该打入中腹,同时不得不对孙膑的棋艺大加叹服。
庞涓闭目沉思,有顷,忽又想起什么,起身走至书架上,搬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绣,取出他在山中亲手抄录的《吴子》,回身再度坐下,将棋枰轻轻推向几案一端,再将《吴子》小心翼翼地摆在另一端,两眼痴痴地望着几案,阴沉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棋局上,一会儿落在《吴子》上。
愣神有顷,庞涓突然抬手,用力掴在棋局和竹简上。棋局、竹简“啪”的一声散落于地,黑白棋子四处滚落。
庞涓猛地起身,双眉紧皱,面色阴狠,在厅中来回踱步。
庞涓停住脚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确是局好棋!孙兄绵里藏针,表面上温和谦恭,暗中却伏杀机。现在想来,自一开始,我就中他套了!”
庞涓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回身坐下,闭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后猛然睁眼,将拳头“咚”一声擂在几上,越发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温文尔雅,全是装出来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处处示弱,处处不争,却又处处不弱,处处相争。他这诡计,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先生,骗过了师姐,骗过了大师兄、苏秦和张仪,更不说在这大梁了!”
庞涓的目光落在竹简上,伸手捡拾回来,捧在手中细翻几下,长叹一声:“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尽在这几片竹简!《吴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费尽心机,方才弄到六篇,不过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只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书!我敢打赌,若无《孙子兵法》在胸,谅他肚中那点货色,何能胜我?”
庞涓越想越气,朝几案上再擂一拳:“再观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无道理!我一向视他为兄,对他恭敬有加,他却处处以师兄自居,定要压我一头!压就压了,他偏又做出无辜的样子,说出虚伪的言辞,着实让人气恼!”
庞涓忽又起身,在厅中又踱几个来回,忖道:“这还不是更可恼之处!我呕心沥血,历尽辛苦,才使大魏转危为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脚栽树,他跟来摘桃。下山两年,不费吹灰之力,我所拥有的,他非但尽得,且又处处占我上风。我为大将军,他来监军。我封武安君,观眼下情势,封君于他只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操演军马,他在这儿开心赏梅,谈情说爱。我娶瑞莲,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莲不过是妃嫔所生,瑞梅却是夫人嫡生。瑞莲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却贵为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来魏主!”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与我,向来话不投机。还有朱威,更是可恶,事事与我作对。此人倒好,刚到魏国,就与这二人打得火热,独把我这个‘贤弟’视作外人!惠相国本在帮我,可自此人来后,也似换了个人,这些日来刻意与我疏远??”
忖至此处,庞涓冷汗直出,目露凶光,朝地上猛跺一脚:“孙兄哪孙兄,自你至魏之后,我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你却不识好歹,咄咄逼人,处处谋算,名为苍生社稷,实为沽名钓誉,一心与我争锋!好吧,孙兄,你既为兄不仁,就休怪在下为弟不义了!”
庞涓脸上浮出一丝阴笑,回至几前,并膝坐下,微闭双目,正在冥思,庞葱匆匆走进,方欲禀事,见地上一片狼藉,又见庞涓脸色黑沉,双眉冷凝,心头一凛,止住步子,转身就要退出,庞涓叫道:“是葱弟吗?”
庞葱趋前:“大哥,这??”
庞涓睁开眼睛,指着地上散落的棋局:“将这残局收拾一下!”
庞葱蹲下收拾残局,心中却在打鼓。
庞涓看在眼里,苦笑一下,解释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来复盘,竟是记不清了。大哥一时气恼,将这棋局推了!”
庞葱将棋局收好,在庞涓前面坐下,试探问道:“大哥是与何人对局了?”
“在这魏国,除去孙兄,还能有谁配与大哥过招?”
庞葱略略一想:“难道是大哥输给孙将军了?”
庞涓沉重地点头。
庞葱扑哧一笑:“大哥莫要难过,既是输给孙将军,小弟这就请他过来,让大哥赢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只在一弈,若是再弈,就无情趣了!”略顿一顿,“再说,即使再弈,大哥怕也胜不过他!”
庞葱眼珠儿连转几下:“看大哥这样,是一定要赢他?”
庞涓苦笑一声:“在鬼谷之时,大哥从未输他,只此几年,一切竟是变了。好了,不说这个,葱弟,你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青牛将军使人送信来,想是有重大军情,小弟不敢耽搁,急来禀报!”
“哦?”庞涓打个惊愣,“信在何处?”
庞葱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呈给庞涓。
庞涓匆匆看过,眉头略皱,凝思有顷,对庞葱道:“备车!”
庞涓驱车刚出南门,远远望见一行二十几乘车马辚辚而来,旗号上打的是“秦”“使”等字。庞涓只有一车,按照礼节,将车让于道旁,冷眼旁观秦国的车乘。庞涓没打旗号,又是孤车,因而公子疾并不知路边之车是庞涓的,径自扬长而去。
待秦使车马完全通过,庞涓继续驱车,不消一个时辰,就已来到逢泽中军大帐。早有参将上前,将庞涓迎入。
庞涓在大帐中坐下,阴着脸对参将道:“唤左军司库进帐!”
不一会儿,左军司库苟仔诚惶诚恐地走进大帐,跪叩:“左军司库苟仔听令!”
庞涓努下嘴,参军会意,退出帐外。
庞涓扫一眼苟仔,微微一笑:“苟仔,本将待你如何?”
苟仔叩道:“大将军待苟仔恩重如山!苟仔原为一介武夫,若无大将军提拔,苟仔不过是个军前走卒!”
“是的,”庞涓点头,“你在黄池战中,斩十二首,朝歌战中,斩九首,身负两伤,本将念你作战勇敢,升你军尉。去年与楚战于陉山,你身先士卒,勇夺楚人粮库,斩十四首,再立战功。本将论功行赏,升你司库,让你掌管左军库粮,论职衔已是偏将。”
“大将军提携大恩,苟仔念念不忘!”苟仔再次顿首。
“好吧!”庞涓缓缓说道,“你就如实告诉本将,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苟仔听出话音不对,急忙叩首:“末??末将??”
“哼!”庞涓爆出冷笑,话锋一转,“大丈夫敢作敢当,自己做的事,自己说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苟仔佯作一怔:“苟仔愚痴,不知大将军叫苟??苟仔?说什么?”
“看来,不见棺材你是不肯掉泪呀!”庞涓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函,啪的一声甩在几案上,“苟仔,这下该说了吧,几个月来,你共克扣多少军饷?”
看到那封信函,苟仔脸色惨白,连连叩首:“苟??苟仔知罪,苟仔一时糊涂,共克扣军粮三百五十一石,马草一百二十三车,得金一十八两!”
庞涓怒从心起,震几骂道:“你个败家子,这些粮草少说也值五十两,你却只卖一十八两,即使做生意,也是亏大了!说,这一十八两都作何用了?”
苟仔浑身打颤:“赌??赌了??”
“赌了?”庞涓愈加震怒,指其鼻骂道,“本将为了三军粮草,不知发过多少愁苦,恨不得连家底都搬到库中,好不容易弄来这些粮草,你却拿去赌了!本将问你,依照大魏律令,克扣军粮一石、马草一车者,该当何罪?”
苟仔叩首如捣蒜:“大将军饶命,苟仔再也不敢了!”
庞涓提高声音:“本将问你该当何罪?”
“该??该??该处斩??斩刑!”
“知道就好!”庞涓冷笑一声,“念你战功累累,本将赏你一个全尸,改作绞刑。说吧,你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苟仔拼命叩首,额头出血,泣道:“大将军,苟仔真??真的不敢了,苟仔求大将军饶??饶苟仔一条狗命!”
“本将听说,”庞涓缓缓说道,“你刚娶新妇,家中还有一个老母。”
“大将军??”苟仔泣不成声。
庞涓起身,在帐中踱有几个来回,重重叹出一声:“唉,你作战勇敢,是个人才。本将爱才,可以饶你不死。只是??你不能再做司库了!”
苟仔磕头:“大将军活命之恩,苟仔必以狗命相报!”
“知恩就好!”
“大将军??”苟仔泣下如雨,“要苟仔做什么,您就直说!苟仔即使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断无一句怨言!”
“不过,”庞涓并不睬他,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函,摆弄几下,“这事儿眼下也是闹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将虽要救你,对三军也不能没有交代。趁本将未及追查,你马上潜逃,先潜至本将府中,隐姓埋名,不可露面。本将见你逃走,自领一个治军不严之罪,替你还上亏空的粮草,挡过眼前这一阵再说。至于今后之事,你可躲在本将府中,一来暂避风头,二来也可帮本将做些小事。”
“大将军??”苟仔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庞涓提笔写下一函,交给苟仔:“到本府之后,你将这个交给家宰,他会妥善安置你的食宿。”
“小人领命!”
秦使一行安顿下来,公子疾按照邦交程式,带好名帖赶至上卿府,求见朱威。
必要的礼节过后,公子疾拱手道:“魏、秦两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早在春秋年间即有秦晋之好。数十年来,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争。争来争去,魏也好,秦也罢,谁也未能得到好处,唯留教训深深。这个教训就是,和则两兴,争则两伤。秦公有意与魏王结盟睦邻,沟通函崤、临晋等处边关,促进流通,互惠互利。秦公为此特使在下出使贵邦,转呈沟通善意。”说着从袖中掏出国书呈上,“此为秦公手书,请上卿大人转呈魏王御览!”
朱威接过,置于几上,拱手:“秦公美意,在下知悉了。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数日,待在下奏过王上,再行回复。”
公子疾拱手:“谢上卿大人!”缓缓起身,“上卿大人公务繁忙,在下不打扰了,在下告辞!”
朱威送至门口,拱手:“上大夫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