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攒了多年的心气,被张仪摆下的一局棋泄了。
显然,张仪不想听他解释,不想与他讨论。张仪所关心的是纵横之弈的结局,而这个恰是苏秦所想避免的。
在苏秦眼里,无论是纵是横,没有结局或就是最好的结局。
不无郁闷地回到帐里,苏秦端坐几前,闭目思量。
想着想着,苏秦心里渐渐明朗。是的,早在他们出山之际,先生为他们摆出的就是一盘棋局。天下如棋,治天下自也犹如弈棋。棋道纵横,天道纵横,人生亦纵横,一切都是一局棋。谋局的是先生,他与仪弟,无不是先生执子的手,是为了弈出这棋局而相识,是为了弈出这局棋而进山,更是为了弈出这局棋而出山。
是先生要弈这局棋吗?
显然也不是,因为先生志不在弈。先生之志,在天地之灵,在悟道成真。于先生而言,世俗之弈是不得不弈。
想到孔子、孟子,想到老子、庄子,想到商君,想到墨子、随巢子,想到杨子、心都子,想到惠子、公孙龙子,想到许行、陈相,想到稷下各成一言的众多先生及数以千计的学子,苏秦的心里越来越亮堂。
是的,所有的人,无论是圣是贤,首先生活在尘世中,首先面对的是乱与治。自幽王失道、平王东迁,天下纷乱就无停歇。如何治乱,各路贤才尽展其能,尽显其才,然而,这个世道非但不见好,反倒是越治越乱。先生悟出天道,示之以“纵横成局”,选中他与仪弟布局纵横,引领众生,平衡势能,达成共生。然而,一切如张仪所说,纵与横既然是对弈的双方,他们怎么能谋议呢?如果纵横可以谋议,岂不等同于天道可以设计了吗?如果天道可以设计,自然又怎么施以法则呢?
苏秦的耳畔回响起张仪的声音:“……此局是由苏兄开启的,在下赴秦,也算是苏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头至尾,在下不过是在应局,是在陪同苏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兴致来,怎么可能放弃呢?知苏兄者,莫过于在下。苏兄行事,向来一以贯之,既已弈至中局,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你我二人,既为先生的纵横之子,为什么不弈下去、以睹终盘的灿烂呢?”
想到庞涓之死,想到孙膑之走,苏秦心头又是一阵绞痛。
苏秦跪地,朝四方神明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郑重起誓:“天地作证,四方神明垂听,有朝一日,如果秦与仪弟必有一人饱受挫败之苦,承受死亡之痛,这个人就是苏秦!”
苏秦誓毕,心情轻松许多,肚子也觉饿了,正欲叫些吃的,远处一阵脚步声近,飞刀邹迎着脚步走去。
不一时,飞刀邹返回,在帐外小声禀道:“主公,楚使屈平求见!”
“有请楚使!”话音落处,苏秦忽地起身,快步迎出帐篷,吩咐飞刀邹准备酒菜,要与屈平同饮。
相见礼毕,屈平传楚怀王的口谕,主要是致谢的话,表达合纵制秦是楚国长策,无论天下如何变化,楚国都要坚守合纵盟约之类虚词。
苏秦拱手谢过怀王,凝视屈平。
这几日来,他最想面见的就是屈平,不仅仅是因为屈平前些年从他合纵,为他写出纵亲盟约,二人早已结下相知情义,且更是因为楚国及纵亲大业的未来。
屈平也是,前几日就说来的,只是碍于昭阳。作为从员,他不能超越昭阳向纵约长表达亲近。再就是,怀王让他参与纵亲,本身也是为制衡昭阳。作为怀王的身边人,屈平深知怀王与昭阳之间缺乏信任。昨日昭阳离开,留他完成与齐国的协议文本,他方得空拜访苏秦,从上午迄今,在苏秦回来之前他已来过三次了。
“屈子,说说楚国的事。”苏秦叙过闲话,切入正题,“对楚国,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了!”
“谢大人挂念!”屈平拱手,一脸兴奋,“桑丘之战后,楚国朝野振奋,尤其是大王,心心念念收复商於。令尹大人也全力支持。如果收复商於,与秦就是大战,楚国就要全力以赴。大人此番使六国再次纵亲,北无魏、韩之忧不说,更得齐国这个后盾,大王高兴极了,再三叮嘱在下,一定要促成与齐之盟。”
“屈子,”苏秦盯住屈平,“如果楚国与秦开战,你认为能战胜吗?”
“能!”屈平语气果断。
“你且说说,凭什么能?”
“有三大理由,”屈平侃侃言道,“其一,秦国偷袭商於,楚人无不以为国耻,收复失地,是楚人的共同愿心;其二,由桑丘之战可知,秦人并不是不可战胜;其三,齐楚约盟,六国再纵,楚人无后顾之忧,可全力对秦,而楚国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均数倍于秦!”
“唉。”苏秦轻叹一声。
“苏大人?”屈平急了,“您信不过楚人?”
“不是信不过,是你不知秦人,也不知桑丘之战哪!”
“这……”屈平震惊,目光急切地寻求解释。
“这么说吧,”苏秦沉思有顷,看向屈平,“有一死囚亡命,十捕卒围堵。亡命之徒若被逮住,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十名捕卒无不饱食终日,拖家带口,彼此之间还有不睦。今双方相遇,且亡命之徒有利刃在手,你以为谁胜?”
屈平的兴奋劲儿落下去了,但一脸不服。
“再看这个,”苏秦伸出两手,一手作掌,五指展开,一手作拳,“以屈子之见,掌与拳若是相撞,孰胜?”
屈平长吸一口气,眉头凝起来。
“方才提到桑丘之战,屈子可知秦国败在何处,齐国又胜在何处?”
“屈平不知,请苏大人赐教!”屈平拱手。“原”是屈平的字号。
“在下亲历此战,”苏秦微微眯眼,似是回到战场,“秦国败在不敢战,齐国胜在计谋。如果秦国交手就战,不与齐人持久相抗,纵使计谋也救不了齐人!”略顿,眼睛闭合,似是回到更久远的地方,“无论是桂陵还是马陵,齐国都不是以力取胜的,因为有孙膑!”微微睁眼,看向屈平,“屈子讲讲,楚人有谁?”
“有田忌!”屈平猛地想到田忌,兴奋道,“屈平回去就进谏大王,起用田忌!”
“田忌老矣,且不服水土!再说,论谋,田忌远不是张仪的对手!”
“你是说,张仪会到楚国?”
“张仪的下一步棋,必是楚国!”苏秦缓一口气,看向屈平,“前几日予你的《商君书》,屈子想必看完了,秦人变法只为壹民,壹民只为耕战,耕战只为杀力。无论是三晋还是齐国,皆受张仪连横所害,连年折腾,无不疲惫。在张仪眼里,挡在秦国一统大业前面的只有楚国,谋楚必矣!”
“以苏子之见,何以应之?”屈平急问。
“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苏秦显然早已对楚国问题有所思考。
“屈平记下了!”屈平郑重点头,盯住苏秦,“屈平细读《商君书》,在楚断不可行。如果楚行变法,苏大人可有良策?”
“屈子可效吴子之法。”苏秦不假思索,“吴起在魏多年,深谙魏法。由魏至楚之后,吴起又根据楚国国情改造魏法,在楚变法,使楚大治。可惜悼王早逝,吴起功败于垂成,吴子之法也遭废弃。屈子若是有心,可精研吴子之法,因应楚国时弊,去陈取新,去粗取精,厉行改制,既利于楚,亦利于天下。”
屈平抱拳谢过。
见飞刀邹的酒菜上来,苏秦吩咐他请来田文,三人小酌。就齐楚盟约及如何落实等相关细则逐项议过之后,苏秦将话题引到纵亲之后如何实现天下共生的愿景,三人各发弘论,踌躇满志,直到意尽酒酣方休。
次日凌晨,由屈平将确立后的五国盟约草稿抄写六份,盖过昭阳、田婴、公孙衍三人特别留下的相府玺印,苏秦也盖过魏、赵两国的相印,又将齐、楚睦邻盟约各自抄写三份,亦加盖玺印,各自收好。两份盟约,苏秦各留置一份,交给飞刀邹保存。
盟约签毕,列国使臣收获满满,各自踏上归程。
苏秦返回大梁,将啮桑相会情况奏报魏襄王,又将河西及崤山一线对秦防务一一落实后,辞去魏相,驱车赶赴邯郸。
公子疾是与张仪、公子华一起离开咸阳的。
将出韩境时,公子疾与张仪他们分手,张仪一行赶向啮桑,公子疾一行数人则择道向北,过境赵、中山,直趋燕都蓟城。
张仪在魏国失利之后,燕国就成为秦国布入纵棋腹地的仅有黑子。公子疾深感使命沉重,不仅要将燕国这块棋完全盘活,更重要的是扩大战果,使这块黑棋成为扎入白阵大后方的一枚钉子。燕国虽弱,但燕人北部为胡人,腹地辽阔、马匹众多不说,老燕人更是沾染了北地胡人的杀气,战力不可小觑。至少说,有燕人在侧,齐、赵不能不有所忌惮。
燕易王虽立秦女为后,但太子依旧是子哙,而子哙是齐威王的外孙、齐宣王的外甥,一旦燕王有个三长两短,子哙就会顺理成章地继位。只要子哙继位,有鉴于子哙与苏秦的关系,燕国就会被苏秦掌控,秦王舍女远嫁的图谋就会失败,打入白子的这块黑棋就会再次被歼,而这正是张仪所不想看到的结局。因而,早在分手之前,张仪就如此这般,交待公子疾如何搞定易王。
到蓟城后,公子疾以秦使身份见过国礼,被易王迎入后殿。看到娘家堂叔来了,王后喜极,拉着子职入见。
几年不见,子职已有半人高,但很瘦,似乎所有营养都被他用于拔个儿了。
“叫外爷!”王后将公子职推到跟前。
“姬职叩见外爷,恭祝外爷吉祥!”公子职先后退一步,再进前,跪地叩首,礼恭齿清。
“外孙请起!”公子疾笑吟吟地将他拉起来,抱坐在腿上,看向易王,“没想到职儿会行大礼了!”
“还能跟他父王上朝呢!”王后话外有音。
“是吗?”公子疾拍拍公子职的头,“好小子,有出息,能成大事!”
扯会儿家常,易王支走王后与公子职,切入正题:“阿叔此来,可有要事?”
易王比公子疾大十多岁,但因为王后的关系,在辈分上就低一等。在朝堂上他是王尊,可以直呼秦使,此处并无他人在场,也就不得不改叫阿叔了。
说实在话,于堂堂易王来说,这声“阿叔”叫得委实憋屈。当年攀亲秦室,是相中秦的势力,尤其是河西击败强魏之后,秦国雄冠列国。苏秦合六国之力抗秦,结果六国之师又遭秦人击溃,之后秦人又乘胜攻灭巴、蜀两个大国,可谓是气势如弘。因而,当秦王使司马错出兵伐齐之时,易王兴甚至哉。
易王的如意算盘是,只要秦国击败齐国,这些年来他所蒙受的所有闷气就可一朝发泄,他就可不睬苏秦,废掉子哙,除掉子之及对他不满的亲齐朝臣,以南道河水与齐划界,沿南道河水筑起长城,将河间地全部占有。更重要的是,易王就可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打造燕国,尤其是随意收拾远在武阳的太后姬雪。
在燕地,胆敢抗拒他的女人只有姬雪一人,因为站在她背后的男人是苏秦,而苏秦的背后又是纵亲几国,尤其是齐国与赵国。无论如何,易王一直忌恨姬雪,也一直忘不掉她。
让易王万没想到的是桑丘之战。所向无敌的大秦铁军竟然败给齐国的五都技击,大名鼎鼎的司马错竟然败给一个无名之将,简直让易王大跌眼镜,如果那时有眼镜的话。
易王郁闷许多天,终于等来公子疾,就想将这桩事儿问个究竟。
“臣疾此来,是有三事禀奏燕王!”公子疾拱手,语气平淡,“一事是,苏秦约六国之相三月初三日会于啮桑,今日三月初七,相会当已结束。有关啮桑相会,燕王想必已经知情。”
“寡人知情。”易王点头,“苏秦使人奏报了。此会怎么了?”
“苏秦召集此会,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促进齐、楚结盟。齐与楚盟,也只会发生一事,这就是臣疾想禀奏燕王的第二事——”公子疾故意顿住。
“何事?”易王倾身问道。
“河间十城。”公子疾一字一顿。
河水从宿胥口分叉,分三道汇入渤海,三道河水之间的庞大区域就被称作河间地。由于河水经常改道,尤其是中间一条河水,时常移来移去,河间地的区域大小也时常变化,但无论如何,这块土地一直是齐、燕两国的缓冲地带。几百年来,燕国完全拥有河水北道,齐国则完全拥有河水南道。关键是中间一道河水,谁能完全拥有,谁就能在河间地的争执中占据上风。
河间地由于河水泛滥、海水倒灌等等,人口较稀,多是水泽,仅有二十余座较小的城邑,盛产鱼虾、水禽等。但由于战略地位重要,百多年来齐、燕一直在此拉锯。
几年前六国伐秦时,齐将田忌借口燕国废立王储,抢占燕国十城,后被苏秦讨回,但易王晓得,齐人是一直在惦念这十城的。
“第三事?”易王吸一口气,盯住公子疾。
“第三事是个好消息,”公子疾接道,“臣疾将行时,秦王特别叮嘱,只要燕王应允一事,秦将选派工匠五十名,军尉五十名,教燕人制作秦制兵器,依据秦法演练三军。燕有利器在手,将士知战,南可御齐,北可制胡,燕室可保万世基业!”
“秦制兵器?”燕易王眯起眼睛,一脸不屑,“难道说燕国的兵器不如秦器吗?”
“王若不信,何不一试?”
“好!”易王拳头一紧,“如何试法?”
“王可拿来燕国最结实的盾牌!”
燕易王传令禁军,寻来几只最好的盾牌,当殿试之。公子疾令同来的军尉持矛头刺燕盾,立穿。换燕军矛头刺之,不穿。燕易王认为有诈,使燕国军尉用两只矛头重试,结果同样。
“这……”燕易王震惊,指矛头,“如此利器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这个是工匠的事了,臣疾不知!”公子疾淡淡一笑,“待五十名工匠到此,王可问之!”
“既然有此利器,桑丘之战,秦军为何败于齐人?”燕易王终于问出心头大惑。
“因为我王压根儿就不想胜!”公子疾道出一个惊人的理由。
“这……”燕易王两眼圆睁,“千里远征,哪有求败的道理?”
“哈哈哈哈,”公子疾长笑几声,压低声,盯住易王,“请问大王,秦国为什么一定要胜呢?”
“这这这……”燕易王越发怔了,良久,挤出一句,“不为胜,为什么要出兵?”
“因为我王要与齐王演一出戏!”
“什么戏?”
“给天下人看的戏呀!”公子疾吊足胃口,不急不缓,“大王仔细想想,齐国人能比大魏武卒厉害吗?齐国人能比六国纵军厉害吗?齐国人能比楚国人厉害吗?齐国人能比巴蜀人厉害吗?”
“可齐人两胜魏人!”
“那是因为有孙膑。”公子疾坦然应道,“在孙膑之前,庞涓以三万疲惫之师,击败齐军八万,活擒田忌。以庞涓之智,引六国之师,西叩函谷关,却败给我大秦一国之军。之后是庞涓伐赵,拔邯郸,却未曾想孙膑会引齐师救援,智胜庞涓,再后,孙膑死,庞涓以为没有孙膑,遂引军征韩,又不曾想孙膑是诈死,再次用智,庞涓被围自杀。再后,田忌奔楚,孙膑赴海,齐国君臣离心,将士生怨,举国厌战,朝无良谋,国无良将,而我王于此时引精兵伐齐,为什么反而败了呢?大王难道从未想过原因吗?”
公子疾一席话讲得有鼻子有眼,易王真还被蒙住了,眨巴几下眼睛,挠头:“是呀,是呀,寡人一直在纳闷呢。不瞒阿叔,秦人伐齐,寡人是由衷振奋哪,不想却……”盯住公子疾,“寡人愚痴,请阿叔教诲!”
“因为,”公子疾压低声音,“我王早与齐王谋议好了,双方在桑丘演出一场大戏,演给楚人看,演给魏人看,要让他们明白,齐人是不可战胜的!”
“为什么呀?”燕易王震惊。
“因为对秦国有好处呀!”公子疾淡淡一笑,“没有好处的事,我王是不会做的!”
“什么好处?”易王急了。
“有不可战胜的齐国在东,魏国就不敢全力对我,楚国也不敢西向争我!”
易王恍然有悟,但旋即带着哭音:“阿叔呀,这……齐人如果得志,就……就要争我燕地呀!”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我王这一计果然凑效,楚人一看齐国这么厉害,不敢相争,就使昭阳与齐相田婴会盟于啮桑,苏秦听闻,也趁机知会韩相公孙衍参与,魏王与赵王皆托苏秦参会。我王也收到苏秦邀请,使相国张仪与会,天下大国,只有大王未使人与会呀。”
“天哪,”燕易王冷汗直冒,“张仪也参会了?”
“是呀,”公子疾看向殿处,“这辰光怕是在往回赶路呢!”
燕易王后悔不迭,脸色变了,猛地看向公子疾:“阿叔,您不远万里赴燕,不会是只为惊吓姬苏吧?”
“当然不是,”公子疾身体有意朝后仰仰,坐直,“阿叔是代王兄看望公主并外孙子职,真没想到小家伙的个子长高了,能行大礼了!”
公子疾在“大礼”二字上加重语气,还拖了音。
易王听得明白,轻叹一声:“唉,姬苏不是不想更立,而是因为苏秦与齐人。秦人伐齐,姬速喜甚,本想在齐败之后就行废立,谁知……你们是在演戏!”
“不演又能怎么办呢?”公子疾摊牌,“王兄千里攀亲,将长女嫁给燕室,公主也还争气,头胎就生出子职,但大王的子嗣前前后后十多个,如果外孙一直是个燕室公子,大王百年之后,万一某个子嗣生事,子职恐怕苟活性命也是个难哪。我王……唉,实在是怜女心切啊!”
“若行废立,齐人,还有苏秦……”易王一脸忧色。
“唉,大王呀,”公子疾再叹一声,“燕国是齐人的吗?燕国是苏秦的吗?”加重语气,字字有力,“燕国不属于任何人,燕国只属于大王!子哙是大王的骨血,子职也是大王的骨血。子哙出生时,其母只是太子妃,子职出生时,其母却是燕国王后!难道王后所生的嫡长子还不及一个死妃所生的嫡长子吗?”
“这……”易王额头出汗,以袖拭之。
公子疾闭目,不再说话。
殿中死寂。
过有至少一刻钟,见公子疾一直闭口不说,易王一咬牙关:“就照阿叔所说,寡人废立!”
公子疾睁眼,拱手:“臣疾贺喜大王!臣疾贺喜燕国新太子!”
“只是,”易王盯住公子疾,“寡人更立,齐师若是伐我,该当如何?”
“只要大王废立,”公子疾字字有力,“大秦确保燕室寸土不失!”
“怎么确保?”
“臣疾已经禀报过了,”公子疾放缓语气,“我王助大王内修甲兵,外施援兵。燕国偏远,能犯燕土的,无外乎中山、赵、齐三国,赵若挑畔,我王有充足理由出兵伐赵。中山国小力弱,不敢动粗。至于齐人,我王只要发出一封密函,想那齐王还是要给面子的,否则,我王若是再出兵,可就不是演戏喽!”
“好!”易王一拳震在几案上,“寡人这就废立!”
在苏秦最近一次离开燕国后不久,易王借个名义收回了他的相府。寄住府中的苏代一家无处安住,就向赋闲在家的子之将军求助。
在子之撮合下,苏代“买”下蓟城一处相对偏静的三进宅院,价格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卖主”只要区区三十两足金。更合算的是,房中一应物什应有尽有,原主人悉数赠送,堪称是打灯笼也寻不到的上好买卖了。
苏代离开家时,原本带有三十两足金,苏秦离开府宅时,又留给他三十两。苏代仅用一半金子就买下一幢产权完全属于自己的大户宅院,对子之自是感激。偏巧这个院落与子之家的草庐只隔一条街道,步行约需一刻,两家也就时常来往。
这一夜,约二更时分,家人早已入睡,苏代仍旧守在前院书房里苦读苏秦为他列出的经书。经过几年用功,苏代已识不少字,渐渐读出瘾头来,对这些经书也多少有些感悟了。
苏代正自用心,外面传来叩门声。
敲门声很轻,不细心几乎听不到。
苏代开门,进来的是子之。
“将军?”苏代刚叫出声,子之轻嘘,反手掩门。
子之一向早睡早起,这个辰光来,苏代晓得遇到大事了,闩上门,与他直入书房。
进入书房后,子之想想不对,又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一直走到院门前,侧耳听一会儿,才又返回,闩上房门。
“啥事儿?”苏代压低嗓音。
子之以同样低的声音将燕王更立太子一事约略讲一遍。
苏代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兴奋起来,但表情仍旧镇静。自从苏秦衣锦还乡,苏代受到刺激,处处模仿他,连他说话、走路的姿势都要刻意习练,久而功成,加之兄弟本就形似,从外表看,外人真还分辨不出。
是的,苏代一直等候的时机终于来了。苏代从经书得知,王室废立王储,是大事中的大事,而在此时此刻,这个大事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更难能的是,与王室血脉相连、曾经名赫天下的子之将军竟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来寻他谋议……
苏代吸入一口长气,端正坐姿,闭目,敛神,作冥想状。
子之盯住他看。显然,子之既不晓得苏秦,也不晓得苏代。在他眼里,苏代与苏秦一样,也是深不可测的。
约过一刻,苏代缓缓睁眼。
“苏子,”子之声音急切,“该怎么办?”
“子之将军,”苏代极力模仿苏秦的语气,“这是王室的家事,在下是外人……”
“王室的家事,就是国事呀!”
“这个嘛,”苏代淡淡一笑,“也倒是的,将军与燕王本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下倒是想问问,依将军之见,该当如何处置呢?”
“依照我意,子哙废不得!”
“哦?”
“因为,我王若废子哙,就会引发齐燕大战!”
“咦?”苏代盯住他,“废子哙为什么会引发齐燕大战呢?”
“唉,”子之轻叹一声,“苏子初来,对燕室尚不熟悉。这么说吧,太子的母亲是先齐王的公主,现齐王的妹妹。如果王上更立太子,作为舅舅,能不生气吗?前几年,子职出生没有多久,王上就闹更立,结果,齐国发兵夺占河间十城,还要攻打蓟城。若不是相国大人带着子哙前往齐室说理,齐王看在子哙与相国大人面上,提出退兵的惟一条件,就是燕王不能废立。燕王答应不再废立,齐国才肯退兵。这下燕王又要废立,齐兵岂不……”
“这就麻烦大了!”苏代听明白了,微微点头,“子哙既废不得,可燕王又要废,依将军之见,该如何是好?”
“有一个人可以阻止,就是苏相国!”
苏代眯会儿眼:“拙兄有些辰光没来信了,不晓得他在哪儿呢?”
“在大梁。”
“好,在下这就写封书信,让他速来!”
“不能写!”子之应道,“燕王防的就是你的兄长,你若写信,让他们盯上,事儿可就大了。”
“那咋办呢?”
“明天凌晨,你起身赶往赵国,越快越好。苏大人在赵国仍有相府,你只须找到袁豹,将这事儿讲给他即可。记住,只讲给他一个人,然后,你就前往宋国,多少置办些货物,对外就说是营商去了。毕竟家人要生活,是不?”子之从衣襟里摸出一只钱袋,“这是十镒足金,你拿去办货,生意无论是亏是赚,都算是咱俩的!”
“成!”苏代接过钱袋,搁在几案上。
“还有一事,”子之声音更低,“秦国来人了,是嬴疾,燕王忽然废立,当是与他有关!”
“晓得。”
又扯几句闲话,子之回到院中,再三察过周边动静,确认无人跟踪,方才推开院门,尽速离开。
翌日晨起,苏代别过妻子,只说到宋地定陶做笔买卖,驾车马径投南去。
苏代心里窝下大事,起早贪黑,于第五天近黑时赶至邯郸,敲开苏秦府门。府宰袁豹早已认识他了,安置他住下。洗过尘垢,袁豹置酒,与他对饮。
酒至半酣,见堂中再无他人,苏代压低声音,将燕国之事一五一十告诉袁豹。次晨苏代动身,投宋地而去。
袁豹本为燕人,对燕国的事分外关心,当夜传令心腹家臣往投魏国。结果,家臣尚未赶到,苏秦却回府了。袁豹约略讲过,苏秦震惊,未及洗梳,当即吩咐飞刀邹换马上路。
苏秦走后,袁豹越想越不放心,将家事交待秋果,带上银两,驾车一路追去。
三人二车,计算好时间,在天色苍黑时赶至武阳,寻到一家客栈宿下,飞刀邹外出,天色一更时,带着一个黑衣人进来。
是姬雪。
久别重逢,苏秦与姬雪皆是激动。喧过寒暖,苏秦将秦使赴燕、易王颁诏废立太子之事简略述过。
姬雪震惊。
“要是子哙被废,燕国可就……”姬雪没有再说下去。
“是哩,”苏秦应道,“啮桑相会,仪弟也去了。如果不出所料,此番废立当是仪弟弈出的一手棋子。”苦笑,“看来,秦与仪弟之间,真得决出个所以然了。”
“唉,”姬雪轻叹,“先生咋能教出你们这般弟子来呢?”看向他,一脸忧色,“咋办呢?若是姬苏改立太子,齐国必然发兵攻燕,燕齐交战,百姓受苦不说,苏子的合纵大业也要受阻!”
“秦所虑,倒还不是齐国征伐,是内乱。”
“内乱?”姬雪略略吃惊,“你是说子哙?”
“不是。是将军子之。”
“子之他……”姬雪顿住,目光征询。
“燕王废立是子之讲给苏代的,”苏秦推断,“听袁豹讲,子之是在燕王下诏书的当夜就潜见苏代,要他次日凌晨出城,赶来寻我。这个说明,子之在宫中布有线人,且该线人是燕王的身边人。燕王不喜欢子之,对子之却又不得不顾忌,一是子之长期掌控三军,不少将军仍然听从子之,二是子之的夫人是胡女,背后有胡人。在蓟城宗亲中,经过多年培植,子之有不少势力。这也是燕王为什么罢他兵权却不敢动他的原因。子之与子哙相善,子之甘愿赋闲,是在等候子哙继位。燕王晓得这个,因而对子之严密监管不说,更将子哙派往造阳,将二人强行分开。如果燕王改立,子之出头无望,必然生乱!”
“天哪,”姬雪惊道,“子之不是姬鱼,他若生乱,燕国可就……”
“是哩,”苏秦点头,“无论如何,燕国不能乱,必须阻止燕王废立!”
“怎么阻止?”
“盟约!”苏秦应道,“燕王虽然狂妄,内中却是怯懦,此番必是受惑于秦使。只要在下讲明利害,想他不敢背负天下!”略顿,盯住姬雪,“雪儿,前番叮嘱你的事,全都办妥了吗?”
“全都布置好了。”想到她与苏秦的爱巢,姬雪脸色微红,“只留一个仅能钻人的出口,今宵木华就是从那个小口里钻进来,说是你回来了!”
“从明日始,请木实他们将那个出口完全封上,一丝儿破绽都不可有。先君灵堂也要布置妥当。如果不出所料,宫中马上有人前来盘查!”
姬雪轻轻“嗯”出一声,偎依过来。
天交五更,大地更加昏黑。姬雪在飞刀邹的护送下返回别宫。
苏秦这也打个小盹,于天色大亮起榻,疾驰蓟城。
怕鬼,鬼就来了。
当苏秦在燕宫门外请求觐见时,燕易王目瞪口呆。
“这这这……”燕易王看向纪九儿,“这么快?”
纪九儿也是纳闷。
“快,有请秦使,走西门!”
纪九儿使人跑出西门,请到公子疾。
“苏秦是为废立之事赶回来的!”公子疾一口断定。
“他不是在啮桑吗,这才不到二十日?”燕易王一脸狐疑。
“怕是有人走漏风声了!”
燕易王看向纪九儿。
“不可能!”纪九儿一口否决,“有这能耐的只有子之,可就臣所知,自立诏之日起,子之就未走出过他的草庐院门,天天在家读书,每天日出与申时两个时辰可见他到院中练枪。这是他的老习惯,风雨无阻。期间不曾有任何人到他家中。再说,即使走漏风声,算计日子,也才不足十日,从大梁到蓟城,莫说打个来回,即使单走一趟,怕也要紧赶慢赶!”
“在我们秦国,”公子疾淡淡应道,“这点距离,急信一日可到,快马五日足矣。”
纪九儿吧咂几下舌头,猛地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事,苏秦胞弟苏代近日不在其家,使人打问,说是到宋地置买货物去了。苏代自来燕地,从未从事货殖往来,为什么偏在此时赶往宋地?”
“这么大个事儿,为何不早报?”燕易王责问。
“臣知罪!”纪九儿叩首,“臣也是方才得知,臣盯的只是子之,就……”
燕易王转向公子疾,拱手:“苏秦既然回来了,我们就要应对。如何应对,还请阿叔指点!”
“反者,道之动也。”公子疾一连支出数招,“苏子急,王上可以反着来,不急。王上可寻个托辞,佯作生气,推脱几日,看他作何应对。再使人盯住子之,盯住苏子,看他们是否有勾连。如果他们有勾连,不会不见。待那时,王上再拘捕子之,廷见苏秦,看他有何话说!”
易王闭目,消化一时,朝公子疾拱手致谢,转对纪九儿:“传旨给苏子,就说有人言他背信弃义,不利于燕,寡人再也不想见他!”
“这个……”纪九儿眨巴几下眼睛,凑近易王,小声嘀咕几句,易王点头,“好吧,就依你,这就办去。”
苏秦在燕宫门外候足两个时辰,仍然未见燕王传召。眼见天色将晚,苏秦正要离开,一辆马车驰至,在宫门处停下,车中走出一人,是燕国御史鹿毛寿。
看到苏秦,鹿毛寿迎上:“哎哟哟,这不是苏大人吗?”
苏秦拱手:“苏秦见过鹿大人!”
“您这……”毛寿盯住苏秦,“怎么站在这儿?”
苏秦苦笑一声,大略讲了他在恭候燕王召请。
得知苏秦已候两个时辰,鹿毛寿轻叹一声,压低声道:“苏大人,下官有句不该说的,可……说出来您甭见怪,大人最好不必候了!”
“为什么?”苏秦征询。
“王上不知听信何人谗言,说是大人串通齐人,失信于燕。大人晓得,为那九城的事,还有先王妃,王上与齐人生些龌龊,原还以为大人讨回九城是功,可听那人一讲,王上就……”鹿毛寿止住话头。
“若此,”苏秦拱手,“苏秦更要觐见王上,陈述委曲!烦请大人面奏王上,就说苏秦在宫门外请罪,已候两个时辰了!”
“唉,”鹿毛寿又叹一声,“大人随便想想,若在往常,听闻大人回来,王上还不跣足迎出宫门?可这辰光,大人已经在此候等两个时辰,王上仍不召请。大人若是执意觐见,岂不是自损体面吗?”略顿,压低声,“三个月前,王上于盛怒之下,连大人的府宅也没收了。以下官之见,苏大人可暂寻个馆驿歇息几日。王上已经晓得大人回来,待他怒气稍歇,大人再去觐见,或就……”
鹿毛寿是燕王近臣,说出此话,断不是空穴来风。
“谢鹿大人关照!”苏秦拱手谢过,辞别鹿毛寿,驱车拐向馆驿区,让袁豹寻个客栈住下。
与此同时,一行四辆驷马宫车悄悄驰出燕宫西门,往投下都武阳。
车行一宿,于翌日午时抵达武阳,直驱文公陵园所在的别宫。
别宫分为内外两殿,外殿守有三十名燕卒,由一名军尉统领,名义是保护太后,实则奉王命监督。内殿又分内外两座院落,外院是侍从,主要是女仆与太监,由纪九儿安排,内院则是姬雪的私密空间,由春梅统管,经过多年清洗,全都换成可靠的人了。纪九儿插手不得,却也放心,毕竟内院身处翁底,有高墙大院,高墙外面是燕陵,也设有岗亭,姬雪是插翅难飞的。
见主子到,军尉迎接入内,禀报太后。
姬雪早已有备,宣旨召见。
春梅出来,引纪九儿入内院觐见。
纪九儿此来,是吃准姬雪与苏秦有染,所谓的内院有隐情。之所以一直未予揭穿,是易王认为,还没赶到最好的机缘。从某种程度上讲,姬雪是控制苏秦的把柄,而苏秦是六国纵约长,控制苏秦,易王就能控制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