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最好的机缘终于到了。于易王来说,废去现太子是他有生之年必须走的棋。子哙优柔寡断,心肠太好,这些做人可以,做君则不适合。当年他与子鱼争立,如果不是自己狠心,先君真的会改立子鱼。更重要的还不是他这个人,而是站在他身后的齐国。
于易王来说,自逼杀田妃,他与齐国的关系就已僵死,秦国可以说是不二选择,因为燕国的对手是齐、赵,赵国的对手是韩、魏、秦。齐、韩、魏入纵,纵亲又在苏秦手里,苏秦又因姬雪的关系而与他不睦,至少说,他认为苏秦知道得太多,有苏秦在,他的腰就直不起来。能制苏秦合纵的只有秦国,这也是他与秦人结盟并纳秦女为后的初衷。
万没想到的是,他这边刚一废立,那边齐国就打过来了,夺走十城不说,还要打到蓟城。能抗田忌的只有子之,而之子又是与子哙、苏秦他们轧作一块儿的。万般无奈,他只能向苏秦求救,收回收命。
一晃数年,易王不能再等了。不料刚刚发出诏命,苏秦竟就又来了。
这一次,他不能退缩,必须祭出杀器,就是寻到他与姬雪通奸的蛛丝马迹,将苏秦操控于手。
纪九儿依礼拜过,宣读易王谕旨,大意是先君前夜托梦于易王,说是太后内院有异鬼出入。易王受到惊吓,特使他来察验。
“没错,是有鬼,”姬雪冷冷一笑,转对春梅,“你们让开,让大王的人好好勘察!”
宫人将春梅等人领到中院,使人守住。
姬雪端坐不动。
一位宫人前来拉扯,被姬雪甩手掌嘴。姬雪练过功夫,这一掌也就打得结实。宫人猝不及防,跌倒于地,嘴角出血,却不敢出声,捂住脸,看向纪九儿。
“搜!”纪九儿手一挥,手下仆从如探宝一般,四处搜寻。
显然,纪九儿早有交待。众宫人分头扑进各个宫室,翻箱倒柜,四处捣腾,却无任何发现。
过有小半个时辰,姬雪寝宫方向有人大叫:“纪大人,快来这儿!”
纪九儿闻声过去。
两个宫人指着一面大铜镜,示给纪九儿。铜镜有个镜架,靠在墙上,照理是可以移动的,但他们却死活移不动它。
纪九儿仔细察验铜镜,真还被他瞧破机关,伸手按开一个键钮。
咔嚓一声响,铜镜松动了。
纪九儿用力一拉,铜镜竟是一扇暗门,另一边是隐藏的门枢。
两个宫人转动铜镜。
果不其然,面前现出一个暗室,里面昏暗,没有灯光。
“点火把!”纪九儿一边下令,一边示意宫人,朝姬雪努嘴。
两名练过功夫的宫人走过去,将姬雪一左一右守在中间,生怕她生不测之变。
宫人点亮火把,将暗室照得透亮,这才发现是个四面皆墙的死室,只在正面墙上有个牌位,牌位下是只供桌。牌位是先君的,供桌上摆着新鲜的供品,显然是今天刚刚上供的,也就是说,这些供品每天一换。
“敲墙!”纪九儿命令。
众宫人拿起木棰,在墙面上四处敲打,回音沉重,一听即知是实墙无疑。
正狐疑间,一名宫人突然惊叫:“听,这儿!”
是一处地面,棒棰敲下去,发出嘭嘭的响声,显示下面是空的。
火把照过来。
暗室的地面全部由方形石板铺就,每只石板约二尺见方,发出空响的是角落的那只。
所有宫人兴奋起来,尤其是纪九儿。在火把的照射下,他们轻易地寻到机关,扳开石板,现出一条通道,有梯子攀下。
下有丈许,空间陡然增大,可容几人。
三名宫人各照火把,跳下去。
火把照去,站在前面的宫人发出惨叫,火把落地。另外两名宫人吓坏了,紧忙拉他。那宫人指着地上,全身发抖。几人看去,见地上摆着两只死人头骨。使火把再照,一面墙上赫然吊着一具骷髅,骷髅的两只眼睛发出吓人的蓝光。
三名宫人疯了般朝出口逃去,顺梯子爬上。
纪九儿问得明白,冷笑一声,转对一名宫人:“有请太后!”
宫人跑到姬雪处,声音打颤:“禀……禀报太后,纪……纪大人有……有请!”
姬雪起身,走过去。
纪九儿指着铜镜后面的暗室:“太后,这是什么?”
“纪九儿,”姬雪声音阴冷,“你真的想知道?”
“不是我想知道,是大王想知道!”
“好吧,”姬雪淡淡说道,“你可以告诉大王,这是本宫与先君私会之所!”
纪九儿心中有数,略略拱手:“纪九儿原本不敢打扰先君,只是先君托梦于大王,大王旨令小人来察,小人不敢不察啊!”略顿,盯住姬雪,“既然此室为太后与先君私会之所,小人斗胆请求太后引路,让小人察看一二,好回去向大王复命!”
“去叫本宫的侍女春梅来,她会带你们进去!”
“这……”纪九儿道,“太后不进去吗?”
“本宫与先君私会之地,你们外人擅闯,已构成对本宫的亵渎,难道你们还要亵渎先君吗?”姬雪字字如刀。
纪九儿打个寒噤,转向宫人:“去,有请太后侍女春梅!”
不一会儿,宫人引春梅进来。
春梅看向姬雪。
“春梅,”姬雪淡淡说道,“先君托梦大王,说有异鬼入侵本宫,使人察验。纪九儿怀疑本宫与先君私会的地宫有异鬼出没,你可引他们前往勘察。若有异鬼,正好求请纪大人帮忙驱除!”
“好咧!”春梅答应一声,朝纪九儿伸手,“姓纪的,请!”脚步熟练地款款走向暗室。
因有春梅在场,众宫人的胆气全都上来,在纪九儿引领下,一个一个跟进。
来到地下暗室,春梅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具骷髅,笑盈盈地介绍道:“诸位看清楚了,这个不是异鬼,是奉先君旨令特地赶来守门的。他生前叫蚱蜢,不知姓啥,说是力大无穷,专扭人头,若有外人闯进,近他跟前,他就会伸手将对方的头扭下,动作快得眨眼都来不及。注意,他扭人头时,眼睛会发出一道兰光,像剑一样。”看向众人,指骷髅,“哪位不信,可以一试!”
众人经她这么有鼻子有眼地一说,吓得无不后退。
“纪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亲自试一下。”春梅看向纪九儿,语气挑衅。
纪九儿看向那具骷髅,尤其是两只眼窝里的兰色眼珠子,不由也后退一步。
“你们朝后退退是对的,”春梅指向地下的两只头骨,“他俩因饥饿而偷吃食物,被主人抓住告官,处以斩首,因而是饿死鬼,凡是近他们跟前的人,他们张口就啃。即使穿的皮靴子,也能啃出个洞。”指上面的骷髅,“他俩生前是蚱蜢的朋友,蚱蜢见他们死得可怜,就把他们请来,专吃蚱蜢杀死的尸体,连骨头都不肯剩下。”
春梅这般轻描淡写,听得众宫人头顶直冒冷气,欲走不敢,欲动不得,纷纷看向纪九儿。
“春梅姑娘,”纪九儿朝春梅拱手,“我们是奉大王旨令前来察验异鬼的,你对蚱蜢说说,让他把门打开。”
春梅转身,装模作样地朝骷髅比划几个动作,呜哩哇啦说几句谁也没懂的话,然后伸手,在骷髅头上轻轻一抚,一扇门吱呀一声洞开,现出一条地道。
“诸位小心,”春梅指着地道,“这条道是先君专门留给太后的,外人不可走,今天你们一定要走,太后允准了,你们应当不会出啥事情。不过,你们得听春梅几句忠告,一是跟着春梅走,先抬右脚,后抬左脚,眼睛半睁半闭,不可向两边张望;二是脚下无论踩到什么,都不可出声,尤其不能惊叫;三是不可乱想,只能想念先君,可想想先君生前是如何有恩于你的。如果做过愧疚之事,你就默祷说,臣仆有罪,臣仆请先君宽恕!如果谁想得乱,不想先君,或有罪过,不求告先君宽恕,无论出啥事情,就不能怪春梅没讲清楚了!”
春梅一席话说完,包括纪九儿在内的众宫人无不面面相觑。一个宫人扑嗵跪地,向先君叩首。众宫人纷纷跪叩,纪九儿也跪下去。
春梅从一个宫人手中接过火把,吩咐其他人不可拿火把,率先走进地道。纪九儿紧紧跟上,二目不敢旁视,直直地盯住春梅的后脖颈。
其他人跟在纪九儿身后,个个胆颤心惊。
地道曲里拐弯,不时有冷风吹过,还有响声不知从哪儿传出,地上更是磕磕碰碰,时不时踩到什么,有硬有软。正行之间,一宫人踩到一物,许是惊吓过度,惨叫一声,倒地不起。春梅就如没有听见,顾自头前走路。
纪九儿的胆水都被那声惨叫吓出来了,哪里还敢吱声,紧紧抓住春梅的后衣襟,手都是抖的。春梅也不吱声,由他抓着。
大约走有百来步,春梅停住步子,道:“姓纪的,松开我的衣襟,睁大眼睛。”
纪九儿松开春梅,睁大眼睛。
春梅用手中火把分别点燃室中的八盏铜灯。
室中亮堂如白昼。
映入众宫人眼帘的是一个数丈方圆的庞大地宫,室中摆着先君生前所用的几乎所有物什,正中摆着一只几案,案上摆着先君生前所批阅的几捆竹简,多是臣属奏折。
几案后面三步远处是一道紫色珠帘。
纪九儿的目光扫向那道珠帘。
春梅走过去,挑开珠帘,后面是一张大榻,榻上半边是空的,半边躺着一人,盖着被子,头枕在枕上,头上盖着一块丝巾。
纪九儿的汗毛再次竖起来,指向榻上:“是……是谁?”
“嘘,”春梅轻出一声,“是先君呀,你们不是来拜望先君吗?”
听到“先君”二字,纪九儿惊得两腿发软,浑身发抖,扑嗵跪地,叩首如捣蒜。众宫人纷纷跪叩,大气也不敢出。
“君上,”春梅走到榻前,小声禀道,“宫令纪九儿奉太子旨进地宫查验异鬼,夫人允准,使春梅引他们此来觐见。”转对纪九儿,“姓纪的,先君在此,您有何王命,在此奏报吧!”
“先……先……”纪九儿哪儿还能说出话,支吾半天,“君”字也没叫出。
“姓纪的,”春梅说道,“你有什么话,可不必讲出来,心里默祷即可!先君之灵就在这里,你心中所祷,先君听得见!”
纪九儿连忙闭嘴,叩首于地,默祷良久。
“纪大人,您的奏报完了吗?”春梅问道。
“完……完了!”纪九儿颤声应道。
“您可以站起来,勘察有否异鬼了!”春梅淡淡说道。
纪九儿欲站起来,可两腿发软,连试几次,均未成功。春梅上前,扶起他。众宫人也都纷纷站起。
“纪宫令,是否要春梅介绍一下这儿的所有人,免得大人认错了!”春梅征询道。
“要哩,要哩!”纪九儿迭声叫道。
春梅引领纪九儿遍视宫中之物,多是姬雪在蓟城的甘棠宫中所有。又带他走向地宫四壁,见壁面所画皆是人物,有男有女,多是文公朝中已经战死的勇士或故去的臣子,排在首位的,是一直侍奉文公的内臣。
春梅一一介绍完毕,看向纪九儿:“纪宫令,这些都是鬼了,你看哪一个是异鬼?”
纪九儿结巴道:“他们不……不是异……异鬼!”不由自主地瞄向榻上的人。
春梅看得真切,走到榻前,指着榻上:“姓纪的,这是先君的木偶,是太后这些年来一刀一刀削出来的,太后思念先君时,就会寝在这儿,与先君共眠!”掀开盖在木偶头上的丝帛,果然现出文公面庞,眉目栩栩如生。
纪九儿轻出一气,再次跪地,朝先君的木偶拜过,转对春梅:“春梅,我们查验过了,确实没有异鬼,这就回宫向王上复命!”
“大人请跟我走!”春梅拱手,“返回之路,你们可以睁着眼走了!”
春梅拿起火把,带头走向返程,一路上用火把指点地道两侧,不住介绍:“大人请看,这是蛇精,若是发怒,可毒死一城的人;这是蜈蚣精,能飞起伤人,喷出毒雾,专射眼睛;这是蛤蟆精,专喷毒液;这是山鬼,是先君特别从楚地请来的,专吃人心,所以我让你们不可生出杂念;这是……”
正说着话,脚下有物绊到,低头见是方才发出惨叫的宫人,春梅这才想起他来,踢他几下,见他不动,抵他鼻息,已经无气,知他是被吓死了,转对纪九儿道:“纪大人,此人必是未听春梅忠告,乱想,心让山鬼扒吃了,抬走吧!”
纪九儿面色惨白,指使宫人抬起死尸,随从春梅走出地道,攀上木梯,匆匆逃离。
望着他们狼狈逃走的样子,春梅压不住内心兴奋,对姬雪道:“天杀的,春梅这一生,就今儿个解气!”
姬雪面向北方,改坐为跪,心中默祷:“苏子,燕国的平安,姬雪拜托您了!”
燕宫深处,夜色笼罩。
本欲建功的纪九儿反遭一场惊吓,魂魄差点儿丢在地宫。回到燕宫,纪九儿细细回想地宫里的场景,越想越是后怕。
想到生前身后事,纪九儿再也不敢造次,前去面见易王,将地宫所见一五一十地详细禀奏,说是未曾发现任何破绽。
易王冷汗直出,毛发倒竖,一脸茫然地盯住纪九儿。
显然,如果纪九儿所述是实,他们之前的判断就是错的,太后对先君是真正的忠贞,太后与苏秦之间,也是清清爽爽。易王愣怔一时,似也想通了,对大周王室第一公主的品行由不得赞叹有加。
然而,仍有一事,易王未曾想通。
“这么大个地宫,她怎么建起来的?”易王看向鹿毛寿,半是自语,半是征问。
“就臣所知,”鹿毛寿推断,“地宫是先君在时就建起来的,臣查过,先君特别喜欢陵墓那处地方,先建别宫,后修陵墓。陵墓建好没有多久,人就去了,一切皆是天意。负责此项工程的是公子鱼,善后诸事是褚敏。王上若有疑惑,可召褚敏问询。”
听到子鱼的名字,易王心头又是一凛,不敢再问下去,点头自语:“嗯,是了,那个女人先要身殉,之后定要住在那个别宫里,看来是晓得这个地宫的,对先君也是真的生情,”轻叹一声,“唉,有此女人相守,先君可无憾矣!”
“对的,”纪九儿接道,“听那侍女说,太后早晚思念先君时,就会入那地宫里,抱住她自己做的木偶睡觉。那个木偶做得真好,乍一看,小人还以为是先君呢!”
“毛寿,”易王转向鹿毛寿,“这三日来,苏秦都在做什么?”
“天天守在客栈里,啥也没做。”鹿毛寿应道。
“咦?”易王奇道,“也没有去他弟弟家里?”
“没有。”鹿毛寿应道,“他弟弟不在家,说是到宋地置办货物,做生意去了,这还没有回来呢。”
“做生意?”
“苏代一家原先住在苏秦家里,吃喝不愁,前番大王收回苏秦的宅院,苏代无处安身,只好自己买房住,想是忧虑生计,打算做些买卖了。”
“子之呢?”
“依旧那样,没有出草庐,也没有人到他家去。”
“咦,”易王盯住鹿毛寿,“倒是奇怪呢。寡人总觉得他们会生些事出来,可为什么风平浪静呢?子哙倒还好说,这个子之,他怎么可能安之若素呢?”
“许是他还不知道呢,”鹿毛寿分析,“大王毕竟没有诏告,子哙那儿虽有告知,但子哙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这下倒是趁意呢。至于苏秦,他回蓟城,没准儿是有别的急事儿。如果是为废立,他得三十日前就推算出来。否则,王上颁诏没有几日,且并未诏告天下,他怎么晓得并紧赶回来的呢?三月初三,他还在啮桑呢。大国相会,连张仪都去了,当真是个天下大事呀!”
“唉,”想到公子疾的话,易王打个寒噤,轻叹一声,“未使人去,是寡人的错!寡人未料到天下大国都去了。”皱眉,“苏秦这人……唉,”看向他,“有何良策?”
“臣之意,”鹿毛寿应道,“王上可以召见苏秦,听听他是为何事赶回蓟城的。如果是为废立,王上正好摊开,听听他是何说辞,反正这事儿早晚都要捅破。如果不为废立,是为啮桑的事儿,王上不见,岂不是……”
“传旨,”易王转对纪九儿,“明日辰时,有请苏子正殿觐见!”
翌日辰时,苏秦应召觐见,作陪的是御史鹿毛寿。
易王没有像往常一样跣足迎至门外,而是正襟肃坐于主席位,面色阴沉。
君臣礼毕,苏秦坐于客席。
“身为纵约长,”易王开门见山,“苏子经营六国之事,堪称百忙之身。听闻三月三日,苏子尚在宋地举办大国相会,前后不过二十余日,苏子却弃天下大事于不顾,赶赴偏僻燕地,可有大事欲教寡人?”
“谢我王挂念,”苏秦拱手,“啮桑会后,臣确有大事在身,先回魏都大梁,布置西河防御,后即赴赵,欲向赵王禀奏啮桑会盟诸事。”
易王问道:“苏子可见赵王了?”
“尚未顾及!”
“哦?”易王倾身,目光逼视苏秦,“苏子为何未见赵王却直奔蓟城来了?”
“因为臣在途中听闻一事!”
易王倒吸一口冷气,声音急切:“何事?”
“说是两个月前,臣的宅第被王上收回去了。臣恐传言不实,是以罔顾赵王,先一步赶回蓟城,以证实此事。到府上一看,果见宅第已换新主!臣诚惶诚恐,入宫请罪,王上却……”
“哦,”易王松出一气,脸色有些和悦,“没有想到,苏子胸怀天下,原来也在意这个偏壤陋宅呢?”
“臣非在意这个宅第,臣在意的是王上!”
“哦?”易王再次倾身,“寡人怎么了?”
“此宅为先君所赠,由司徒府登记在册。王上继统之时,亦未明旨收回,这个表明王上认可先君所赠,两个月前却旨令收回,臣委实……”苏秦顿住。
“这个嘛,”易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就寡人所知,苏子已有两年多未来燕地。既然苏子不住……”
“房舍即使空置,亦为先君恩典、臣之私物,臣有此宅,心中就会时时念记先君并王上的雨露恩泽。再说,此宅臣也未曾空置,有臣弟一家替臣日夜守护!王上一朝收回,必是臣有获罪之处,臣是以诚惶诚恐,急急赶回,觐见只为请罪!”
“这个嘛,”见事情弯在这儿,易王倒是松下一口气来,眼皮子眨巴几下,想出应对的言辞儿,“不瞒苏子,寡人确实听到一些有关苏子的不好言辞,一时震怒,适才收回苏子宅第!”
苏秦起身,跪叩:“苏秦犯有何罪,敢请王上言明,好让苏秦死个明白!”
“呵呵呵,”易王笑道,“苏子请起,没有那么严重嘛。只是有人在寡人面前唠叨,说是苏子为不信之人!”
“敢问王上,苏秦何处不信了?”
“这个嘛,”易王苦笑一下,“说是苏子一会儿为齐谋,一会儿为赵谋,一会儿为韩谋,一会儿为楚谋,有失忠信之道。是呀,苏子所言,究竟是为何人,寡人确也是……傻傻分不清啊!”
“唉!”苏秦发出一声长长的、哀伤的叹息,不再叩首认罪,拍拍手,自己起身,坐回席位。
“苏子因何而叹?”易王探身。
“为这‘忠’‘信’二字!”苏秦一字一顿。
“‘忠’‘信’怎么了?”
“忠者,孝也,廉也;信者,诚也,义也。”苏秦盯住易王,“臣以为,就品行而论,古今天下,论信莫如尾生,论廉莫如伯夷,论孝莫如曾参,王上以为如何?”
“寡人赞同。”
“假使有人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前来侍奉王上,王上会拒绝吗?”
“当然不会拒绝了。寡人怕是没这福分呢!”
“臣先说曾参。曾参侍奉双亲,不敢在外留宿一夕。如果那人孝如曾参,他肯受命于大王、为大王使于齐都、来回奔波于道路沟壑吗?”苏秦直视易王。
“这……”易王一时怔了。
“再说伯夷。伯夷为商室属邦孤竹国的长子,坚守道义,拒辞孤竹国的国君之位,在周武王得天下之后,不臣周室不说,连周粟也不肯食,最终饿死于首阳之山。假使那人廉若伯夷,他怎么可能远离周室,奔波数千里,而来效力于一个弱燕呢?”
“这……”易王语塞。
“还有尾生。尾生守信,与友约于河梁之下,友未至,水大涨,尾生抱柱而死。假使那人信如尾生,他肯在强齐的朝堂上夸张燕、秦的威势,从而威慑齐君,为大王讨回河间十城吗?”
易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王啊,”苏秦放缓声音,“臣本为东周鄙民,见先君时无尺寸之功,而先君待臣如贵宾,显臣于朝廷,赐臣以家资。臣无以为报,甘为燕死。及至大王继立,依旧不以臣为粗鄙,闻臣归来,跣足相迎,促膝以谈。臣无以为报,闻强齐夺我十城,遂自告奋勇,功存危燕……”略顿,鼻子一酸,声近哽咽,“不想大王却听信他人谗言,斥臣为不信之人。臣……”揉泪。
一是被苏秦这番言辞感动,二是想到自己一直怀疑他与太后有私情,结果发现事情并不是那样,易王心中愧疚,长长叹出一气:“苏子,寡人……唉!”
“大王有所不知,”苏秦就如演戏一般,拭泪的大手一挥,侃侃陈辞,“大凡以忠信行事之人,皆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呀。‘忠、信’为自覆之术。自覆即覆己,也即回归自己,这就是说,张扬忠、信,无非是为独善其身,而不是求索进取,建功立业。无论是三王,还是五霸,哪一个不是求取之君呢?哪一个是为独善其身呢?难道大王认可自覆之术吗?如果认可,齐人就不会跨越河界,燕人也就不会窥探边疆之外了。”
易王显然未能完全吃透苏秦的辞意,眯眼沉思。
“哎哟,是了。”苏秦猛地一拍脑袋,做出恍然有悟之态,“大王原本是个自覆之君,于臣的志意不合呢。”
“哪儿不合了?”易王盯住他。
“臣辞老母于周地,不远万里事奉大王,只有一个目标,去自覆之术,求进取之道。只未想到臣之志意竟与大王志意不合,因为大王是个自覆之君,只求臣子尽忠、立信,而不要臣子建功立业啊!”
“这……”易王被他搅懵了,“难道忠、信不好吗?”倾身,直视苏秦,“听你说来,忠、信这还有罪了呢?”
“大王想听一桩旧事吗?”
“请讲。”
“臣有一邻在外邦为吏,久未归门。其妻难耐春心,与他人私通。听闻邻人要回来,奸夫忧虑奸情败露,好事难再,邻人之妻说,‘丈人不必忧虑,妾已备下药酒以待。’两日之后,邻人回家,邻人之妻使其妾进酒为邻人洗尘,其妾早知酒中有毒,进酒则杀主父,道破则逐主母,于是假摔泼酒。邻人大怒,鞭笞其妾。其妾假摔弃酒,上活主父,下存主母,尽忠如是,却免不得鞭笞之苦。大王,这个就是因了忠、信而获罪啊!”苏秦长叹一声,“唉,臣之遭遇,竟是与那邻人之妾一般无二。臣事大王,尽忠、尽信,不费大王一兵一卒、一金一银,仅以一人之力,退却齐师数万,归还大王十城。臣建此功于国,却获罪于大王,臣……”说不下去了,看向别处。
“呵呵呵,”易王干笑几声,拱手,“委屈苏子了,寡人抱歉!”转对纪九儿,“拟旨,归还苏子原有府第,赐金十镒,绸缎十匹,仆从十名!”
“臣领旨!”纪九儿应道。
“臣叩谢大王!”苏秦起身,叩首。
“苏子请起!”易王扬手招呼,笑脸盈盈。
易王这次的笑不是作出来的,因为两件事让他前嫌尽释,一是他一直怀疑的苏秦与太后私情,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二是苏秦此番急归,为的只是家财,不是太子废立。他真没有想到苏秦竟也是个爱财之人。只要存有这个弱处,易王就好应对了。燕国再穷,王室不会缺钱。只要有钱,就能买通苏子,天下列国也就可以运于掌中,什么秦国、齐国,苏子一人足可敌之。
易王正自畅想,苏秦的声音传来:“臣还有一请!”
“请讲。”易王笑容可掬,见苏秦叩首,拱手回礼。
“啮桑会上,”苏秦缓缓说道,“楚令尹昭阳与齐相田婴、韩相公孙衍相谈相笃,赵王、魏王均托臣代行赵、魏相事,五国达成盟约,共襄盛举,这个盛举就是合纵。合纵的发起国是燕国,臣提议不可落下燕国,众皆赞同。盟会之后,各国均推一人,共理纵亲事宜,楚为昭阳,齐为田婴,韩为公孙衍,作为纵约长,臣不宜代言赵、魏,是以回魏之后,臣即辞去魏相,由魏另选合适人。魏王使臣选人,臣相中太子,以建功立业,立足于魏,承继基业。赵国当为肥义,因前番肥义有恙,不宜奔波,他人又不足使,赵王方使人宣诏,由臣代理赵事。此番回蓟,臣刚好求请大王,也选派一个合意之人,共襄天下盛举!”
“好事情啊!”易王心情大好,闭目沉思有顷,盯住苏秦,“以苏子之见,何人可使?”
“若是由臣提名,臣就提请太子!”苏秦拱手,“因为于燕来说,事情重大,堪称是交通六国,会融天下,非太子莫能掌握。”
听到“太子”二字,易王心里咯噔一沉,脸色立刻阴沉。
“再说,”苏秦只作没有看见,顾自陈述,“前番成纵六国之时,太子作为燕国副使,随臣万里奔波,留芳列国,无论是赵、魏、韩、齐,还是大楚,无不对太子交口赞誉,可谓是有口皆碑啊。”
“列国是怎么赞誉他的?”易王盯住苏秦。
“赞誉他外柔内刚,小事不拘,大事有断,不愧为王业之器!”
“嘿,”易王苦笑一声,看向鹿毛寿与纪九儿,“王业之器?”
“大王,”苏秦佯作不知,“磨砺太子,功在未来,否则,大王百年之后,如果太子德不配位,燕国未来,臣窃忧之。”
显然,苏秦此时用的是强钓术,上的是霸王饵,逼迫易王自己说出废立之事,因为此时此刻,易王废立,尚未诏告于世,只有他自己的圈内人知情。即使远在造阳的子哙得到诏令,也不可能透出只言片语,因其身边几乎全是易王的人。作为圈外人,也基本上是敌对势力,苏秦清楚自己的任何泄密言辞都将招致灾难。
易王这被挤到墙角了,看向鹿毛寿与纪九儿,见二人也无暗示,知无良策,只得和盘端出实情,转对苏秦,笑道:“若此,寡人另换一人,如何?”
“另换何人?”苏秦不动声色。
“子职。”
“敢问大王,为何换使子职?”
“这个嘛,”易王牙关一咬,“子哙优柔寡断,不足以掌燕事。寡人斟酌再三,决意更立子职,已择吉日祭告天地社稷,行更立大典。”
“唉!”苏秦先出一声富有抑扬顿挫的长叹,继而长哭于庭,“呜呼哀哉——”
苏秦的哭声极长,极悲,如丧考妣。
“苏子为何长哭?”易王截住他的哭声。
“为燕国,也为大王啊!”苏秦止住,双手仰天,改哭为啸,“呜呼哀哉——”
“这……”易王脸色沉起,“燕国怎么了?寡人怎么了?”
“大王若行废立,则燕国危矣,大王危矣,身为外人,臣无可奈何,只能一哭啊!”
“你且说说,燕国怎么危了?寡人怎么危了?”
“敢问大王,”苏秦盯住易王,“以燕国实力,能抗强齐吗?”
“齐人有何了不起!”易王冷笑一声。
“大王啊,”苏秦轻叹一声,“齐人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两败大魏武卒、逼杀庞涓,又吓退楚将昭阳于薛地、击溃秦师于桑丘而已!至于大王,怎么能好了疮疤就忘了痛呢?齐人夺占河间十城时,大王是夜不成寐啊!大王召臣,使臣赴齐求和。大王只知齐王听取臣言,归还大王十城,却不知齐王为何听信臣言、罢兵归城啊!”
“为何?”
“容臣细细道来,”苏秦侃侃言道,“纵亲初成,庞涓蛊惑伐秦,不顾臣劝阻,引六师叩函谷关伐秦。恰在此时,大王听信秦使所言,废立太子,先齐王遂置六国伐秦大业于不顾,使田忌调转三军转攻大王,取河间燕地十城,乘胜欲伐蓟都。大王夜不安眠,紧急召臣谋议应策。臣带子哙赴齐,子哙抱住先齐王的双足,长哭足足两个时辰哪!子哙是先齐王的嫡亲外孙,外孙长哭,外公心里疼啊!先齐王召臣,答应休兵,归城,但只提一个条件,就是大王不可废立太子。大王不但应允,还与先齐王立下盟约。今盟约仍在,大王再行废立,就是毁盟。大王毁盟,方今齐王为子哙舅公。外甥遭废,舅公能置之不理吗?齐若发兵攻燕,燕何以拒之?”
“这……”易王喘会儿气,震几,“兵来将挡,寡人难道怕他不成?”
“大王啊,”苏秦复叹一声,“兵来该由将挡,问题是,齐人有大将匡章,大王的勇将在哪儿呢?子之将军吗?大王能信得过他吗?即使信得过,子之将军能抵得过刚刚击败秦师的匡章吗?大王可知,引领秦师的不是他人,是雄冠列国的名将司马错啊!”
“寡人……”易王略顿一下,“寡人听说,秦师是故意败给齐人的!”
“哈哈哈哈,”苏秦长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张羊皮,“大王请看这个,就知秦人是否故意了!”
纪九儿接过,递给易王。
易王展看,是秦人在韩地抢粮的悲惨画面。
“这……这是什么?”易王没有看懂。
“就是故意打败仗的那拨秦卒哪!”苏秦一声哂笑,“他们假作打败,故意死伤两万人,丢下所有辎重,一路上没吃没用,向宋人借粮,宋人不给,向魏人借粮,魏王不给,向韩人借粮,韩人不给,秦卒也是饿极了,在韩地四处抢粮,这些就是当地百姓画下的秦卒抢粮画面,这就是大秦诈败的威武之师啊,与民争食,竟至于斯!”
“这……”易王惊呆了,“这不可能!”
“能与不能,”苏秦淡淡应道,“验证并不难,大王可使亲信之人前往宋地、魏地、韩地,向百姓打探一番,也就晓得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国家大事,生死存亡,非同寻常啊,大王万不能坐在宫中臆想天下之事,终为小人馋言所左右啊!”
苏秦说出这番话,易王冷汗直出,半晌无语。
“大王啊,”苏秦趁热打铁,“燕国非臣所有,燕地非臣所有,子哙、子职亦非臣之嫡亲。臣本大周粗民,得蒙先君恩泽,方有今日协约六国、出入宫廷之荣盛。作为一芥草民,臣之愿足矣。臣之金银足以用度,臣之馆舍足以容身,臣之婢从足以使唤,臣之车马足以驰骋。臣所忧者,只为大王啊!”长长一叹,“唉,大王试想,如果大王执意废立,齐王必使匡章引兵讨伐。大王失义在先,废长立幼,燕民未必心服,未必肯战。那时,大王向何人求救呢?向赵人吗?向胡人吗?向中山吗?向韩人吗?向楚人吗?失义即失道,失道则寡助。大王别无他途,只有向秦人求助。即使秦人未曾兵败于桑丘,也未曾狼狈于归途,大王要他们出兵,也是个难哪。大王想想,秦人能怎么出兵救燕呢?秦人离燕地相隔万里,秦人若要救燕,就必须跨越三晋,三晋肯借道吗?即使三晋肯借,秦人出兵,无论胜负,都要回归,大山漫漫,沟壑千重,万里归程,漫长而多艰,各种凶险,在所难免啊。昔年穆公借道伐郑,结果郑未伐到,却兵败于崤道,全军覆没,三将被擒,这个阴影一直笼罩在秦人心头啊!”
苏秦堪称是情真意切了。
“纵约长,”易王起身,朝苏秦深鞠一躬,“此前种种,皆是寡人之过,寡人……有所得罪之处,还请约长宽谅!”
“大王大礼,臣不敢当!”苏秦再叩。
“约长请起,”易王走到苏秦跟前,扶他起来,按他坐下,回至自己席位,看向纪九儿,“拟旨,收回诏命,即日起,不可再议太子废立!”
“臣领旨!”纪九儿应道。
“谢大王听臣!”苏秦起身再拜,“臣请大王准允太子为燕国特使,协调纵亲事宜!”
“寡人准奏!”易王转对鹿毛寿,“拟旨,命太子哙为燕国纵亲使臣,协助约长,协调列国事宜!”
“臣领旨!”鹿毛寿拱手。
“呵呵呵,纪九儿呀,”易王笑逐颜开,“去,置酒三坛,今宵良宵,寡人与苏子要畅饮于月潭松亭,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