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绵延了整个假都新年的风雪在某一刻停了。
刘春风颓然地坐在高山上的某一刻,忽然便感受到了春风拂面。
于是他抬头看向人间。
人间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模样。
雪霁云开。
万般明澈。
原本应该是阴沉的天色,此时却像极了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湖,无数条冥河像是从人间倒映至天穹的一般。
好像从来没有过那场雪一样。
那片神光之柱的烈火之侧,那些祭舞已经进行到了最为热烈的部分,巫舞之女们在热烈之中欣然起舞,颂唱着,迎接着那样一个代表一切开端的至高神鬼。
一身神光辉耀,几乎不可直视的瑶姬,肃穆清冷地立于诸般光景的中央。
拂袖之间,冥河纤舞,云雨以降,光尘倾洒。
遗世而独立。
也许正是这个人间最后一个神鬼的写照。
只是清冷的不可直视不可侵犯的巫山神女脚下,却穿了一双碎花小袜子与一对干干净净的小布鞋。
这也许是违和的。
也许是融洽的。
赤足的神女翩然立于人间山河之上,以神光为舞袖,以春风为轻纱,也许会更令世人痴迷。
那是一种来自于不可直视的神辉之中偷窥赤足的,世人所能仅有的罪恶的沉湎的亵渎感。
然而穿着碎花小袜子的神女,也许更能让世人觉得亲近。
只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观感,才是人神相亲的开始?
刘春风并不能明白。
只是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一切已成定局。
太一春祭快要结束了。
人间风雪也结束了。
神女以不可侵犯亵渎的威严带来风雪,是为人神之间的警示。
又以春祭将万般柔和的春风春光洒落人间,是为神人相亲的柔化。
刘春风转头看向假都,看向人间。
一切都在不断地消融着,春天是一个一听到就会觉得滴滴答答的化雪之声不会停止的名词。
他所见到的也是这样。
那些神辉所及之处,一切都在消融着,沉积了一整个冬天的厚厚冰雪,如同于一轮炽日近在咫尺一般,无比迅速地融化着。
同时也将那种震撼与折服,像是笑意青青的春草一般,爬满了所有站在街头的世人脸上。
润物细无声。
刘春风缩手立于山巅,远眺着人间,像极了一个面对着一切倏然的变化,不知所措的老头子。
尽管他只是一个三十岁的道人,甚至依旧可以用青年来形容。
那些祭祀的尾声还在持续着。
而瑶姬却已经离开了主位,任由那些冥河与那些神光牵连着缠绕着,像是一片神国的壁垒一般,高悬于春风之川上端。
一身神辉渐渐敛去,却没有再像过往一般,毫无展现,而是化作了无数春露一般的东西,悬浮在身周。
刘春风看着向自己缓缓而来的神女,总觉得自己像是在看着一片古老的青翠的山林,林间繁花遍地,花蕊中有春风吹着一滴圆滚滚的晶莹的露珠正在微微颤动着。
于是这个假都玉山垂下头去,看着那双停在了自己面前的碎花小袜子,也滴落了那样一滴泪水。
“下民刘春风,见过神女大人。”
是下民了。
自今日起。
人间都是下民了。
有春风吹过这片冰雪消融的山岭。
就像神女瑶姬的声音一般。
“该回京去见我们的王上了。”
神女身影带着春意的芬芳,自刘春风身旁擦了过去。
那名叫做子渊的书生没有跟上去,只是握着未写完的书卷背着手,不无缅怀地看着这样的人间。
其实与当年也是不同的。
子渊这样想着。
当年是热烈的,像是一山春花一样繁盛的人间。
刘春风也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片春祭之地。
唇角又有一些血色涌现。
刘春风在这场春风里,好像大病了一场。
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只是面色苍白而憔悴地,跟上了神女的脚步。
......
当那场春风在战斗的余韵里,覆盖过整片人间的时候,寒蝉便不再面对着那条风雪长阶。
他从迅速消融的雪地之中,拔出了自己的剑,转过身去,看着那座古老的楚王殿。
柳三月已经站了起来,站在了另外一边。
那些岁月里布满了风雪的砖墙,正在湿漉漉地滴着水。
第一抹新绿的青苔在神光之下从雪色里爬了出来,继而如同被快速催化的一切生命一般,那样的青色,很快变成了更为粗壮的藤蔓,虬曲着,蛇行着,攀援着每一处岁月里尘封数千年的古老殿墙。
有鲜红的雪白的明黄的深紫的花在青绿的藤蔓与漆黑的瓦檐上盛放着。
天穹之上的神光洒落。
这样的一处古老的宫殿,正在重新焕发着生机与威严。
在一切细微汇聚而成的浩瀚的声音里,褪去了万般沉寂,凌然立于南方京都之中。
而寒蝉立于殿前,如同立于这片人间之巅。
寒蝉越过了那柄灵台之剑,停在了楚王殿前,抬手按在了那扇深沉厚重而古老的有着烈火与神鬼图腾的大门上。
一如当初站在议事殿前一般。
但是那时他没有推开那扇门。
而这一刻。
寒蝉闭上了眼,手上青筋显露。
在一声浩瀚却也沧桑沉闷的声音里,那样的一扇大门被一点点的推开来。
春风带着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气息自那些门缝里吹了进去,又带着一种古老的气息翻涌而回。
推门的声音是沉重的。
然而好像整个人间都听见了一般。
最后一道剑光带走了最后一个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南楚巫的头颅,高高地抛向天穹,洒落着鲜红的血液。
最后一抹积雪融化,在檐下像雨水一样滴落着。有人推开了那扇寻常的吱呀吱呀的人间之门,探出头,小心翼翼地看着街头的动静,而后怔怔地站在了那里,看着春光扑面而来。
最后一抔土被洒向那个在皇宫角落里新掘出的坟墓,埋葬了黄粱两千年的传承。
而最后一阵古老的尘风吹向了寒蝉,吹开了他的双眼,将殿中一切,被尘封的数千年的,古老的神秘的岁月,玉体横陈地展露在了他的面前。
寒蝉沉默地站在那里。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回过头去。
是已经回到京都的,穿着碎花袜子,带着神辉春风款款而来的神女瑶姬。
“王上为何踌躇不前?”
.......
假都冰雪消融的长街之上,两位老大人正站在那里,远眺着如同层层春山的宫中大殿。
世人往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因为那里是沉寂的,毫无声音的。
但是今时自然不同往日。
奉常大人静静地看着那里,轻声说道:“听说当今王上,与当年的先帝陛下很像。”
京兆尹大人笑着说道:“奉常大人也是入过宫的人,宫中有没有先帝的画像,难道大人不清楚吗?”
皇宫之中,自然没有当初先帝的画像。
名为阑的女帝,毁去了关于当年之事的所有痕迹。
尽管她当年是真的,被世人所熟知的与先帝极为相似之人。
但有些东西,既然要成为悬案,便要彻底一些。
奉常大人转头看着京兆尹说道:“所以那大概就是京兆尹大人与悬薜院开的一个玩笑。”
京兆尹却是摇了摇头,说道:“那不是玩笑。”
奉常大人抱着暖炉沉吟了少许,说道:“是的,确实不应该是个玩笑。是真是假也好,终究需要给世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否则天天人人皆有此心,自然乱了伦理纲常。”
京兆尹转身向着明合坊走去,轻声说道:“我没有奉常大人想得那么多,我只是不想悬薜院自己都不相信这些东西。”
奉常大人沉默了少许,看着那些血色未褪的宫殿,轻声说道:“看来他们真的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