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山走到了火堆边,伸手从那只兔子上撕下了一片焦脆金黄的带皮肉,很是胡乱地塞进了嘴里,又抬手抹着油,顺手抹着那些血色。
“烤得不错。”
陈青山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张梨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着陈青山那只看起来无比寻常甚至有些像是书生一样的手臂,目光又落向了不远处。
那里原本是座春山。
但是现在变成了一口春湖,四处的水流都在缓缓向着其中汇流而去,也许过上几十年,世人便不会再记得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山。
过往在山月城中的时候,她虽然也听说过修行界要礼人间的传统。
只是知道如今,她大约才明白了不欺人间年少与礼人间这两个修行界默认的规则之意。
陈青山并没有在意那个蹲在烤好的兔子边渐渐张大了嘴,好像再也合不上了的山月城姑娘。
只是重新坐回了溪石之上,低头看着正在渗着血色心口。
牵动了伤势自然也是极真的。
无论是张小鱼的那一剑,还是云竹生的梅枝,所留下的伤都是长久的沉重的。
陈青山不住地咳嗽着。
张梨子这才在那些听起来很是虚弱疲倦的声音里回过神来,匆匆站了起来,给一旁的陈青山撑着伞遮着春雨。
虽然她已经被陈青山传授了修行之法,但是许多东西还是会下意识地有着世人的想法。
受伤的人自然淋不得雨。
会感染,会流脓。
张梨子怔怔地看着陈青山心口的那些血色。
只是这个山河观的道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伞,便平静地抬手将它拨开了一些,而后面色苍白地看着人间春雨天空。
陈青山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以至于张梨子都有些古怪起来。
“师父在看什么?天上还有什么吗?”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也许会有。譬如有箭会从天上来。”
张梨子想起了先前陈青山说过的大羿之弓。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
那是什么东西?
陈青山也许听到了张梨子心底的疑惑,轻声说道:“那是槐都天工司所制造的,可以镇杀人间九叠之修的存在。不过你不用担心。像这样的东西,只要你日后能够做到以礼相待人间,它们便不会瞄向你。”
张梨子有些惶恐地抬头张望着天空,虽然天上除了清冷坠落的春雨什么也没有,但是她还是紧张了起来。
“那师父你呢?”
陈青山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藏在这场春雨里想要杀我,我只能做一些让他们畏手畏脚的事。”
只是大概就像陈青山所说那般。
神河不在人间,不知音讯。
槐都便不会轻举妄动。
所以这个道人抬头看了很久的天空,也是没有等到那样的张弓之声落向人间。
于是陈青山低下头来,转头看着从始至终都带着剑意,但是最终还是出剑的东海红衣女子。
“我以为你会按捺不住。”
青椒坐在雨中,静静地看着膝头之剑。
“我和他们不一样的。”
陈青山面色苍白地微微一笑,说道:“是的,你是我真正的仇家。”
张梨子愣了一愣,看着陈青山说道:“他们不是的?”
陈青山看向那处被拔出青山之后,无比开阔的广湖之地,平静地说道:“他们是见不得人间有我这样的青山小圣人之人。”
张梨子不明所以地撑着伞站在那里。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山月城小姑娘看着陈青山说道:“我以后也会这样吗?”
陈青山想了很久,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以后的人间会怎样,也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事,但是你也看得出来,人间乱了。”
张梨子默然无语。
她当然知道。
知道妖族和人间好像要决裂了。
一度想过要回去看看自家爹娘,因为听说故事的开端,就是从山月城开始的。
但是陈青山很是轻松。
告诉她山月城不会有事,因为它离岭南太近了。
这样一个至今在修行界底层的剑宗,对于人间,很是热忱。
便是一旁向来与陈青山不对付的青椒,亦是如此。
这才打消了小姑娘想要回去的念头。
春雨绵绵。
那只兔子依旧在火堆上烤着,也许是淋了一些春雨的原因,张梨子却是没有了什么胃口。
......
寒蝉穿上了雪色的帝袍,白雪一般的帝衣,无论如何看,都不像是与黄粱这个国度基调相吻合的模样,事实上,无论是古楚,黄粱,还是曾经的槐安,历代帝王都更喜欢黑色的帝衣。倒是那片西方毫无存在感的雪国,会有着雪色帝衣。
虽然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姿态,但还是诚恳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毕竟他已经是人间帝王了。
不再是那个为了两万贯而远赴黄粱的杀手。
在悬薜院与曾经九司的协助之下,整个皇宫事务有条不紊地运转了起来。
令尹大人依旧由曾经的九司奉常大人所担任,至于司马,这个位居于令尹之下,极为重要的官职,九司与悬薜院都曾经提供过人选,只是寒蝉并没有接受。
大约柳三月不肯接受司马之职,寒蝉也不会将这个位置留给旁人。
倒是左右司马,都是有了人选。
左司马便是来自剑渊的齐近渊,右司马则是曾经九司的郎中令。
换而言之,寒蝉将司马之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而余下的左尹右尹左史之类的职位,依旧是出自九司与悬薜院之中,以九司老人们为主,悬薜院所挑选之人为辅,往后慢慢过渡。
当然,这样的事情,寒蝉并不在意。
哪怕真的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对于这个国度,依旧是陌生而疏离的。
一个毫无根基的帝王,所能倚靠的,便是他曾经流云剑宗大道剑修的身份。
这也是当初寒蝉执意要将柳三月留下来的原因。
南过大泽无故人。
柳三月虽然不是故人,但是二人都是槐安人。
正如寒蝉所说。
这是一件孤独的事。
命运的曲折性与突然性,远超于寒蝉的想象。
寒蝉大约是人间第一个设三月尹之职的楚王。
悬薜院与九司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众所周知,一切近于帝王的虚职,最后往往都会成为一个帝国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人间其实是将三月尹与令尹并列,一如本应存在的司马一般,置于二卿士的地位。
四是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唯少年。
宁静与赵高兴二个少年,亦是被接进了宫中,宁静很是宁静,便去了左史府,至于赵高兴,寒蝉真的便给了他一个镇北高兴大将军的虚职,让他去草菅人命鱼肉百姓去了。
停滞了千年的黄粱,在一场神女所带来的的大泽之风里,开始再度运转起来。
黄粱虽然千年以来,各职虚设,但是终归有些作用,唯一可惜的是,唯一可用的八十万戍海黑甲,尽数死在了南衣城外,这也是寒蝉虽然不立司马,却依旧任命了左右司马二人及一系列下属官职,开始重筹黄粱甲兵之事。
至于能否以人间之力,与槐安重回当年分庭抗礼之势,这显然是天方夜谭之事。
黄粱的割离,很大程度上,依旧是来自于京都十里之外的神都。
从某种角度而言,这确实是沿袭了当初巫鬼神教的构架。
神鬼的庇佑,自然历来是这片土地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当然,这些东西,都不是寒蝉所需要操心的。
一如此时一般。
长阶之上令尹诸臣跪伏,三月尹柳三月侧立于殿旁。
而寒蝉一身帝衣,静静地站在春风里,看着殿前的某个凹槽水坑。
“所以这柄剑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群臣寂然。
倘若连寒蝉这样一个北方大道剑修都发现不了那柄名叫灵台的剑是什么时候在殿前消失的,自然更不用说其他人。
在漫长的沉寂之后,寒蝉转头静静地看着身旁那个面容丑陋形体扭曲的柳三月。
“看来你的陛下,应该就在黄粱。”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寒蝉的这句话并无谬误。
柳三月只是恭敬一礼。
“下臣不知。”
寒蝉并没有为难柳三月,只是转过了头去,越过那些长阶群臣静静地看着人间许久。
“孤要在三月之前,看见人间巫甲。”
群臣唯诺。
柳三月安静地站在春风里。
寒蝉心中的惧意他自然能够理解。
若是自己站在这个位置,也会有着同样的感受。
北方那位陛下,已经在人间一千年了。
与巫鬼道合流的人间兵甲,大约是唯一能够带来一些心安的东西。
哪怕在京都之外,便是神女所在的神鬼之都。
从某种意义而言,这未尝不是寒蝉依旧不相信神鬼的表现。
这位北方剑修。
更相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