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橙痛恨应酬,她知道在座的几位老总不能得罪,半调侃半调戏的话,她都得笑靥如花地接着。她对自己说这也是工作,像自己这样悬在半空中的,更要好好表现,可就是投入不了。这些科技老总,都在国外浸泡过多年,把低度酒当茶品,一句话里半句中文半句英文,不知所云。更让她厌恶的是这几个刚认识的男人,却对她了如指掌。她主持晨间节目时戴过的腕表、穿过的衬衫,发型变过几回,以及她在飞鸿老师节目里那身红色职业裙装里面配的黑色胸衣……柳橙背后的寒毛根根起立,她低眉浅笑,不再与他们对视。不是不敢,而是她担心会泄露心底里真实的情绪。
电视台的工作就是一根旋转的链条,一期一期节目循环往复,你刚以为可以歇一口气,便又被推搡着进入下一个回合。柳橙也不是一开始就适应,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习惯。可是,突然的,链条断了,不用早起,没有编导催促,不需要化妆,不要考虑节目上穿什么,柳橙就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她不知往哪儿走。
早晨起来,翻到以前的观众来信,眼泪就那么夺眶而出。她需要打卡上班,只不过是在办公室数着时间等下班。同学来电话询问她怎么从屏幕上失踪了,还得装出一副神秘的口吻,说自己在充电,准备重新起飞。这话,自己听着都臊红了脸。
新节目的事,是化妆师大姐偷偷告诉她的。说不心动,那是说谎,可真不敢想太多。她怕了,连明天的天气都不能准确地预测,谁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观望着,直到接到宋可平通知她参加饭局的电话,她听到自己的心着陆的声响。
坐在柳橙身边的男士姓陈,公司在香港,有博士学位,长相……不作要求,毕竟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才貌双全一般是来形容寒门学子,霸道总裁是用来哄小女生的,真正的成功人士靠业绩立世,风流可以,倜傥就过分了。柳橙听其他人称呼这位陈先生为“陈博士”,而不是“陈总”。
当别的总拿柳橙当餐前小菜时,他摇晃着酒杯,一言不发。柳橙心想,这就是有学问和没学问的区别。
柳橙的脸都快笑僵了,宋可平和路名梓驾到,柳橙差点喜极而泣。特别是看着路名梓,更觉亲切。
陈博士一直耷拉着的单眼皮微微地抬起,对着宋可平淡淡颔首。从宋可平热情洋溢的话语中得知,陈博士是今天的主客。
“你说请我吃饭,准备什么时候兑现?”路名梓打了一圈招呼,这才问柳橙。柳橙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就是形容路名梓的。她来一小时了,哪个总都没认清楚,而路名梓看谁都是“他乡遇故知”。
“我现在是一闲人,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先进山门为师,虽然如今落泊了,但辈份在这儿,该尽的义务还是得尽。
“地方也随便挑?”路名梓对柳橙真有点恨铁不成钢,想当年,高分进广院,然后一毕业进中视,这起点不能不谓高,羡慕死一帮人。接着,接手晨间节目,混成了名主播,可是看看现在,越混越回去了。
“仅此一次,我认宰。”
“柳主播只请路主播一个么?”陈博士终于开金口了。他这一开金口,其他聊得正欢的人倏地都安静了。
柳橙假假地笑道:“我也想请陈博士,可是您的时间宝贵。”
“我的时间是宝贵,但这得看对谁。”
这话要怎么接,柳橙真没经验,只得傻笑。眼看气氛要冷下去了,还是路名梓反应快:“每天想约陈博士的人多了去,看来得给橙子条专线。啊,陈博士你们公司下月有一款新手机上市,听说预售做得非常好。”
陈博士眼角不由地流露出几份得意:“是不错。柳主播喜欢什么颜色?”
这什么情况?柳橙懵住了,看看宋可平,看看路名梓。宋可平高深莫测,意思不明,路名梓急得朝她直递眼色。柳橙想了想,答道:“主持人不能有特别的喜好,要看节目需求。”
陈博士笑了:“那我就替你作主了。”他在餐厅外打了个电话。开席前,穿格子裙的服务生用托盘送进来两个手机,一只未拆封,一只拆了。
“哎呀,我今天沾橙子的光了,谢谢陈博士。”路名梓双手合十作揖,一脸恰到好处的惊喜。陈博士摆手:“和柳主播无关,我欣赏路主播是个人才。”
“那我真是荣幸之至。”路名梓接过那只个未拆封的手机,打开一看,黑色的高智能款,无论容量还是款式,都在国内最前端。柳橙的那个是红色的,已经开机了。她握在手里,觉得烫人。想拒绝,看路名梓开心的样,她觉得还是过几天吧!
酒席开始,柳橙还是坐在陈博士的旁边。这次,没人当她是餐点了,她敬了陈博士一杯,和其他人喝的是果汁。但她沾酒就上脸,菜没吃几道,一张脸已经红透了。老总们谈论的内容天南海北,包罗万象,她听着头晕晕的。拉开椅子,对陈博士小声说,她去下洗手间。
洗手间的窗户半开着,有风进来。她站了一会儿,感觉好受点了。拉开门,路名梓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
“你也出来啦!”她走到他身边,和他一块站着。
路名梓看着她,抬抬下巴:“一张美丽的面孔,是张畅行无阻的通行证,这话果真不假。”
柳橙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意思,就是有感而发。女人们天天嚷着要男女平等,如果可以,让她们和男人掉个个儿看看。这个社会对男人太不友爱,家里如此,职场如此。”
“你想做女人?”
路名梓白了她一眼:“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对了,我们要做搭档了。”
“宋总和你说的吗?”说实话,柳橙到现在都有种不真实感。晚上六点四十,那可是黄金档。
路名梓闷声道:“以前不确定,不过,现在确定了。”
柳橙拼命抑制着自己,想表现得淡定点,可是还是忍不住喜上眉梢:“我要到新闻频道学习,主持和播报新闻,区别很大。”
“有什么好学的……瞿老师,这么巧?”两人身后的餐厅门突地开了,瞿翊和郁刚从里面走出来。
瞿翊淡淡的目光扫过路名梓,再扫过满脸红光的柳橙,轻轻“嗯”了声,没有寒暄的意思。郁刚却盯着这两人,浓眉高高地挑起。“这是路主播?”他问柳橙。
“是的。”柳橙不敢直视瞿翊,他的冷漠、疏离,让她很不自在。
郁刚哦了一声:“那我也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郁刚,不才,和路主播目前在一个锅里吃饭。路主播是哪里人?”
“H省。”中视三剑客,最后一位,今天总算见齐了。
“H省?听口音不像啊?”
“可能是习惯用普通话交流,时间一久,口音就没了。”
郁刚一脸的不赞同:“那你是个忘本的人。口音就像发色、肤色、瞳仁一样,它让每个人更有趣,更易于被辨认。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或自然形成的独特气质和性格,而真正包容个性的社会,则允许我们保有丰富和多层次的自我。路主播,你还有自我吗?”
路名梓真是纳闷了,这人是喝醉了,还是吃了枪药,他们从无交集,这一通训斥因何而起?好为人师?还是……脑中忽地电闪雷鸣,他想起几个小时前,他对宋可平说夏奕阳的英语是川英,回击得够快呀!中视三剑客的心还真是齐。“按郁老师的意思,这普通话以后就没必要普及了?”路名梓从来不是被动挨打的主,他立马摆出迎战的架势。
郁刚勾起嘴角,三两拨千金:“普通话是为了让你和13亿国民融通,可不是让你当母语的。还记得H省话么,说几句来听听?”
路名梓差点厥过去,他是怎么进的中视,一点素质都没有,简直就是一流氓。
郁刚怜悯地看着他:“不会了吧,儿不嫌母丑,做人还得有个底线。”
“我……”路名梓的脸快成了调声板,一阵红一阵青,袖子被人轻轻拽了下,他愤怒地看向柳橙:“你干吗?”
柳橙恨不得自己能隐形,可是她没这本事。“我们该过去了,宋总还在呢!”路名梓才来中视几天,怎么就得罪了郁刚呢?郁刚的嘴是出了名的厉害,何况还有一个冷冰冰的瞿翊在看着,她在一旁,膝盖都发软。
路名梓还算理智,好不容易把怒火压了下去,还能礼貌地道别:“两位老师,那我们先过去了,下次有机会,一定向两位好好地请教。”视线在郁刚的脸上特意多停留了两秒。
瞿翊斯文地推推鼻梁上的眼睛,目光随着柳橙的背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骤短:“他这是宣战么?”
“又如何?”郁刚不在乎地一抹鼻子。“我早就想会他一会儿了,不然他还以为中视真由得他横着走。”
“忽视他就行,你这样,会让人说欺负新人。”
“我就欺负了,怎么样?”
瞿翊叹息:“刚那位电台台长和你说的那事儿,你会考虑么?”
郁刚摇头:“条件开得很让人心动,但是,中视一天不辞我,我就一天不走。你和奕阳是不可能挪地的,我去哪里再找到这么投缘的朋友。”
“不还在燕京么?”
“不一样,我喜欢‘中视三剑客’这称号。”
瞿翊笑,郁刚真是生错了时代,要换个时空,绝对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大侠。
郁刚还在琢磨路名梓:“别说那小子运气真不错,搭上宋可平,还拿下了那个吉祥物。”
“你哪只眼看出来他拿下了?”瞿翊拿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镜片。
“两个人头挨着头,瞧那亲热劲儿,即使现在不是,以后做了搭档,也能日久生情。可惜了。”
瞿翊也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的柳橙在席散后,应陈博士的要求,送他到车上。陈博士有专车,豪华版的奔驰。“我的手机号已经存在手机里,给我打电话。”陈博士握着柳橙的手,依依不舍。柳橙强忍着才没有挣脱,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的汗,感觉像被一条泥鳅缠着手。
柳橙目送黑色的奔驰驶出自己的视野,手背在身后,擦了又擦,站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车,路名梓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脸和夜色一样黑:“我还以为你要十八相送呢!”
“这不得先送你么,说吧,在哪下车?”路名梓硬要搭她的顺风车,她的直觉和多年前一样,离这人远点儿比较安全。
路名梓酒喝得不少,不过口齿还很清晰:“到你公寓那儿就行。”
柳橙没动弹。路名梓咬牙道:“目前的我,没有恋爱的打算,也不想炒绯闻。我问你,你对夏奕阳了解多少?”
“我和夏主播不太熟,只知道他已经结婚生子了。”
“他老婆是谁?”
柳橙激动了:“我也是才听说,是叶子,我最喜欢的电台主持人。《叶子的星空》……”
路名梓不耐烦地打断她:“你当自己是小女生,还听深夜电台?”这个叶子应该也没什么背景,不然怎么会窝在小电台做主持,夏奕阳怎么会坐到《今日新闻》的位置上呢?路名梓百思不得其解。
“那我应该听什么?《股市纵横》?《经济与法》?”柳橙发动引擎,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路名梓也就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其他没任何共同点。
“你就没检点下自己,怎么就落到现在这地步?是你太幼稚,拒绝成熟,拒绝理智,我说你……”
“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从车上踢下去。”柳橙暴吼一声。路名梓惊愕地张大嘴巴,看看她,然后安静了。到了柳橙居住的小区门口,自己下来打车,连再见也没说。
柳橙气鼓鼓地回到公寓,踢掉鞋子,急急地打开电脑。陈博士名气真不小,关于他的词条有一长串。柳橙飞快地浏览,当她看到陈博士的家庭情况是已婚、育有两男一女时,晚上喝的那一杯酒迅速上涌,她跑到卫生间,吐得翻天覆地。
当夜,她就找了个纸箱,用泡沫纸把手机包得严严实实,确保就是举起往下砸,也不会伤着分毫后,把手机放进纸箱,委托小区保安明天寄到陈博士的公司。
这世界上是没有绝对的秘密的,很快,柳橙要和路名梓搭档的消息,连打扫厕所的大婶都知道了。
电视台就是一个真实的名利场,那些日子对柳橙冷脸相对的人,又和柳橙亲近了起来,一口一个“橙子”,甭提多热情。在激动之后,柳橙反而淡定了。她看视频,做笔记,还特地添了几套出镜的正装。
宋可平的作风雷厉风行,很快,《中视财经》成立了栏目筹备组,给栏目的定位是:第一时间真实、准确、时效、鲜活地报道国内外的重大经济新闻,并在“头条”中对全球的重大经济事件进行深度报道。
五月的最后一个周日,栏目在君悦酒店举行发布会。
柳橙在以后的日子经常想起这天,燕京的春天很短,四月底差不多就热起来了,但是那天降温了。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件粉蓝的礼服,担心会冻着,带了件西装,披在身上。
小区围墙上攀爬的月季花开得正火,她摘下一朵,别在西装的口袋上。
中视只要不当班的主持人差不多都来了,地方电视台、各大报社、网站,都送了花篮,主持人是莫菲。
莫菲已经在中视综艺频道红了很久,酷爱透视装、裸背装。据说她的双眼皮是假的、下巴是假的,胸也是假的,但她是真红。
柳橙与路名梓没有坐一起,他的前后左右都是各大公司老总,他和他们谈笑风生,相见恨晚。
先是台长讲话,然后是宋可平介绍栏目的信息,歌星演唱当红歌曲,莫菲念国际同行发来的贺电,最后的环节,是公布栏目主持人选。
柳橙不由地挺直了腰板,双手紧张地绞着,唇角挂起优雅的微笑。
先公布的是男主持人,路名梓潇洒地走上台,他很擅长活跃气氛,决心表得风趣、幽默,却又精英感十足。然后他像一个绅士样站在一侧,微笑地等待女主角上场。莫菲像奥斯卡颁奖礼上的嘉宾,这时玩起了悬念呢!“是谁?是谁?”她的目光越过一位位女主持,生动的表情让下面的人乐不可支。
“有请我们《中视财经》的女主播——”莫菲的音量突然拔高,柳橙深呼吸。一瞬间,如果精确到秒,不知是多少,应该很短很短。但命运的陡转直下,也就是一瞬间。就像一张纸,本来纸面朝上,轻轻一折,纸里露了出来。
“柯安怡!”莫菲的声音尖得都破音了。
柳橙头“嗡”地一下,胸口像被谁踹了一脚,她跌进了冰冷的深海中。
现场陡然安静得像太平间一样,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有讥讽,有同情,有怜悯,有不解。她不眨眼地看着台上,柯安怡是挽着宋可平的胳膊从后面走出来的,一袭飘逸的红裙,别无饰物,却已让人惊艳。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路名梓:“安怡姐,你好!”他用张开的双臂,来表达他内心的狂喜。
“你好,名梓!以后,一起加油!”柯安怡浅浅地与路名梓拥抱了下,然后优雅地朝过身,面对下方,“我已经离开主播台有一段日子,我很怀念那段时光。谢谢台长,谢谢宋总能给我再次坐上主播台的机会,谢谢大家对我的鼓励,我会珍惜,我会感恩。”柯安怡双手合十,微微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