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名梓率先鼓掌,再次拥抱柯安怡。
柳橙什么也听不见,她感觉自己已经不在这个星球上。那是一个笼子,她被锁在其中,一张张脸围在四周,他们的手指指着她,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舌头伸得长长的。她很想问他们:看过,笑过,可以结束了吗?
夏奕阳与柯安怡是在资料室门口久别重逢的,已为人妻的柯安怡,无论是气质还是风度,与往昔有所改变。往昔的她,虽然任性,却还有一丝女子的柔美,现在,柔美随风,风情乍起。
《中视财经》开播后,好评如潮,柯安怡有主播经验,路名梓俊气逼人,表现强势。权威评价:内容实在、详略得当,信息量大,选材视野较宽,服务性较强,立足大众,兼备广度和深度。
“好久不见,奕阳!”夏奕阳出去,柯安怡进来,她含笑招呼。
夏奕阳轻轻点了下头:“你好,恭喜新节目开播。”
柯安怡甩了甩散在肩头的微卷长发,眸光似水。“想不到你还愿意关注我,以前年纪小,眼皮子浅,以为世界只有井口大。去了国际频道后,果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奕阳,以前种种,请原谅。”
“谈不上!”
“我现在很幸福,老公很爱我。唉,你没有参加我的婚礼,不然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是个极好的人,为了我,准备把公司总部搬迁到燕京。”
夏奕阳俊眉拧了拧:“这是好事。柯主播,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以前都叫我安怡的,不同频道就见外啦!奕阳,你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回到播报台么?”柯安怡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中视的人事安排什么时候归我管了?”
“也是,奕阳哪会在意这些俗事,你的眼里只有新闻。不要有压力,《中视财经》收视率再好,江湖地位还是不及《今日新闻》。”
夏奕阳感谢道:“那就好,今晚能好好睡个安稳觉了。”说完,加快步伐,再待一会儿,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会黑脸。柯安怡这万里路白走了,还是那般自以为是,这一点,和路名梓很配。
梅静年在电梯口堵住他:“我听说你找徐总了?”
“江主任告诉你的?”说到这事,夏奕阳就心情激荡。他把所有的因素都考虑了,准备如何见招拆招。没想到,一招都没使上。无论是吴锋那里,还是徐总,都是给予了百分百的支持。徐总说,这次几大频道改版,对咱们的新闻频道冲击很大,我也一直在考虑,不能吃老本了,得创新。你这个创意很好,但是,奕阳,新闻深度调查在欧美吃得开,是否适合我们国情呢?新闻无小事,新闻无国界,但我还是有点担心。这样吧,你找个专题,做一次试版,我给你挤个周日晚上的时段,看观众反应。”
成败在此一举,夏奕阳已很知足。
“你别管谁说的,专题想好没有?”梅静年一件迷彩式的T恤,牛仔裤,挎包鼓鼓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去远足。
夏奕阳拍拍手里的录像带:“叙利亚。”
梅静年目光一凝:“前天夜里,一艘载有二百人的难民船在地中海沉没,一个小男孩被冲上沙滩,屁股上还包着纸尿裤。”
夏奕阳闭上眼睛,不敢想象这个画面,他听到梅静年沉声说道:“国内已经没有飞叙利亚的航班,只能先飞土耳其,然后想办法过去。我定好了后天的机票,你要同行吗?”
叶枫睡着了,伏在书桌上,头发散在肩头,像泼洒的墨一般。笔记本还开着,上面列着几个文件夹:网络直播、有声、广播小品……打开的那个文档叫《燕京晨曲》,夏奕阳飞快地扫了一眼,是类似于规划案的东西。时段是早晨七点钟,听众群为中老年,主持人的声音要温润真诚直抵人心,内容是中老年人喜欢并关注的一些话题。夏奕阳真有点妒忌娄洋了,叶枫哪里干的是个主持人的活,分明还兼职了制作部部长,还是特别敬业尽职的那种。
“奕阳?”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叶枫艰难地睁开眼,看清人,又合上了。
夏奕阳欠身抱起她,柔声道:“我们回床上睡去。”她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咕哝道:“晨晨想吃小兔子。”
小兔子是夏奕阳做的一道面点,奶黄色的身子胖嘟嘟的。晨晨看到时,喜欢得咯咯直笑。从一到十的数字,就是吃兔子时学会的。夏奕阳唇边浮起微笑,他知道晨晨不是想吃兔子,而是想爸爸了。
他替叶枫掖好被角,在床角坐下。叶枫很累的时候,睡着时呼吸会有点加重,时而还会发出哼哼声,像个撒娇的孩子。他忍不住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摩挲着,将她紧拥在怀里。四周轻轻地安静了下来,白天许多激荡澎湃的思绪慢慢地沉下去,浮上来的却一再地细微的撞击,通过神经,进入咽喉和胸腔。
牛肉很对头,汤汁很浓郁,面条也很劲道。满满的一大碗放在面前,嗅一嗅,就胃口大开。叶枫挑起一筷面条,打量着夏奕阳。“真的可以吃吗?”他们很少外出吃早餐,更别提这种隔了几条街的早餐店。
“你看到的我付过款了,快吃,不然面就糊了。”夏奕阳催促道。叶枫目不转睛:“我怎么闻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夏奕阳挟了块牛肉塞到她嘴里:“嗯,是有一个阴谋。”
叶枫得意地一飞眉:“我就知道。”然后心安理得地吃面,也不追问是什么阴谋。
吃完面出来,两人散步回家,冲了澡,各自换上运动装束,戴上棒球帽。夏奕阳提着个大登山包,叶枫挽住他胳膊:“我以为你早忘了和我的约定,可惜现在都入夏了。”不等他说话,她自己开解道:“没事,春天有春天的景致,夏天有夏天的风情。”她还哼起了裴多菲的诗:你爱的是春天,我爱的是秋季;秋季正和我相似,春天却像是你;你的红红的脸,是春天的玫瑰;我的疲倦的眼光,秋天太阳的光辉。假如我向前一步,再跨一步向前,那时,我就站到了冬日的寒冷的门边;可是,我假如后退一步,你又跳一步向前,那,我们就一同住在美丽、热烈的夏天。
夏奕阳站住,突然不知自己是该向前一步,还是该后退一步。
出了城,大片的农田映入眼帘,叶枫才问了句:“我们去哪?”
“爬山去。”
“香山?”两人去过一次香山,那时两人重逢不久,相处得小心翼翼。季节又不对,也没上山,就在山下走了走。
夏奕阳摇头,车下了高速:“那儿人太多,咱们挑个清静的地方。”
是呀,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不能被人围观坏了兴致。叶枫开了窗,一阵风过,吹起的头发迷住了眼睛,鼻息间都是暖暖的阳光。
“都很久没这样放松了,今年好像特别忙,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奕阳,我觉得不能这样,咱们得适度地调整下,不然生活就成了一部工作奋斗史,那还有什么意思?昨天和晨晨视频,说了几句话,他让我转过身去,哈,他以为我把你藏在后面。一看没有,那小嘴噘得呀,能挂奶瓶。”
夏奕阳不语,叶枫看他一眼:“你有什么不同的见解?”
夏奕阳腾出手握了握她的手:“前面的路有点颠,坐好了。”
路开始变窄了,树木多了起来,车在遮天蔽日的浓荫里穿行了很久,最后在一条山径前停下来。叶枫仰起头看了下,山不太高,也不陡,爬山的人很少。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狠狠地吸了口空气。“这山有名么?”她问夏奕阳。
“无名!”
她点头:“山不在名,唯我独行。”
明亮的天空,明亮的眸子,也不知谁映衬了谁,使人觉得格外舒适和安宁。夏奕阳有一刹那的冲动,想把胸腔里堵得满满的东西压回去。但他只是背好登山包,检查了下叶枫的鞋带有没扎紧。
山路很平坦,两个人可以并肩同行。半山腰上有一棵大树,霉黑潮湿的皮层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枝干,树叶绿如雨后滴翠。
叶枫微微气喘,额头渗出一层细汗。她说:“这棵树已经很老了,可是心还年轻。”
夏奕阳失笑,递给她一瓶水:“在你眼里,万物皆有灵魂有故事。”
叶枫拧开瓶盖,认真道:“我有个理想,等有一天,我要做制作人,做一档和季节、美文、诗歌有关的节目,小众的,不投其所好,只为懂得欣赏的人而做。”
“那你估计得好好地说服娄洋了。”这类节目,往往曲高和寡,差不多是夭折的命,这是个利益至上的时代,决策者们舍不得把钱打水漂。
“到时再说吧!”叶枫张开双臂,大喊道:“啊——!啊——!哟嗬哟嗬哟嗬!我是叶枫,你是谁?”
谁———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尾音。
“你是夏奕阳吗?”叶枫喊得那么忘情,好像面对的是一座空山。
夏奕阳也想像她这样仰天长啸,但是他没有,他在斟酌一会儿该怎么和叶枫开口。
两人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山顶,层层叠叠的绿遮蔽了一切,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绿,人只要一举足就可以融进去。风湿润润地鼓起衣襟,每个毛孔都在畅快呼吸。
夏奕阳在一棵树下摊开毯子,因为是临时起意,午餐非常简单,一袋面包,两只苹果,两盒酸奶。
夏奕阳咬一口面包,看一眼叶枫。叶枫眼睛闪了一下:“还有惊喜给我?”
夏奕阳放下面包,直直地看着叶枫的眼睛:“新闻频道要派一个摄制组去叙利亚,我想加入。”
叶枫轻轻拭了下嘴角并不存在的奶沫,神情凝固了片刻:“什么时候?”
夏奕阳嘴角动了动,慢慢转过头,望着空蒙的山色,好一会儿才吐出重如千钧般的两个字:“明天!”
叶枫抬头,略微有点紧张:“你这是和我商量还是告知我你的决定?”
“叶枫……”夏奕阳握住她的手,叶枫看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夏奕阳,无论是你和我商量还是告知我的决定,我的答案只有一个:我不同意。我知道你现在去叙利亚有什么目的,新闻素材几乎是俯首捡之。可那儿又是基地组织、恐怖分子、反政府势力、政府武装,还有各个国外的势力,你以为你过去就能探知真相?前几天,一位摄影记者在街上就被反政府势力击毙,谁能给个说法?谁能伸张正义?如果……”叶枫抖着嘴唇,说不下去。
“叶枫,我们这次的重点是关注叙利亚的难民去向,不会在叙利亚待很久,没有那么危险。”夏奕阳解释道。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不同意。以后你有事要说,不要再费这么大的心计,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你让我这大半天的好心情一扫而尽,感觉像一次欺骗。”叶枫站起来,背对着夏奕阳。夏奕阳望着她,走过去搂紧她:“叶枫,我很想去。我会好好保护自己。”
叶枫笑了,可是眼神渐渐变冷:“其实我已经拦不住你了,是不是?”
“这是我的工作,不能挑肥拣瘦。”
“你什么时候换工种了?”
“叶枫……”
叶枫挣脱他的手臂,倔强地瞪着他,声音变得尖刻而生硬。“你真的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吗,多少人虎视眈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射这个弹那个弹。夏奕阳,你忘了,你不再是一个人,你结婚了,你有孩子了。”
夏奕阳张了张嘴巴,选择沉默。再接话,两个人真的就要吵起来了。婚姻不是辩论赛,两方一定要分个输赢。叶枫现在气头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等她平静下来,再好好地向她解释。至于结果,夏奕阳摸了下眼角,头疼。
回来的路上,叶枫直接视他如空气。无论夏奕阳说什么,她就像一个大无畏的战士,神情凛冽,视死如归。
今天是周日,两人都不当班。可是叶枫一回到家,衣服也没换,一句话也没说,摔门走人。夏奕阳苦笑,她是告诉他,她在和他生气,她不想和他在家里待着。
梅静年打来电话,叮嘱他多带两件冲锋衣,电池要多备几个。“和叶枫说好了吗?”夏奕阳顿了下:“一会儿就说。”梅静年何等聪明:“她不同意?”夏奕阳没有隐瞒:“她很担心,毕竟那是叙利亚。这次是我太草率了,没有给她思想准备。”换位思考,如果叶枫要去,他也不可能同意。
梅静年冷笑:“我从不知道新闻的发生要给人思想准备。”
“静年,别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就这样的一个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不会想打退堂鼓吧?”
“那倒不会,我……”
“那就行,明天机场见!”梅静年抢声说道,然后匆匆挂断电话。夏奕阳不知道,梅静年下一刻,电话就打到了叶枫的手机上。
叶枫并没有走远,小区附近有个公园,地方不大,一个小池塘,几个小土坡,一点景致,还分成几个园。她是在郁金香园,从荷南飘洋过海来的花卉,没有一点水土不适,开得甭提有多精神。
“梅记者?”叶枫认识梅静年,但没到亲近的地步,称呼很客气,也很诧异,她怎会有她的手机号?奕阳给的,让她来说服她?
“是我!叶枫,你知道什么叫第一手新闻么?”梅静年一点也不迂回,直接问道。
“愿闻其详。”一股无名火突起,叶枫说话的声音有点哆嗦。
“新闻是新近发生事实的报道,具有真实性、及时性、重要性、变动性,和你那个《叶子的星空》真的不太一样。你那儿,不管怎么变,无非是失恋、暗恋、不伦之恋、和朋友有了误会、和家里人起了争执,说来说去,就是发发牢骚,吐个槽,不会出人命,然后日子依旧,歌照唱,舞照跳。新闻,过了这个时点,就不叫新闻。而第一手新闻,是新闻中的新闻,只有你看到,独一无二的。”
“像梅记者那次孤身闯入恐怖基地?”
“你不必嘲讽,那是事实。这次去叙利亚,对夏奕阳非常重要。他在徐总和吴主任面前立下军令状。你可以不支持他,但也别拖他后腿。”
“在你眼里,他是夏主播,夏主播做什么我不管,可是他还是我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我不管什么是新闻,不管谁立军令状,我只知道儿子的成长离不开他,我的人生,更不能少了他的参与。战地记者,是传奇的存在。我很自私,我不想成就他的传奇。他现在这样,就很好。”
“既然这是你想要的生活,那你嫁给夏奕阳,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你应该嫁个诗人或艺术家,天天给你写情诗,陪你看星星看月亮。一辈子吟风弄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夏奕阳这样的寒门学子,真给不了你这些。”
“梅记者,我想请问你说这话的立场是什么?”
梅静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反问了一句:“你知道夏奕阳现在中视的位置被人觊觎吗?他没有背景罩着,没有大树可倚,当然,他国家级播音员地位现在还很牢固,可是以后呢?他除了靠能力取胜,其他还能靠什么?没有绝对话语权实力的个人很难有善终。”
“去叙利亚不是唯一的途径。”叶枫的声音弱了低了。她不得不承认,梅静年点到了她的穴。
“这是全世界目前的热点,中视报道过几条新闻,但没有做过专题报道,夏奕阳一直想做,他有告诉你,他已经能用阿拉伯语、法语和人熟练地交流了么?是的,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有他该尽的责任和义务,可是你不能把他锁在方寸之地,他的能力可以让他有更广阔的天地。你担心他的安全,我能理解。但是真没必要太担心,首先不管什么组织、势力,对记者都是礼让的,而我们也是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才会开始采访。如果真的那么危险,谁还会去做战地记者?”
叶枫慢慢把手机挪离了耳朵,阳光一寸一寸消失在地平线,天空的颜色是带有一种深海宁静的蓝,晚风里满是郁金花香的芬芳。她有种前所未有的挫败,这种挫败让她像一颗被人强剥开的鸡蛋,无可奈何地把身子裸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
《心如折纸》是一部美国电影,影片掺杂了纪录片、浪漫爱情电影和喜剧片等诸多元素,感觉像是有一阵清风吹来。毫不过火的搞笑、恰到好处的表演;看似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对白;这一切都让整片影片“润物细无声”。印象深刻是片中那句素朴的台词:当你寻到真爱时,抓住它,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