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嫁(1 / 2)

日头已经上到了三竿,暖阁里的伊人却惟添睡思长,眷念床榻之间的柔软舒适,迟迟不肯起。

“夫人!”守在楼下的丫鬟见主子来了,屈膝问安的同时,那嗓子也扯得异常的长,语调里透出明显的慌张和着急。

董氏瞥她一眼,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便越过她,起脚往楼上走。

楼上的青芷听到动静,赶紧把主子要穿的鞋袜衣裙搂抱起来,风风火火往里奔。

“小姐,您可不能再睡了,夫人要上来了!”青芷急急地唤,若非主仆有别,想掀被子的心都有了。

夫人也宠小姐,但没老夫人和老爷那么惯,该管的时候,还是会管。譬如这赖床,就不是贞雅淑贤的大户千金该有的行为,传到外头被人晓得,于闺誉也有碍。

然而,床上鼓起的被子只是缓缓蠕动了下,一张闷在被子里过久而粉艳艳的芙蓉面露脸了出来,可那双目仍未掀开,轻轻唔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桑柔懒懒倦倦地翻个身,裹着被子往里墙靠过去。

春日意迟迟,大梦犹未醒,不如与周公多会一会。

醒了,也是闲着。

又或者,她本就置身于梦境中,醒了,就再也没了期待。

等待她的,依然是那日复一日的牵肠挂肚,和漫漫长夜里的寂寥苦闷。

今日的中郎将,晋侯世子,将来权倾朝野的大都督,有他的鸿鹄志,青云路。他征战沙场,纵横捭阖,一生热衷于权术,女人之于他,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

桑柔过尽千帆,看淡情爱,也不想再为情所困,肝肠寸断。

“小姐,小姐!您再不起,奴婢就只有对不住了!”青芷咬咬牙,将床帐拉开到最大,往两边如意钩上一挂,再把支摘窗撑起,让春日里暖而不炙的阳光直洒进来,坠落一地的灿黄。

桑柔眼皮子滚了滚,两只小手捏着被角往上一提,依然置若罔闻,只把自己蒙了个严实。

青芷瞧着被子上的如意缠枝莲花纹,干瞪眼,暗暗叹气,又拿这位身娇体弱的主子没辙。

“夫人!”门口的秋霜又是一声高唤。

“九小姐呢,还没醒?”

语毕,不等秋霜回话,董氏跨过门槛往里走,到了床前,捏着被子一角往外一掀,是人是鬼,尽数现出原形。

桑柔睡得暖烘烘,忽而身上失了重量,且有风吹过来,微凉。

白绸寝衣半敞半开,露出豆沙红兜衣,一痕雪脯,要遮不遮,直把人看得心慌意乱,眼儿都不知往何处放了。

董氏眼瞅女儿这副娇懒懒的模样,真是爱也不行,恨也不能,把人瞧了又瞧,倒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倒是桑柔,缓了好一会,涣散的眼眸有了光亮,人也清明不少:“母亲,你怎的这般早就过来了。”

董氏故作严肃:“答应我多少回了,要把这一身懒骨头治好,可嘴上应着,又好不过三日就原形毕露,你祖母还说要给你寻个宽仁和善的婆家,我看倒是不一定,你这样的,该心硬手段更狠的恶婆婆来治,不然将来嫁到谁家都有得磋磨。”

才不是这样,董氏又怎知,为人妇的她贤惠极了,将府中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堪为天下女子表率,可又如何呢,最后也不过短寿的命。

桑柔乌发蓬散,手撑起脑袋,乖乖听着,间或伸伸懒腰,捂着红菱小嘴打个哈欠,等董氏劈头盖脸一通说完,她眉眼弯弯,甜甜一笑。

“我晓得,母亲舍不得的。”

桑柔生了副乖顺甜美的好皮囊,董氏憋半天的火气顷刻间消散大半,只是嘴上还要吓唬一吓。

“偏就舍这么一次,看你晓不晓得怕。”

话是这么说,可最先绷不住的也是董氏,拉过被子又给女儿裹上,却不再叫她躺下。

“我叫人做了早食,有你爱吃的几样,你赶紧起来,仔细凉了伤脾胃。”

青芷和秋霜亦是忙将起来,伺候主子更衣洗漱,饭后再好好妆扮。

董氏一旁瞧着,不时给点意见:“这一身不行,太暗,上回新做的那条银纹绣百蝶度花裙,搭件浅色罩衫,再梳拢个流云鬓,用我带来的那根碧玉簪......”

十四五岁的姑娘家,正是最为鲜活灵动的时分,本身就是水嫩欲滴的娇花,不需要打扮得过于鲜艳繁复,穿金戴银配一身,反而掩盖了自身光华,过犹不及。

桑柔恍恍惚惚瞧着铜镜里的自己,正当韶华,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江南桑家九娘,谁人不知,肤若凝脂,貌比洛神,美名早就在外传开,想嫁谁不成,再不济,招个赘婿,自立女户也使得。

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是有多蠢。

桑柔心思定了定,黑眸一转,看向立在她身旁给她挑选头饰的董氏,欲言又止。

自己肚子里出来的玩意儿,董氏如何不懂,自打见了晋世子,她这女儿就魔怔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及笄没几日便想着嫁人了。

可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高枝,不是那么好攀的。

晋擎那样少年得志的高门子弟,有权有貌不说,自己还极有能力,十来岁就随父上阵杀敌,硬是从南蛮手上夺回了被霸占的四个州,自此一战成名,颇受天下文豪推崇,被盛赞为百年来不出世的奇才。

多少人家削尖了脑袋要把女儿送进江中晋府,便是做个妾也甘愿。

自己的女儿美是够美,但要做权贵之家的主妇,光靠美貌是不够的,别的方面尚且差了点火候,特别这身份上。

但,为人父母,就是要想方设法地让子女如意。

女儿想嫁晋擎,董氏也想要这样体面的女婿,少不了,得走走野路子。

母女俩都是鬼精鬼精的人,桑柔见董氏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看就是在打主意,生怕她误会,忙道:“母亲,江东谢家三郎颇有才名,您觉得如何?”

谢三郎见过她一面就惊为天人,还为她做了不少诗词,字字句句尽是溢美之词,也充满了少年人的艾慕之情。

后来,她出嫁那日,听闻谢三郎约了几名至交好友,在雅庐里喝得酩酊大醉。

那时桑柔听了,只觉这人过于随性,名不副实,无甚好感。

可也正是这样一个毁誉参半的大文豪,到老了仍是孤身一人,一生未娶。

是以,桑柔不得不自恋一回,想着这谢三对她是否真的是情根深种。

于是,再想一想,若她嫁的是谢三郎,随他游山玩水,寄情诗画笔墨之间,会不会过得更为顺遂,也更无遗憾。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最终目的还是希望母亲的注意力能从晋擎身上转移。

毕竟,她再不是十五岁的艾慕少女了,对晋擎已没了任何念想。

董氏没想到桑柔居然提到了谢三郎,不自觉地拔高声音:“能如何,不如何,谢三他即便从小养在嫡母名下,可到底不如正经的嫡子体面,他那点才情,附庸风雅,吟诗作赋还成,但到了科举,及不了第,就是无用。你快快把这不着调的念头打消,嫁不了晋世子,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再说,也未必嫁不成,只要我们想,总有法子的。”

桑柔心头微涩,极力澄清:“母亲误会了,我对晋世子真的没意思,之前是女儿脑子糊涂,说了些不该的话,母亲就别放在心上了,寻不到中意的人,女儿不嫁也可。”

一听就是赌气的话。

董氏伸手往女儿圆润粉白的耳垂上一捏:“桑琢琢,你给我听好了,我痛了三天两夜才把你生下来,不是叫你将就糊涂着过的,你母亲我便是舍下这张脸皮不要了,也得把你风风光光嫁了。”

桑柔吃痛,有苦说不出,暗恼年少的自己不懂隐藏心事,早早就把话说死,如今想要改口无人肯信。

“母亲觉得好的,未必就是真的好。”

“还说糊涂话,庶子庶媳,又如何比得过嫡子长媳,我看你是睡得太多,昏了头了,从明儿个,我亲自来盯你,四书六艺,针黹女工,你不仅样样都得会,还得精通。”

“好,我学,全听母亲的,只求姻缘自主,真要嫁,也得是我愿意的。”桑柔竭力表明自己的态度。

董氏被女儿的话饶晕:“你想嫁的还能有谁,不就是—”

“夫人,为夫回来了,琢琢,为父回来了,快过来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桑有为生意做得大,店铺庄子遍布天南海北,前些日他又去了趟西域,带了不少稀奇玩意,一着急,顾不上给老太太请安,先回自己院子里给妻女献宝。

男人一回来,董氏心头欢喜,也顾不上女儿,迈着轻快小碎步迎上去,眸光流转:“你还知道回来啊,快管管你宝贝女儿,越大越不听话了,变来变去的没个定性,一会儿要嫁这,一会儿又要嫁那。”

桑有为扶着妻子依旧纤细的腰身,低头轻哄:“不听话就说,说到她听为止,对了,你方才说琢琢想嫁谁,不就是晋世子,嫁妆早就备好了,保管让咱女儿风风光光出嫁。”

董氏翘唇直乐,就爱听这话。

她年少时家道中落,从衣食无忧的官家女沦落成无家可归的孤女,幸得姨母不嫌弃,收留了她,还把她许给自己的次子,嫁妆也是姨母一力出的,为此,董氏感念姨母恩德的同时,也遗憾不已。

她的女儿,必然要过得比她好,将来嫁人,也得从娘家体体面面地出嫁。

董氏的遗憾,桑有为自然也懂。

他是次子,承袭不了祖业,在仕途上又不如长兄得志,屡次科举不中,唯有更努力地赚钱,多置办些产业,让妻儿过上足够富裕,无忧无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