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吃。”楚沁笑笑,从她手里将碗接过,就先舀了个蛋饺出来就米饭吃。
——唉,这汤虽然入味,但是搭饭还是太淡了点。
楚沁心里一声叹,看看桌上比这暖锅还清淡的数道热菜,嘴巴又怀念起了辣味。她只得慢条斯理地细品蛋饺的鲜味,不待吃完,忽闻院子里有婢子疾呼:“三郎!”
楚沁一怔,很快就见裴砚风风火火地杀了进来。
“楚沁!”他连名带姓地喊她,加上语气冲,听起来凶巴巴的。可她也不怎么怕,因为上辈子他们就一直这样相称。
他一直喊她“楚沁”,而她最初喊他“三郎”,后来他出去自立门户,她就和旁人一样唤他“三爷”。再后来……好像都三十多岁了,他某一日不知突然抽了什么风,在她面前几度欲言又止。她看得不解,追问他怎么了,他终于问她:“你能不能也喊我名字?”
楚沁答应了,后来就喊他“裴砚”。
裴砚步入卧房,见她在吃饭,就直接坐到了膳桌边,大马金刀地往她旁边的空椅子上一坐:“我们谈谈。”
楚沁不由多看了看他。她得承认他长得还挺好看的,便是后来上了岁数依旧称得上一句“俊朗”,这会儿才十七岁,正是俊美无俦的时候。
欣赏了两眼,楚沁收回目光。因心里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她递了个眼色屏退下人:“什么事?三郎请说。”她好整以暇地放下筷子。
裴砚咬着牙,默然静等下人们尽数退出去,然后铁青着脸深呼吸:“书房那四个,你什么意思?”
楚沁侧首看看他:“王宇没说?”
“王宇说了。”裴砚眉心深皱,“你我才成婚多久?你就这样给我纳妾?”
楚沁摇头:“王宇说错了吧。不是我要给你纳妾,是母亲……”
“她要塞人过来,你只管回绝了便是!”裴砚想起书房那四个心头就有一股无名火,在楚沁面前虽勉强压制着,语气也并不太好。
楚沁并不恼:“你若不喜欢,自己回母亲一声,将人尽数送回去就行了,我又不逼你。”
她说得心平气和。
其实她早已猜到了,胡大娘子塞人这事若交给裴砚拿主意,他是一个都不会留的。
“行,我自会跟她说。”裴砚口吻生硬,顿了顿,又沉沉道,“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大可不必将人往回带,直接回了她,就说我不要。”
原本只道事情可以到此为止的楚沁忽而眉心一跳,看了裴砚一眼,摇头:“日后再有这样的事,还需三郎去回。”
裴砚一滞,神情变得复杂:“这点事还用次次在我这里走一道?!”
“什么叫‘次次在你这里走一道’?”楚沁偏着头,眸色清亮地望着他,“这本就是你的事情,纳妾……纳妾又不是给我纳的。”
“可这是内宅的事啊!”裴砚理所当然,脸上端然写着:内宅的事不是该你管吗?
楚沁突然心虚。
裴砚的反应没错,内宅的确是该她管。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京中的大户人家都是这样。
现在的问题是,她不想为这个吃那么多苦了!
楚沁略作斟酌,薄唇微微抿了一下:“三郎是觉得这事麻烦,还是惧怕母亲?”
“我才不怕她!”裴砚眉心一跳。
楚沁坦然点头:“对呀,可是我怕。”
裴砚一愣。
楚沁看看他眼中的恼色与惑色,站起身为他盛起了暖锅里的鲜汤,用忙碌遮掩心底的紧张:“纳妾这事若要回绝,于三郎而言不过是去和母亲回话有些麻烦,但三郎无论是说不喜欢还是不想要,母亲都不好说什么。”言至此处汤已盛好,她把汤放到他面前,自己安然坐回去,“可我是做儿媳的,我若去回绝母亲,母亲给我扣个‘善妒’‘不容人’的罪名,我能说什么呢?她若想寻机罚我,可比罚三郎容易多了,婆母调教儿媳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至今都记得上辈子她受了多少委屈才让胡大娘子看她顺眼、不再找她的麻烦。可那本不是她该承担的,胡大娘子对她的万般怨怼,无非是因为不喜欢裴砚这个庶子。
楚沁沉吟了一下,又缓缓道:“三郎不知道吧,我嫁进来的第二天,去向母亲敬茶问安,在她面前端着茶跪了足有两刻,后来又在廊下站了一个时辰的规矩才被放回睦园。”
“竟有这事?!”裴砚愕住。
楚沁看着他的反应,生出一股自嘲。
她所言的这事实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她睁开眼时已是成婚的第三日,同样的苦并未再受一次。也就是说,那日的委屈她记了几十年。
可是这份委屈,她从未跟裴砚提过,一个字都没提过。从她过门到胡大娘子离世、再到她自己离世,他对此都不知情。
她到底在隐忍什么呢?她不知道。
大约有一部分是因那时摸不清他们的母子关系究竟如何,所以不敢妄动,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或许……她那会儿是想打动谁吧。
可现下看来她只打动了她自己。
楚沁心底一声哀叹,余光里忽而人影一晃,她猛地抬头,裴砚像道风似的疾步走向门口:“我找她去!”
他牙关紧咬,楚沁脑中一懵,慌忙起身,跌跌撞撞地去拦他:“裴砚!”
她习惯性地叫了他的名字,眼见他已要迈出门槛,她连忙伸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
裴砚回过身,眉心紧蹙,口吻却反倒比方才和善:“你安心用膳,我一会儿就回来。”
“……别去了!”楚沁强定心神,“都过去半个多月了,不必这会儿去翻旧账,我……我就是……”
她咬咬牙:“我就是想让你明白,有些话我是不好直接和母亲说的,没想让你去为我出什么气。”
她想,上辈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她那么多年也熬过来了。
她拽了拽他的衣袖:“一起用膳吧。”
裴砚心底余怒未消,想跟她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可见她把他的袖子攥得紧紧的,思虑再三,终是忍住了:“罢了。”
他摇摇头,眉宇间的清冷缓去了几许。
而后他先一步走向膳桌,楚沁大松口气,跟着他折回去。
二人先后坐到桌边,他执起瓷匙,尝了口她方才帮他盛的汤。楚沁也低头喝汤,很快却觉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划来划去。
她自然而然地抬眼看他,但他蓦地避开了,顶着她的视线若无其事地又喝了两口汤,局促地咳嗽:“这汤不错。”
楚沁:“……啊,是。”然后也继续喝汤。
安静在两人之间维持了几息,裴砚又咳了声:“楚沁。”
“嗯?”
“对不住。”他小声道。
楚沁怔了怔,不解地望过去:“什么?”
他仍旧躲避着她的视线,目光闪烁地盯着面前的碗,手里的瓷匙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我不知母亲会如此刻薄,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只管推给我,我来应付。”
听他这样说,楚沁心里一下子痛快了。她舒气地笑了声,从汤中舀了个虾丸送进口中。
那虾丸是用鲜虾做的,本就弹牙,里面又掺了虾籽,口感格外丰富。
她吃着好,拿起汤匙给裴砚也添了两个。这动作她做得太自然,因为上一世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的夫妻,就算情分不深也是相处得宜的家人了。
裴砚却被她的举动搞得好生愣了愣,继而大有些受宠若惊:“多、多谢……”
楚沁被他的样子弄得有些新奇。她从未见过他这样,之前那么多年的相处里,他们总是端端正正的。
裴砚双颊泛红,一直红到耳根。他风卷残云地吃完了她盛来的那碗汤,又胡乱扒了几口米饭,道了声“我先去前院”,就闷着头走了。
楚沁这回没再拦他,他也没再打算去跟胡大娘子算旧账。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他冷静下来便知若此时为这个去争,只会让胡大娘子觉得她背后告恶状,无非是让婆媳关系火上浇油。
他既想护着她,就不能给她添麻烦。最好是找个机会让胡大娘子知道不能欺负他的人就行了,不必弄得像是她在煽风点火。
裴砚一边盘算一边回到前院,到书房门口他扫了眼仍立在院子里的那四个,睇了个眼色,王宇就上了前。
裴砚压声道:“我这就去母亲那里把她们退回去。但明天……你得帮我办个事。”
王宇点点头:“公子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