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楚沁与裴砚就都早起了些。趁楚赟还没去户部,两个人就结伴去“问安”。
东院那边,下人们知晓楚赟最近有多生气,都不敢触他的霉头,遥遥一看裴砚来了就有人赶过去挡。然而这回他们夫妻两个一道过来,上前挡驾的小厮就不免有些为难,打量着楚沁的脸色小心道:“娘子,大人说了……近来没心思见姑爷,您看是不是……”
楚沁含着笑:“我知道爹爹生气,可今日我们是有正事。你就别挡了,若一会儿爹爹动怒,自有我劝着,怪罪不到你头上。”
她这样说,当下人的自就安了些心。那小厮略作踌躇便退开了,楚沁拉着裴砚的手继续往前走,迈进院门,就见院中四处扫地的、浇花的、给水缸添水的下人都在望见裴砚的刹那低下头,满目惊恐地屏住了呼吸。
“……”楚沁不禁神情复杂地扭头看看裴砚,意思是:瞅你混的。
裴砚挑眉回看,眼底有那么点悲戚。
两个人再继续往里走,一前一后地步入堂屋,楚沁在卧房门前停住脚,抬手叩门:“爹,娘。”
里面很快响起郭大娘子的声音:“沁儿?进来吧。”
楚沁定了定气,将房门推开,便拉着裴砚一起进去。
房中正一片清晨起床后独有的安宁,这份安宁持续到两个人绕过门前屏风——几是裴砚露脸的同一瞬间,楚赟已暴跳如雷:“出去!”
“爹……”楚沁松开裴砚的手,径自走向父亲,挽住他的胳膊道,“一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能总这样赌气。”
“谁跟他是一家人!”楚赟一味地怒瞪裴砚,口中跟楚沁说,“我们只是来陪你安胎的,本与他也没什么相干!若爹娘这般态度让你为难,那好,咱们就回自己家安胎去!左右我们楚家也还没落魄到露宿街头,女儿便是被休了,我们也养得起!我们不受这个委屈!”
楚沁大惊:“爹爹这是什么话,裴砚只是……”
楚赟却不肯再听她说,怒火中烧地指着裴砚:“你出去!”
“你走不走?!”楚赟气得身上都在抖,下意识地抄起手边的东西,“滚!”
“爹。”裴砚定住心神想要解释,然而他这一声唤却恰到好处地击破了楚赟最后的冷静。楚沁只看父亲的手猛然抬起,伴随着一声气沉丹田的“滚!”字,一团白色倏然飞出,直击裴砚面门!
——那一刹间,楚沁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惊吸着冷气眼看那东西砸向裴砚。
“啪”地一声脆响,崭新的碎瓷盏子落在地上。裴砚蓦然低头捂住额头,楚沁眼瞧着鲜血从指间渗出来。
“裴砚!”楚沁惊呼出声,疾步上前查看他的伤势。郭大娘子也倒吸了口冷气,不禁沉喝:“楚赟!”
楚赟自己心里也是一惊,自知做得过了火。却强撑住了,冷哼一声,铁青着脸坐到两步开外的椅子上。
楚沁急急吩咐清秋:“快去喊大夫!”
清秋这才回神,跌跌撞撞地赶出去。楚沁用力想挪开裴砚的手:“我看看!”
“……没事。”裴砚声音平静,却不想把手挪开,主要是知道出血了,怕吓着楚沁。
“你先坐下。”楚沁四下看看,将他往茶榻那边扶。几步外,郭大娘子看看他们,紧锁着眉头走向楚赟,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郭大娘子压音:“这是做什么!便是有气也好好说,何必伤人!”
接下来便是好一阵的死寂。裴砚在死寂中等来了大夫,又在死寂中任由大夫帮他包好了伤口。等大夫走后,楚赟终于神情松动了些,数日的郁气化作一声长叹:“我们不是容不下你有妾室和孩子!”
楚沁闻言心弦一松,暗道终于能好好说话了。可转头看去,却见父亲神色黯淡地一味摇起了头,似是不知该如何再往下说了。
接着又见裴砚忽而起身,她生怕再起冲突,伸手想要拦他,可他还是自顾上了前,行至楚赟面前,一揖:“爹,我知道,您是生气我在沁沁有孕时把人带回来,怕搅得她不能安心养胎。”
“是。”楚赟冷眼看着他,顿了顿,又道,“但是事已至此,总不能再将人赶回去,这我知道。所以你也不必多说什么了,你若承诺什么绝无下次,也没什么可信。我们只盼你还对沁儿有孕的事心里有数,待她好一些。”
楚沁一听,知晓父亲这是想将态度摆正。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方面是只消裴砚日后待她好,这桩事就不必再提了;但另一方面,也摆明了他们对裴砚的失望与恼火,从前的百般关照,以后大概都见不到了。
她不禁担忧地望了眼裴砚。他们之间没什么误会,她太清楚他非要过来告罪就是为了重新博得那份关照。那份关照对爹娘而言做得不难,却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无怪他会贪恋。父亲现下说出的话听来虽不过分,但字字都正好直刺他的心。
楚沁一下就觉得,要不还是别谈了。这事不提,左不过是王不见王,哪户人家没点说不清楚的糊涂事?裴砚非要这么来说个清楚,反倒给自己平添伤心。
她于是就想上前拉裴砚回去,可刚走到裴砚身前,裴砚就低着眼帘朝楚赟跪下了。
“裴砚!”她赶紧拽他,楚赟眉心一跳,又露恼色:“你干什么!”
裴砚叩首,直起身,道:“您便是不信我也要说,这样的事绝没有下次。日后……日后我会待沁沁好的。”
“嘁。”楚赟嗤之以鼻,摇着头敷衍说,“知道了。”
裴砚又道:“爹,容我这一次吧。”
“谁不容你了?”楚赟又轻嗤一声,“这是你的宅子,我们横竖不能把那母子三个赶出去。你回吧。”
裴砚低下头不再作声,楚赟隐隐察觉他的意思,不由挑眉:“怎么,你还非要我们当这事没出过不成?呵……别嫌我说话难听,这可是你不识好歹了。我们再怎么说也是沁儿的爹娘,不是你定国公府的长辈,你这般给我们添了堵,还要我们装没瞧见?妾室和岳家的和睦你都要得着?天底下就没这么便宜的事!”
“我知道。”裴砚轻声,“我可以等您消气。”
言下之意端然是:我可以跪在这里等您消气。
楚赟拍案而起:“你威胁我是吧?!”
裴砚慌了一瞬:“绝无那个意思!”
楚赟怒极反笑:“我告诉你,我不吃这套!你愿意跪就跪着,我户部还忙着呢!”
楚赟说罢,提步就走。楚沁一时想去追,但又不愿裴砚自己留在这儿,一时左右为难。
郭大娘子倒立刻追了出去,楚赟负着手走得极快,她直到院外才拽住他:“消消气,别计较了!”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楚赟怒然指着院子里,气得胡子乱颤,“得了便宜又卖乖是不是?真当我们好欺负?我告诉你,别惯着他!越惯越无法无天!”他边说边左右踱步,忽而脚下一顿,又道,“我知道,他背后是定国公府,我咽不下这口气,但也不能让他拿沁儿撒火。一会儿你就收拾收拾,待沁儿回家去!日后他们这日子能好好过就过,若他敢给沁儿半分脸色看,那就和离!反正咱们沁儿还有爹娘有兄弟,不必靠着他过活!”
楚赟说完,转身就走了。郭大娘子“哎”了声,却没再去追,左右为难地在院门口僵了会儿,就折回去了。
卧房里,楚沁打从父亲出去就一直盯着窗纸,眼看父亲真走了,她蹲身拽拽裴砚:“我爹真走了,咱也回去吧,改天再说。”
可裴砚低着头不动:“你先回去吧,让王宇去东宫替我告个假,就说家里有事。”
这下楚沁傻了:“你来真的啊?!”
先前她虽知裴砚心下真的在意父母待他的态度,却没想到他能做得这么倔。在她看来,一家人之间何必呢?许多仇怨随着时间推移,总会慢慢淡的。
郭大娘子在此时折回了房门口,绕过屏风便唤了楚沁一声,楚沁望了眼,见母亲在那边直递眼色,只好先跟裴砚说:“……我去跟母亲说两句话。”
说罢她起身走到门口,随郭大娘子走出卧房,到了院子里。
过了约莫一刻她才又回到房中,再度蹲到裴砚身边,叹了口气:“我爹当你是用苦肉计逼他,更生气了。又怕我受委屈,让我娘带我回娘家安胎去,我姑且把我娘劝住了。”
说着她顿了顿声,又语重心长道:“咱先别较劲了,好不好?若按你昨日说的,霍栖真能回来,这事迟早能翻篇,爹娘总会原谅你的。”
裴砚摇摇头,只说:“你回去吧,记得让王宇去告假。”
“你犟什么呀!”楚沁瞪他,“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娘也难做。她不想为难你,可也不好替我爹原谅你,只得先避去厢房……”
裴砚平心静气道:“没有人为难我。沁沁,是我自己想来告罪的。你回去吧,好好用膳好好安胎,我没事。”
“你……”楚沁既无语又心疼,她发现他对这事的在意,还是比她想象的要多多了。
早知道他存着这样非求得原谅不可的心,她昨晚就不会答应带他来!
大半日的光景总是过得很快的。左右为难的郭大娘子起先在东院厢房里待着,后来去了正院,到下午又去西院安姨娘那边坐了坐。
眼瞧着时间走到了下午三点半,郭大娘子就坐不住了,着人备马备车,吩咐去户部衙门。
户部那边,官员们通常是申时六刻下值,也就是下午四点半。楚赟近来忙些,有时候要到六七点,但郭大娘子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想早早过去截他,让他赶紧回家去。
结果正碰上楚赟今天不忙,郭大娘子到了户部衙门门口还没下马车,就看见楚赟从里面出来。郭大娘子忙喊了他一声,楚赟一怔,边走近边问:“你怎么来了?带沁儿回家没有?”
“回什么家!”郭大娘子眉心紧蹙,“你跟女婿置气,沁儿可没置气!走,赶紧回去,你女婿还跟屋里跪着呢!”
这倒让楚赟脚下一顿,不禁露出讶色:“还跪着呢?!”
“可不是?”郭大娘子一喟,“沁儿有着身孕,倒是没硬留在那儿陪他,还是回去好好吃了饭睡了觉,可这大半日里也过去瞧了四五趟,摆明了是担心的。你只当是心疼咱女儿,别跟他计较了好不好?我瞧咱这姑爷也不是十恶不赦,这回这错处,你饶了他吧!”
“怎的还为他说起话来了?你就是心软!”楚赟外强中干地顶了一句,没好脸色地上马车,心里却也犯着嘀咕。
他原本以为裴砚那一出就是做个样子看看,一边想左拥右抱玩得潇洒,一边又想在他们当长辈的面前求个心安,所以自然懒得理他。
难道今日来这一趟,他是真觉得有愧?
楚赟一路都紧锁着眉,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儿。到了家门口刚下马车,就见楚沁跟看到救星似的跑了出来:“爹!”
楚赟一瞧,就知道这是为裴砚耍赖来的。
果然,楚沁跑到跟前就抱住了他的胳膊:“爹,裴砚知道错了,您别跟他计较了。”
“要不……要不您再拿鞋底子揍他一顿?”
“别让他跪着了,我看着怪心疼的……”
楚沁这么一句句地求,楚赟也不说话,就背着手往里走。可楚沁见他不说话就越发地慌,眼瞧东院院门已近,她赶忙一闪身,倒将父亲挡住了:“爹,您说句话……”
楚沁戚戚道:“您看……裴砚一早上就伤着了,又这么跪了一天,求您消消气吧!要不……要不如何才能消气,您给个准话,我让他去照办,行不行?”
楚赟还瞥着她。楚沁从父亲的目光中,隐隐品出了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她明白父亲这份心情从何而来——现下在父亲眼里,大抵就是她这个当正妻的怀着身孕,却因外室和孩子的事受了委屈,娘家人在为她撑腰,她却胳膊肘往外拐为夫君说话。
楚赟睇了她一会儿,吁了口气:“让开!”说完就没好气地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径自进了东院。
步入院门,楚赟脚下就走得快了些,大步流星地进了卧房,定睛一瞧,裴砚果然还在那儿跪着。
楚赟一脑门子官司:“你你你……你是不是有病?!”
裴砚听到他的声音,赶忙回过身:“爹,我……”
“你滚滚滚!你赶紧给我回去!”楚赟还是凶神恶煞的,复又走进去几步,往床上一坐,“我要睡觉!你别在这里碍眼!”
裴砚低着眼定定神,俯身一拜,咬着牙撑起身,默不作声地走了。
这话落进楚沁耳朵里,弄得楚沁心情有些复杂。她从未想过胡大娘子能对裴砚有这样的评价,而且说这话时还关乎裴烨的前程抉择,可不像是粉饰太平。
去的人是个宦官,在东宫里官职不高,实则却是太子早年从杖责下救下的人,对太子死心塌地。
“是呀。”谢氏并不大清楚胡大娘子与裴砚间的纠葛,见楚沁这个反应,又详细道,“母亲还说,三哥是个自己立得住的,让裴烨多学他,别天天闷在宅子里当个富贵公子,得知道给自己谋出路。”
楚赟躺在那里又闷了半天,压制着心中的火气,思索女儿嫁这么个人到底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