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官看她一眼,又垂下头,脚尖在地上磨着石子儿,神情低落,“连你也要走了。”
云珠脸上带笑,以为这是要来联络感情的,正要感动,就听芳官抬头,一脸期盼地看向自己,“能不能把柳五儿安排进来呀?”
“这样以后我也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芳官态度很好,但这话叫云珠一听,便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尾,只觉得这姑娘委实天真。
踌躇许久,再开口时就带着两分客气与疏离,“你这可是问错人了,我要是有本事决定宝玉身边谁去谁留,还用得着天天起早贪黑的听差?”
芳官来得晚,只看见了贾宝玉对丫鬟们的宽和,不晓得当年的绛芸轩多厉害。
那李嬷嬷还是半个娘呢,都叫主子们说撵就撵了。底下这些丫鬟能有什么话语权?就算真能在宝玉面前有几分情谊,也不是拿来这么祸害的呀。
云珠旁敲侧击的劝她,不要去触王夫人的霉头,柳五儿她娘做着大观园的厨房总管,想要把女儿插进大观园有的是机会,哪至于要芳官这么忙前忙后的上赶着。
更何况,这哪里是看上了怡红院,分明是看上了贾宝玉吧!也就芳官傻乎乎的非要去给人做跳板,柳家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药啊……
云珠摇头背手,不理会芳官径直往怡红院走。
这个年过得很没滋味,元春别说省亲,连年节赏赐都没有。邢夫人挑衅嘲笑了几回,自觉没趣儿,又各回各院消停下来。
日子一晃,眼见着到了五月里,御赐的宝石盆景虽然还没有着落,但时间是治愈百病的良药,王夫人早已不复先头的紧张之意。
大手一挥,在官府代赎的文书上落了章子。
“过了六月初一,你就不是荣国府的奴婢了,这上头倒是不必签原来的名字,你本叫什么?可以用自己的名儿。”
小秦大人是从六品的官儿,不晓得贾家正在踩着油门走下坡路。因此,在王夫人面前还不忘讨好屈膝,连带着对云珠也有几分温和。
如今贾政的调令已经下发,又有巡抚大人的保举折子在陛下案头,等贾政从海南学政的位置上回来,少不得有个六部的正经官身。
王夫人面上得意稍显,温和地提点了云珠几句为人处世的口水话大道理,便将扣了牙章的身契等物交给秦大人,由他拿着去官府备案。
届时两相一消,她就是个大写的人了。
真不容易,原来的世界里生下来就有的人道主义福利,到这儿居然要奋斗五年!
“是写字还是画押?”云珠指着那张薄薄的身契,慎重得就像对着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是一张通往新世界的门票,不怪她有些手抖。
但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云珠十分不舍荣国府的差事似的,没见她都强忍泪水嘛,一定是天大的委屈吧,太医院是什么地方,清苦得要命,哪里有国公府来得富贵。
都不用想,就知道有多少人要在背后一边窃喜一边‘扼腕’。
见一个小丫头问要不要写字,小秦大人想都没想,大大的马屁送到王夫人面前府上一个十岁的女使都会写字,真是仁善大家,陛下之福……
好容易等他夸完了,云珠才听得一句都可以。
见她提笔,宝玉凑热闹上去一看,端整的颜体落在契书上,一如这个表面勤恳,心中却天马行空的小丫头。
但这名字……宝玉眉头一拧,问道,“怎么还叫赵陆,你家里人这么些年都没问过你什么,何必再为他们续香火,不若我给你起一个吧?”
他端详着契书,爱给人取名字的毛病又生了出来。
小秦大人也附和,“确定用这个名字吗?等到新户籍落下,可就不能改了。”
云珠摇摇头。
赵陆,是连接两个人的起点,仿佛是冥冥之中的牵扯,叫她赵陆来给这个赵六续命似的,更何况,她本来就叫赵陆呀。
不打算改,还顶着云珠头衔的小姑娘佯做羞涩一笑,倒是讨了王夫人的好感。
见她揽过宝玉,笑道,“圣人教化谓之忠孝两全,她伺候你一场也是缘分,如今正该回家尽孝才是。”
说着,背后还不忘捏了宝玉一把,这孩子,嘴上不把门,当着朝廷命官说那些胡话,真不该叫他跟着过来。
小孩子说话嘛,可大可小,秦大人连声附和,又奉上马屁,这官让他当得,真是屈才了。
怡红院里面上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毕竟大家共事一场。
云珠到贾母院磕完头,正端着一副赏赐回来,就见众人聚在怡红院门口,叽叽喳喳的端着一盘子喜鹊登枝花样的蛋糕,说晚饭宝玉也要一起用。
离别来得猝不及防,在她十岁生日的前夕,拿到了一张名为自由的门票。
当然,还有一张太医院为期五年的用人合同。
编制肯定是没有希望了,本朝没有女子入仕的先例,就算她有那个想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吃过晚膳,又互赠留念之后,云珠在寝室里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主要是她心里有太多的不踏实感。
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正想着,她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犯贱是不是?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才走到今日,外头再不好,至少不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办事,已经算得上人生境况极大的改善。
最要紧的是,她摊开桌子上的包袱皮,里头是贾母赏赐的一套赤金头面,这是老太太那屋儿的惯例,回想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不知怎么的,鼻头有点酸。
然后又给了自己一巴掌,什么档次,人生自古谁无死,人家富贵安乐一辈子,轮得到自己这个妖怪来心疼?
赵陆啊赵陆,你还是想一想出府之后,怎么解决吃喝拉撒睡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