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人显然是熟客,极为清楚这家客栈的规矩,故而走到了空余的桌台前,却只是呆呆的站着,并未落座。他们在等掌柜的拿着毛巾来擦拭桌子和椅子。
任何地方都有他的规矩,不论这规矩是否通情达理,只要立在那里,众人就得遵守。事实上没什么规矩是能够让所有人都觉得满意的,期间总有些地方让人觉得压抑、别扭,所以这规矩不管立在哪里,什么时候,都会有人想要去推翻、改变。
好在这客栈的规矩只有两条,第一条是不卖酒,第二条是必须等掌柜的擦拭干净后才能落座。
不卖酒可以通过自己买酒来解决,等待擦拭的过程虽然有些无聊,但干净总比脏兮兮要舒服的多。因此这两条规矩还算是共赢,不会让人过于难以接受。
掌柜的此刻正在后厨里准备刘睿影和蛮族智集的吃食,牛肉刚从锅里捞出来,和新泡的茶一样冒着热气。
他左手从筷子笼里抽出一双筷子,稳准狠的戳进案板上的这块牛肉中,发出“噗”的一声。当这一筷子戳进去,捅的扎实了,右手手起刀落,将这块牛肉切成片状。每一片的宽窄、分量全部一致,这样吃起来的口感才能始终如一。
至于牛肉,都是小牛犊的腱子肉。锅里也有些牛腩,却是掌柜的自己吃的。
牛腩连着些许筋皮,即使肉煮的再软烂,筋皮仍然都会保持极为劲道的口感。一个软烂,一个劲道,同时在口腔里迸发,掌柜的极为迷恋这样的感觉。
牛肉切好,装盘。茶杯上的热气也浅淡了许多,掌柜的用手掌心试了试,刚好八成热。
他把牛肉和茶杯都放在一个大托盘上,从后厨断了出去。
掀起门帘的那一刹那,他看见大堂中竟然座无虚席,显然有点吃惊。
方才在后厨内切肉的时候,他的精神全然都在肉、案板、以及手中的刀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变化。
刘睿影从他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掌柜的并不是在装模作样,他是真的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精神放在外面。
这样的事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武道修为,只要不是个聋子却是都能做到。
他没有做到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
不想在做着一件事的时候,还要分心去做另一件事。
这样不仅做不好每一件事,即使做好了也是勉强。
因为他始终都不觉得自己足够聪明,对于笨人来说,想要把一件事做好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提前做,用比旁人更多的时间。二是认真做,倾注比旁人更多的心血。
掌柜的是后者。
他不在乎消磨了多少时间,哪怕今天该做的没昨晚也无妨,只要做完的每一样都让自己满意,那慢些也就慢些。经营个客栈是一辈子的伙计,客人来来往往最多住个两三天,他却是要长久的在这里生活。语气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是糊弄客人,倒不如说是糊弄自己。
糊弄留下的坑洞,都要余生去填补,或许余生都会留下巨大的遗憾和可惜,倒不如一开始就尽心尽力,踏踏实实,让这短暂却漫长的生命,更加的充实和实在。
“你们要的牛肉。”
掌柜的将托盘放在桌上。
一碗白汤炖牛肉放在刘睿影面前,红汤卤牛肉已经切成了片,盛放在盘中。
茉莉花茶的味道缓缓溢散,竟是压过了肉香和外面的寒凉,一个劲儿的往刘睿影的鼻孔深处钻去,逼着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让这香气在肺里打了个圈儿,紧跟着又吐了出来,像抽烟似的。
薄薄的气,溜了一圈,没有似的经过,却又似乎留下了许多,它的余香和余香中的清澈,都吹散了污浊,霸占了整个空间。
刘睿影忽然伸手朝自己的后腰处抹去,果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不由得展颜一笑。
这是一根烟杆。
还是他从老马倌那里顺来的。
喝茶的时候抽烟要比喝酒的时候舒服的多,即使常言道烟酒不分家。
掌柜的看到刘睿影拿出烟杆,脸色骤然一变……快步的走到后厨内,从碗柜里取出一个小碗,往里倒了些清水,端到刘睿影面前。
“烟灰渣子磕进这里,不要弄在桌子上,地上。”
掌柜的说道,神情很是迫切,直到刘睿影认真的点头答应之后,他才舒展开来。
紧接着又将客站两侧各打开了一扇窗子,凉风呼呼的灌入进来,所有人的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刘睿影是有几分想抽烟的,但事到如今,他却是不抽也得抽。
忽然体会到规矩的一点不好,那就是它不但限制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还会在有些你不想做的时候,逼着你做。
他想抽烟是自己想做的事,即使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他也愿意承受,可若逼着他去抽烟,在他不想抽的时候,就算给他再大的利益,他也是极为抗拒。
这就是主动和被动的差距,没有人愿意被人颐指气使,或者看人眼色,人的心底都有一份自己的主意,哪怕不对,只要不影响到旁人,就是可以坚守并且坚守到底的。
正如刘睿影现在,手中的烟杆就是胯下的虎,骑虎难下。
他再度伸手朝后腰摸去,这次却没有上次的惊喜……
因为刘睿影把只带了一根光秃秃的烟杆,没有烟丝,也没有火石。
酒杯不装酒的时候,还能用来当做茶杯或水杯,但烟杆没有烟丝,只能用来敲人脑袋或是烧火棍。
敲人脑袋和烧火棍也都不如木头好使,原本宝贝似的东西,失了重要的辅助,火,也成了废物。
没有哪样东西可以自己独立使用,并且使用的很好。
刘睿影悻悻的把烟杆放在桌上,端起碗来,喝了口牛肉汤。
汤里除了盐巴以外没有放任何作料,但旁边却有两个小碟子,一个里面放着葱花和香菜,一个是掌柜的早就调制好的现成蘸水。
他二指捏起一小撮葱花和香菜放进汤里,用勺子搅和了片刻,为的是让肉汤的预热激发出葱花与香菜的味道。
现在这肉汤的口感,要比刚才更加浓郁,刘睿影一大口下去,碗里的汤顿时少了接近三分之一。
当他伸手准备拿起个白白胖胖的戗面馒头就着一块吃时,一道黑影遮蔽了刘睿影的视线,继而落下个锦缎袋子,正巧掉在馒头前面。
“关外的烟丝,小兄弟尝尝?”
此人问道。
刘睿影抬头一看,竟然是个老妇。
生的贼眉鼠眼,一脸的猥琐……为了表示自己的善意,还专门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更是倒人胃口……
不等刘睿影回答,她便将锦缎袋子口系住的绳结解开。刘睿影认出,这绑的是个如意结。再定睛一看,做袋子的锦缎是中都城里“瑞福记”的料子,都是从安东王域进来的货,不但供给王府里,城中的达官贵人,门阀氏族们用的也不少。
“瑞福记”的料子只买整匹,也就是不能裁剪,要么别买,要么买了就是这个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