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诺将莫伶俜眼中的复杂情绪理解成对她的抱歉,忙拉住她往楼上走去,“没关系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走吧,我们上去挑衣服。”
莫伶俜忽然无比同情眼前的陈一诺。有些伤痛,无论怎么掩饰都是无法消磨的。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着其中的酸楚与不易。没有母亲,又同样近乎于没有父亲,便是她们的共通所在。她忽然明白,命运让她和陈一诺相识,似乎是某种指示。
上到二楼,陈一诺拉着她在一个大衣柜前停下。拉开柜门,里面是一排满满当当的精致礼服,“随便挑吧。”
莫伶俜尚未从刚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愣愣地触碰着眼前的衣物,不知该何去何从。
陈一诺打量了一番莫伶俜,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比较适合穿浅色连体衣,陈一诺便从衣柜中取出一套杏色开肩小礼服,“伶俜,我觉得你穿这件肯定好看。”
这些裙装都是近几年时兴的样式,不像是她母亲年轻时的演出服。莫伶俜抚摩着即将和自己一起登台的小礼服,小心发问:“一诺,你怎么买这么多漂亮衣服啊?”
陈一诺轱辘了一圈眼珠,诚挚回答:“你跟宋逸如平常熟吗?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在酒吧驻唱?”她显然高估了莫伶俜和宋逸如的“同学关系”。作为同学,莫伶俜连交谈的权利都没给予他,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自娱自乐。
原来是在酒吧驻唱,难怪她在说到上台表演时显得那样有经验。只是她那么有才华,母亲又是歌剧演员,在酒吧驻唱实在屈才了。以她的底子,就该上最好的培训学校,考国内一流的音乐大学。但现实如此,一切对她们来说都只是痴心妄想……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到宋逸如,莫伶俜一语道出了真相:“我一般很少认真听他讲话。”
陈一诺深知宋逸如“游戏人间”的本性,并未对她的话感到奇怪,“也是,这小子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没几句正经话。你学习好,以后就在学习上多帮助他一些,可以吗?”
“嗯。”莫伶俜点点头,权当报答陈一诺对自己的无偿相助。在此之前,她从来不会与任何人走得太近,更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但自从结识陈一诺以来,内心深处就是无法抗拒。原来,这个外表强悍内心柔情的女生心里,还背负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与伤痛。她忽然就明白陈一诺为什么要去酒吧驻唱了——不然,她拿什么养活自己?
“能在酒吧驻唱,那你的歌唱水平一定很了不得,为什么不参加校庆演出呢?”莫伶俜满眼疑惑。心扉开启,她今天的问题似乎格外多。
陈一诺爽朗地笑笑,“我都已经是评委了,怎么还能当选手呢?”说完,她耸耸肩表示无所谓,“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随意,随意。”
莫伶俜理解她的率性,破天荒地同她开起玩笑来:“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少了你这么个强劲的对手。”
陈一诺双手抱拳:“不敢当!既然少了我这个难缠的对手,那你可得折戟归来啊!”
“好说,好说。”莫伶俜忍不住抿嘴发笑。
清风巷62号,莫海亮从厨房走出来,解下围裙放到挂钩上。他问正在写作业的莫弱:“你姐姐还没回来?”
莫弱抬头看了一眼墙头的挂钟,不知该如何作答。作为姐姐参加校庆一事的知情者,她深知不能将这件事告诉父亲,以免多生事端,遂遮遮掩掩地说道:“可能……临时有什么事吧。放心好啦,姐姐一向都知道分寸的。”
可是,她多希望姐姐的优秀能得到父亲的认可,于是小心翼翼地试问:“爸,我们学校最近要举办一场校庆演出,你能让姐姐参加吗?”
莫海亮用毛巾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咱们家丢不起这个人。”
尽管早已猜到父亲的态度,莫弱还是失望地噘起了嘴。与此同时,莫伶俜推开门走了进来。没有人注意到她背后鼓鼓的书包,也没有人知道里面放了一件光彩夺目的小礼服。她径直走回房间,毫不顾忌父亲对她晚归的不满。
莫海亮将毛巾丢到桌上,气愤难掩地说道:“莫弱,叫她出来吃饭!”
饭桌上是毫不意外的沉默与紧张气氛。莫弱一边往嘴里扒拉饭菜,一边左顾右盼,生怕姐姐与父亲一言不和又争执起来。这半个月以来,姐姐每隔几天都要晚归一回,或是在周末的时候一整天不着家。父亲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他的不满。可是莫弱什么也不能说,登台演出是姐姐的执念所在,也在她最敏感的神经,如果父亲此时将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可能会造成姐姐一辈子不敢登台的阴影。
莫海亮夹起盘子里最大的一块韭菜煎蛋到莫弱碗里,问:“期中考试考得怎么样?”
莫弱顿了一下,将未嚼碎的饭粒悉数吞下,“倒数……第五名……”连“老伙计”安友年都在这个学期脱离了倒数前十名,她却还在末尾几名挣扎。
对于莫伶俜看来“不能见人”的成绩,莫海亮依旧不急不恼,“不错,比上个学期前进一名,以后要继续加油,争取考进高中部。”
莫弱连连点头,生怕慢待。莫海亮转而将鞭策的语气对向大女儿:“伶俜,你呢?”这问话分明是要她为最近的晚归做出答复。
“还用问吗?”莫伶俜呛了一句,自觉地从房间取来成绩单递给父亲。随后,她端起盘子,将剩下的韭菜煎蛋全部倒进了自己碗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兀自咀嚼。
方桌上火药味十足,莫弱连忙夹了一束土豆丝到父亲碗里,“爸,姐姐她那么用功,怎么可能有人打败她呢?你就放心好了,多吃点菜。”
战争的火星子被莫弱适时化解。莫海亮放下成绩单,捏起酒杯抿了一口白酒。
放下酒杯,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两姐妹听:“三轮摩托车越来越难揽活儿了,等再攒些钱,明年去买张小货车开得了。”随着城市的现代化发展,各大商场渐渐淘汰了载货三轮,取而代之的是载货量大、速度快、安全系数高的小货车。
莫弱习惯不假思索就拍手叫好,“好啊好啊,等买了小货车,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莫海亮却并不那么乐观,“说辛苦都差不多。三轮摩托跑的是短途,小货车跑的是中长途。怕是买了小货车以后,我每天回来得就更晚了。”
莫弱将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断断续续地表示:“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如果爸爸中午没带菜回来,我们就去菜市场自己买……还有,不给陌生人开门。”
莫海亮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口酒,“车买回来再说吧。”
莫伶俜自始至终都没有接入父亲与妹妹的交谈。她的寡言少语,在这个家里尤为得到了体现。沉默,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抗的方式呢?
夜已深,莫伶俜依旧睁眼望着天花板。她听到了,她都听到了。言犹在耳不敢忘,既然已选择用冒险证明自己,纵使头破血流也决不后退一步,不被父亲理解支持又算什么?况且,他的支持那么奢侈,或许穷尽一生也无法获得,又何须为此神伤。
在莫弱一起一落的呼吸声中,莫伶俜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下床走向堂屋。被装裱的《梦中的全家福》静静地挂在主墙上,夜色中独自隐匿。她轻手轻脚地来到柜台前,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将丹华的遗相取下抱在怀中,闭目泪淌,“妈妈,伶俜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