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三十三章 乱简(1 / 2)

卢鸿将这部《归藏》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心下也略觉烦闷。正待掩卷不读之时,忽然眼神落在书上,看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这其中几句写道:“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解其纷,和其光”。

这几句本来是抄的《老子》中的句子,但与《老子》的原句的顺序有所颠倒。一般人若看到这里,估计也就当作做伪之人故意为之,或简单以为版本不同而已。卢鸿却若有所思,感觉这地方颠倒得毫无道理。原文是“解其纷”两句在前,其后为“同其尘,湛兮似或存。”此处将“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三句分断于句子前后,倒象是无意中颠倒的?

做伪之人,至少在摘抄时,也会保持原文意的畅通,似这般句前后颠倒,却是为何?卢鸿心中暗暗思考。

乱简!不错,一定是乱简!卢鸿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想来也只有这个解释。随即他又想了一想,急忙翻到书的开头,逐句细心看了一会,又被他发现了几处明显是乱简的地方,不由恍然大悟。此时,对于这部《归藏》,卢鸿又有了些新的推断。

上古书籍,乃是写于竹简之上,并以牛皮或绳带等编联起来,贯装成卷。一旦这绳带发生断裂,则各片竹简必然发生散乱,其先后顺序经常出现错乱的现象,引起前后竹简上内容的混乱。由于一些古籍词义本来古奥难解,后人遇上竹简错乱之处,经常不明所以,便按照错误的顺序传抄下来,使得一些古籍越发难以理解。这种现象一般便称之为乱简。但一般乱简的现象,只不过一两片竹简而已。这部《归藏》的乱简情况,似乎比较多,因此才使得很多地方读起来,前后词不搭义,难以释读。

卢鸿自己估计,这部《归藏》其中或有后人伪造的部分,但其必然有所参照。或许便是散乱的《归藏》古简,因为伪造者未能认真拾缀,或才识所限难以整理,便混杂抄录入书,以至于此。

但若说将一部混杂了后人伪造内容的乱简《归藏》整理出来,卢鸿自己都觉得难以下手。因为《归藏》本就晦涩难懂,上古词句中,又多为单字词,前后本难连缀。若要重新排整出来,简直和猜谜差不多。

第二天,卢鸿原原本本地将自己地发现告诉了孔颖达,并将无法整理的问题也老老实实说了。这一段以来,因为褚遂良所说之事,卢鸿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浮气燥。这次在学业上遇上这样的难题,更颇为苦恼,眼看书卷就在眼前,却难启其门,不由觉得有些灰心丧气。

孔颖达良久未语,手指在这部古书函上轻轻抚摸,若有所思。过了许久,才对卢鸿说道:“卢鸿,以你想来,我辈读书人,日夜苦读,皓首穷经,穷搜冥索,究竟是为了什么?”

卢鸿一时呆住。他虽然不停地在经义中钻研,读了数不清的典籍,却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时听孔颖达问起来,细细回想,不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确实是与这世上之人不同的。一直以来,那一世的记忆总在困扰着他。究竟自己是前世的那个卢建国,因车祸而穿越到了唐朝;还是自己本就是卢鸿,忽然做了一个千年后的真实梦境?卢鸿这个身份是如此真实,他有父母,有家庭,有亲朋好友,都真实地不能再真实的发生在自己身边。但前一世的记忆却也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梦而已。梦中记忆的众多砚石坑洞、纸墨工艺以及历史人物等等,都一次又一次的证明了那记忆都是真的。

不管是前世记忆中所学的一切被称为“科学”的知识,还是卢鸿这一生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经义,都难以说服自己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许这根本就是一个穷自己一生也不可能解开的难题,但卢鸿心中总是下意识的拼命寻找一切解释地可能,不放过任何一个得到答案的机会。

卢鸿茫然无语,他读书,只是为了寻找自己,却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自己。

孔颖达见卢鸿呆呆不语,不由长叹一声道:“卢鸿,每个人读书,都有自己的目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这些东西,以你而言,不必依靠读书,依然是可以得到的。每个人读书,都是为了自己。但若只为了黄金屋、颜如玉去读书,是以书为借力,借此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为自己挣得一份家业妻财罢了。至于书中究竟说得对与错、是与非,全无关系。这样的人读书,不是因为喜爱,而是如人存钱,只为着有一日将钱花出去,买回来一份口粮而已。好一点的人,读书只为心安。书中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只觉得自己说的是圣人之言,行的是圣人之行,全不管圣人本意是什么,世间至理是什么。看着世间万物,不管对错是非,只管抱了书本来指手划脚。若说前者,不过是俗吏;若说后者,不过是腐儒罢了。”

孔颖达停顿了片刻,又缓缓地说:“你可知为何我初次见你,便要收你做弟子。天下英才尽多,但老夫看来,或是以书为进阶之梯,或是以书为立身之本,不是心在书外随波逐流,就是困于书中而不自知。但卢鸿你本出身范阳卢氏,又为族长之子,不须苦读,自有出头之机。难得你小小年纪,便一心向学,又不惑于书中之言,能依本心,自有见识。因此我想,天下学道,或在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