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走进阴暗房间。</P>
窗帘紧闭，光线幽索。书桌上并排摆放的三台电脑屏幕闪着暗暗荧光，高低不一的黑蓝色荧幕背景上留着一连串的白色数字代码，最后一个符号不停跳动。另外还有一台小型平板电脑，一个红色光标在屏幕中闪烁，偶尔移动几寸，随后又移回原位。</P>
一个瘦高男人背对门口，蜷着腿坐在电脑下方的地板上，后背弓得极低，将脸凑在地板上的一面巴掌大的方形镜子前，手扶在颧骨和下颌骨之间，缓缓抚摸着自己的头骨，口中动辄发出低沉的咝气声。</P>
听到脚步声，男人的身躯猛地一动，右手飞快向下伸，碰到双腿之间藏着的一把锃黑光亮的手枪，同时从镜子里向后瞥了一眼。</P>
见到来人只有一个，男人才又面无表情收回手，继续对着镜子摸自己的脸，动作谨慎小心，仿佛那是一张必须要精确校对的仪表盘。</P>
女人在他侧方蹲下，摘下平光眼镜框，手指盘着镜架上挂着的琥珀色珠串，轻声问道。</P>
“又变形了？”</P>
男人没说话，眼神冷漠空洞。</P>
女人看了一眼镜中的面孔。</P>
非常恐怖，那男人的两只眼睛紫青肿胀，额角还渗着血丝，下巴和鼻子正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奇异形状向同一个方向扭曲着，仿佛是科幻片中的变异物种，脸上的皮肉带着不可思议的褶皱，似乎下一秒就要融化成浆、掉落下来。</P>
但女人并未被这张鬼魅一般的面容吓到，像是早已习以为常了，只叹了口气，静静瞧了一会儿，帮男人递上一块酒精纱布，继续说道。</P>
“我会警告他的，下次不能再这样打你的脸了。”</P>
男人没理会，也没接纱布，就像这个女人不存在一样。</P>
女人低头拿起注射针管，伸出手去抚摸男人的脸，似乎是出于某种接近弥补的心态，想帮男人做点什么。</P>
“我来吧，你自己不方便做矫正的。”</P>
然而，似乎是嫌女人身上有什么脏东西，男人猛地躲了一下，表情厌恶，动作很急促，但很快又因为剧烈疼痛而加倍龇牙咧嘴，五官拉扯成更加恐怖的模样，令女人想起惊悚电影《恐怖蜡像馆》中被制作成蜡像然后又被烧化的活人面孔。</P>
她冷冷哼了一声。</P>
“你没必要跟我置气吧？我可从来没害过你。这些年来，欺负你、逼你去杀人的一直都是段驰，不是我。”</P>
男人这才睨了一眼对方，摸着自己怀里的枪，嗓音干涩，漠然开口，声音因为五官变形而含糊不清，每个韵母都几乎混沌难辨，个别字词还会连带着呲出零星口水。</P>
“……别……他妈……装好人了……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但……没必要……就算……你跪下来求我……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P>
陈旧白墙被显示屏上的红色光标映成彩色，晃在女人的白皙面孔上，但那双上一秒还柔媚上扬的丹凤眼中此时却瞬间充满了熊熊怒气。女人瞪着他，直起上身，胸口起伏，用力抠着自己的手背，呼吸渐渐急促，声音也开始变得尖利刺耳。</P>
“你什么意思？你铁了心非要杀他？”</P>
屏幕上的红色光标再次发生微弱移动，歪脸男人抢过针管，硬生生扎进自己的下巴，随即浑身猛地打了个激灵，他的下巴好像是脱臼了，又好像是快被高温烤焦了。</P>
缓了半分钟，男人才勉强镇定下来，忍着剧痛扶着下巴，又看了看女人，右手掌心向上翻，露出中指指节上一道浅白色的细疤，朝向对方。</P>
“……你知道……这道疤……是怎么来的吗……”</P>
更多的涎液从男人的嘴角流下来。</P>
女人没说话。</P>
男人却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含混艰难地继续说着，完全不顾及滴在地板上的口水。</P>
“……以前在……姗影桥野球场……我们跟……校外的小混混……打过一次架……打得特别严重……我们才高一……对方人多……比我们更会打群架……下手也更狠更重……不要命一样……这个疤……就是那次……我被打趴下了……摔倒的时候……手正好戳在篮球上……就戳骨折了……”</P>
“……你们？”</P>
女人低声喃语，眼神有一瞬空洞。</P>
男人苦笑了一声，瞪着注射针管在地板上笨拙滚动的样子。</P>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群架……我们这方一共五个人……当时几乎都受了不少伤……一个个鼻青脸肿的……我当年是最瘦的一个……也最菜……打群架的时候……场面混乱极了……我其实特害怕……但……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当时他替我挡了一下……我就不止手上一道疤了……没准儿……这里……”</P>
男人的右手在自己的脖子侧面比划了一下。</P>
“……这里很可能也会折……你说……要是当时脖子骨折……我还能活到现在么？”</P>
女人瞪着他，没再说话。</P>
男人全然不理会她，自顾自稀里呼噜地说着。</P>
“……所以……我不会杀他的……”</P>
“……但不是因为你……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P>
“……其实……他可能连自己……都忘记了……他曾经救过我一次……也是……他救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哪记得清……”</P>
“……昨天……看到他跳进河里……我就想起了那件事……我早该知道的……我肯定杀不了他……做不到的……”</P>
……</P>
女人闭了闭眼，松出一口气，仿佛卸掉了一块心中大石。</P>
“不过……”</P>
男人又呼噜一声，擦掉嘴边的口水，小心翼翼松开扶着下颌骨的手，确认过下巴没有掉下来，才略微露出放松神色。</P>
“……这道疤好像被他看到了。”</P>
“你说什么？”</P>
女人瞪大眼睛，露出惊恐的光，并且又一次开始下意识抠自己的手，动作紧张至极。自走进这间屋子开始，女人的情绪就一直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她仿佛是个毫无自控力的人，既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控制任何一丝突如其来的焦虑和躁动，也没有能力自抚住每一种心态的跌宕起落。</P>
男人恍若未闻，继续呼噜道。</P>
“上次我去看她，撞到他们了。”</P>
女人“腾”一下站了起来，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尖锐摩擦，引得地板下方也突然发出急促又激烈的窸窣声，那里显然是空的，下层空间好像关着某些躁动不安的动物。</P>
但女人完全没理会脚下的奇怪声音，只直勾勾瞪着男人，满脸不可置信的怒意和焦躁。</P>
“你又去看她？我不是说过你最近暂时不要去！你为什么不听！他最近已经在查了你不知道吗！你……你走之前把指纹擦了么？”</P>
“没有。”男人怡然自得地摇头。</P>
“你……你是不是疯了！”</P>
男人瞪着眼睛笑起来，瞳内血红。</P>
“不只没擦指纹，我还跟他们两个打了招呼、说了话、又握了手……他就是在握手的时候看到这个疤的……”</P>
“嘭——”</P>
女人狠狠将自己的包砸向男人的腿，包里的遮阳伞掉落出来，和注射针管平行着，如同一粗一细两条毛毛虫，一起在地板上雀跃欢快地滚了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