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段世超,我不会放过他。”</P>
——</P>
——</P>
——</P>
方清月站在女盥洗室的镜子前,第二次整理胸口脏污衬衫的第二粒钮扣。</P>
她应该哭,应该泪流满面,流很多很多的眼泪。</P>
镜子里的女人模样狼狈,头发足够凌乱,面色也足够苍白,全身衣服湿透未换,衣襟和发尾都沾满了血泥,这些统统都是真实的,不掺一丝虚情假意。</P>
但严格来说,她的神情还应该再悲苦一点,再绝望一点,再忧虑一点,再无助一点,那样才更符合角色心情,不会令旁观之人无端生疑。</P>
然而身体的生理反应总是那么神奇,真临此境时,总是与所预想的存在不同程度的出入。</P>
她不知道昨晚自己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唯一确定的是,现在她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了。昨夜那场滂沱如海啸般的大雨似乎已经悉数吸走了她体内的全部水分,此时此刻,她的泪腺仿佛原地失踪,眼底干燥至极。</P>
是很担心,担心他的状况,担心他全身的伤,还有他明显是咳出过大量血、却强撑着刻意抹掉不想让她看见的那副既破碎又犟极的样子。可更多的,却是如凛冬将至一般的肃漠情绪。她能感觉到胸腔里有风呼啸,是澎湃汹涌的恨意,还有冷静到近乎决然的决心。</P>
成辛以说得没错,她也是这样想。</P>
该反击了。</P>
早就该反击了。</P>
……</P>
如果把全天下的刑事卷宗耐心翻个遍,最勤奋的向学之士往往会发现,这世间的作恶动机总是既无趣又雷同的。妒怨、欺骗、背叛、自以为是、自作多情。</P>
愚蠢至极。</P>
但这种决然的情绪会从她眼底泄露出来,与此刻她所要扮演的角色的心态完全不符。</P>
……</P>
方清月默默听着身后整排隔间的窸窣动静,在一门之隔的冲水声响起之前,拧开水龙头,飞快揉痛自己的眼角,掏出一小瓶眼药水,仰头滴进眼中,心底像在无声念诵刻板咒语。</P>
……</P>
泪流满面。</P>
悲痛欲绝。</P>
新婚丈夫被一场精心策划的爆炸不幸波及,此刻正躺在IcU病房生死未卜,而真凶之一尚在逍遥法外……不,不需要后半句,只表现出前半句就可以……</P>
泪流满面。</P>
悲痛欲绝。</P>
……</P>
隔间的门被从里面推开,方清月听到有人走出来的轻盈脚步声,于是将头埋得更低,掩饰鼻腔的酸意,抬手慢慢擦拭脸上的“泪水”。</P>
余光里,旁边洗手台前洗完手、开始整理仪容的女人侧头朝她看过来,一眼过后,又将头凑得更低更近,又看着她,语气似乎很意外。</P>
“……方……方小姐?是……方小姐吗?”</P>
方清月擦掉“泪水”,吸吸鼻子,有些迟钝地转头,戴上胸前垂挂的笨重黑框眼镜,艰难聚焦目光,露出因为过度悲恸而记忆不清的呆滞表情。</P>
“……你……是……”</P>
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因为昨夜的那场惊吓而变得又粗又难听,像盒式磁带里被扯烂的黑色长条塑料带子。</P>
对面的女人神色惊诧。</P>
“我是萧雅,你还记得我吗?熙阳岭养老院的前台,你去看袁老师的时候,好几次都是我带你去的。”</P>
方清月张了张嘴巴,像重感冒一样又在眼镜底下揉了几下眼睛,想抬手关水,但身形单薄,整个人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碎掉。</P>
“哦,萧老师,不好意思,我今天状态不太好……一时没认出来……”</P>
“你怎么了?没事儿吧?”萧雅忙不迭上前扶住她。</P>
“袁老师不是没有被前几天那场事故伤到么?我记得莫院长给我的伤者名单里没有袁老师呀……袁老师没事吧?你怎么会在这里的?”</P>
方清月慢慢抽噎着,因为自觉失态而抬手挡脸。</P>
“我……我外公没事,谢谢……是我其他的家人,我先生……受了伤,现在在IcU,还没……还没脱离危险……不好意思,我……”</P>
萧雅有些手忙脚乱,边扶着她虚弱颤抖的身子,边抽了几张纸巾,想给她擦拭手上刚刚重新融开的血水,又惊讶又遗憾地安慰道。</P>
“方小姐,别担心,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别担心,就你一个人在医院陪护吗?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你尽管说,没关系,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医院的。”</P>
方清月吃力地站稳身子,接过纸巾。</P>
“没关系,我有同事也在这里……你今天来医院是……看望养老院的老人么?”</P>
萧雅点头答。</P>
她一直对这位方博士和院里住了几个月的袁老师印象很好,这爷孙两个待人和善礼貌,之前熙阳岭整理旧书刊时还热心相助,所以这会儿看到方清月这么孤立无援的样子,她不禁想多帮些忙。</P>
“嗯,这几天养老院出事,虽然不用去上班,但莫院长让我每隔一天就过来看看咱们院的孤寡老人的情况,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事的,这个医院我经常来,我爸爸就在这个医院值班,我刚刚给他送了早饭,里里外外我都还挺熟悉的,你有什么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你要是需要的话,等我去看过几位老人我就过来陪你?”</P>
“好……那……麻烦你了……”</P>
“没事,别跟我客气了。”</P>
萧雅陪她走出盥洗室,前者原本还想再送她一段路,正好迎面碰到出来寻她的曲若伽,看到方清月有人陪同,萧雅才放了些心,又重复了一遍说随时有需要可以找她帮忙,才朝另一个方向走了。</P>
方清月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脆弱步伐,擦着“眼泪”,和曲若伽一起向重症监护病房走去,趁年轻女警没注意的时候,再次摸了摸衣领的第二粒钮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