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关闭，门闩回归原位，落锁声音低沉。</P>
男人站在病床前，身上穿着一件医用白大褂，口罩之上的皮肤粗糙如皮革，一双浑浊的瞳孔半瞬不眨，紧紧盯着病床上浑身绑满绷带、面部戴着巨大呼吸机的病人。</P>
全楼断电，重症监护病房中的主灯光也随之熄掉，只剩下紧急备用电池局促又勉强地支撑那些医疗仪器运转。</P>
窗帘拉着，透过昏暗光线，能看出床上的病人拥有与此时虚弱状态截然不符的身高，瘦瘪的双脚脚尖从床尾探出一点。男人知道，这人的身型本该很健壮，但此刻额头和脖子上全是层层包扎的纱布，盖住了大半张脸，以及烧焦的头发、眉毛和耳朵，双眼紧闭，仅露出来的一点面部皮肤惨白如霜。</P>
呼吸面罩挡住口鼻，面罩内壁显现一丝接一丝白色微弱的雾气。血迹斑斑的食指上夹着一枚检测器，监护仪器上的各项检测镜像平滞起伏，每一条曲线都生机薄弱，仿佛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走向这个方向。目所能及的各项指数统统都有气无力，但也统统说明这个病人此刻还活着，以极脆弱卑微、但毋庸置疑的姿态苟活着。</P>
病房外的恐慌喧哗声仍未散去，持续不断的尖锐警笛如同在向上猛烈冲撞天花板的狂躁气流。</P>
但男人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时间。</P>
现场有条子，不止一个，正在组织秩序，凌乱仓促、但也有一定经验。而且很快，最近的消防队也会尖叫着出动，他们只要经过仔细盘查，就会发现这幢急诊楼里根本没着火，有的只不过是他在安全电梯井下方烧的一堆废旧轮胎边角料所激起的急烟，只是它们触响了消防警笛。</P>
很快会被发现。</P>
所以他只有极短暂的几分钟可以行动。</P>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最后埋没进衣领里，像沉入海浪的锥形石头。他掏出手机，对着病床上面目模糊的病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那个人。</P>
接着，他没有再浪费时间等待那个人回复，只把手机锁屏放回口袋，口罩上方的眼周皱纹形成一个很奇异的形状，好似荒废海岛饱经风浪冲刷的逼仄岬角。</P>
岬角被浇上红色晚霞。男人上半张脸的表情诡谲不定，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又像是既在笑、也在哭。</P>
“小磊……”</P>
口罩里传来粗哑喃语，含混不清。</P>
“……小磊……爸爸终于可以给你报仇了……”</P>
男人深呼浊气，用力揉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向病床走近一步，黢黑大手藏在一副格外洁白的手套里，腕骨上方贴着一个创可贴，贴布颜色极接近肉色，布满规则的透气点，像一张假人皮上的伪造毛孔。男人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像当年在部队收到家中传来的噩耗时的反应。但并无太多停顿。他的手继续向前，径直关掉监护仪器的警报开关。</P>
监护仪器亮起惊恐红光，像在无声发出质问。但警报再也无法尖声唱响。</P>
紧接着，男人的手掌向下，落到病人的呼吸面罩边缘，掌骨按住连接输氧管的那根线，用力，再用力。</P>
桌子发出吱呀声挣扎求救，但空心输氧管被压扁，上壁下壁被迫紧紧黏在一起，氧气无法再继续通过，所有辅助心肺功能的高级进口医疗设备悉数变成一堆废铁，形同虚设。</P>
红光惊恐地继续亮着。</P>
……</P>
一秒……</P>
两秒……</P>
三秒……</P>
……</P>
男人静静观察床上的“死人”。</P>
是的，在男人眼里，这个病人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因为此时他看上去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无助麻木地躺在那里，苍白，呆滞，双目紧闭，无法反抗，毫无生机，任人宰割。</P>
面罩内部的白气似乎被加了慢速镜头，在有限的漏斗形封闭空间中，气体的流动速度明显开始变得滞缓，上一秒钟心肺接受仪器功能辅助运行而呼出的那些气体仿佛失去了指北针，晕头转向，在透明面罩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凝滞，像一只被魔法石化了的幽灵，将底下的生命困住、扼死。</P>
可呼吸是人活着所必需的动力，也是最孤独、最无依的掣肘。一旦没了呼吸的能力，人就彻底毁了，当然也就只能是个死人了。</P>
太简单了，男人不再颤抖。</P>
这一切都太简单了。</P>
甚至比上次更简单。</P>
刑警队长又怎么样，名声再响，还不是连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都不如。那个老太婆起码还会试图反抗。</P>
……</P>
男人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粗犷笑声，伴随着碎沙在管道中翻滚般的哨音，低哑得像某种被长久困囚于深幽洞穴中的野兽的疲惫嘶吼。</P>
呼吸被掐断。</P>
他死了。</P>
男人闭了闭眼，感觉胸腔内有巨浪澎湃，眼眶酸胀，另一只手飞快抹了把眼角，却没有触到液体。不对，他戴了手套，摸不出来的，他真傻。</P>
屏幕上的光标刺眼得仿佛想代替那群愚蠢的条子抓住他。可他顺利做到了，他成功了。</P>
男人可以确认。</P>
这个间接害死小磊的人终于死了。</P>
是他亲手为小磊报了仇。</P>
男人仍未拿开压紧输液管的手，但已经开始放声大笑。</P>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P>
……</P>
……</P>
……</P>
“你声音太大，吵到我了。”</P>
这道仿似幽灵的声音令空气以极其突兀的速度骤然安静下来。</P>
男人的笑声被凭空掐断，他瞪着眼睛，像是突然被点穴了，随即猛地朝声音来处转身。</P>
……</P>
下一秒，当看清病房门后昏暗墙角里那个男人的脸时，他只觉得自己瞬间坠入了冰窟。</P>
“……你……”</P>
萧海军张大嘴巴。</P>
但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为什么那个人并没躺在病床上，他究竟在那里看了他多久、看到了多少，以及既然他在这里、那病床上的人又是谁，又或者他为什么没有如医生所说陷于深度昏迷中，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他只能凭着本能猛地拔出一把藏在裤腿里的精小匕首，大吼着朝着角落里的男人飞扑过去。</P>
杀了他……他要杀了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