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还没想出其他话题，就见地上有人影闪动，她的目光落到身后，向着来人问道。</P>
“怎么了？”</P>
是田尚吴的声音。成辛以兀自抿着茶，没回头。</P>
“……呃，没事，嫂子，你们先聊，我等会儿再过来。”</P>
方清月笑笑。</P>
“但我们现在没有在聊不能打断的话题呀。你是不是有事要找他？”她指指成辛以。</P>
“……呃……”田尚吴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格外严肃，但又和平时的严肃劲儿不太一样。“……我是有个事情，想跟头儿汇报一下。”</P>
“说呗。”成辛以懒懒哼了一声。</P>
田尚吴如一贯般面无表情走到另一张椅子上，腰板挺直，坐得像根木头，但脖子有点红。</P>
方清月眨眨眼，放下茶壶，想给二人留空间。</P>
“那你们先聊，我去……”</P>
却被田尚吴略显局促地叫住。</P>
“别，嫂子你别走，那个……不用……这事儿不用背着你。而且，你不在，我也……不敢说。”</P>
成辛以这才冷冷看了他一眼。</P>
田尚吴被瞪得头皮发麻。</P>
“……头儿……”</P>
成辛以面无表情继续瞪着他，半晌，目光平移到后方草坪上正在给水果沙拉摆盘的曲若伽身上，又平移回来，长叹一口气，率先发问。</P>
“什么时候开始的？”</P>
这次田尚吴的脸瞬间爆红到耳根，也不自觉看了看曲若伽的背影，罕见地支吾起来。</P>
“……头儿……你……知道了？”</P>
“……”方清月低下头，努力绷住脸。</P>
成辛以露出既冷漠又无语的表情，也不瞪田尚吴了，似乎很嫌弃，向后窝进摇椅里。</P>
“本来是不知道的。这不是刚诈出来么？田队，你要是一直这么容易被套话，将来是会吃大亏的，知道么？”</P>
……</P>
“什么时候开始的？”成辛以又问了一遍。</P>
“就上周。我……其实这次你受伤，给我刺激也挺大的，我觉得……就……不想拖了，干咱们这行的，随时可能遇到未知的危险，喜欢一个人就要尽快说出来，不能浪费大好时光……所以上周我就跟小曲表白了，我们现在在谈恋爱。”</P>
成辛以没接话，等着田尚吴继续面红耳赤说下去。</P>
“但我知道这件事肯定要跟头儿你汇报的。虽然市局不禁止内部恋爱，但我和小曲毕竟都是你的队员，我知道你肯定会担心我们这种关系，但我可以保证，我们是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而且绝对不会影响工作，不管如何，我们以后一定像以前一样，绝对服从你的一切安排调度……”</P>
“不行。”成辛以斩钉截铁打断。</P>
田尚吴愣了愣，就听成辛以冷哼一声。</P>
“我不允许我的下属谈恋爱，还是同一队的。你俩必须调走一个，没得商量。”</P>
“……那……”</P>
年轻刑警的英气眉毛沮丧地向下耷了耷，知道成辛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不敢争论，信以为真地妥协，面露痛苦和不舍。</P>
“……那头儿你还是……调我走吧……”</P>
成辛以双眼眯起来。</P>
“你不想跟我干了？”</P>
“啊不是，当然不是。”尚吴连忙摆手否认。算起来，他已经在一队干了七年多，尽管成辛以只比他大几岁，但他是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曾经的冷面副队和如今的魔鬼队长，不管是查案思路还是工作方式，他都觉得成辛以的风格最好，犀利果决，每一步又走得很扎实，很有安全感。他一点儿都不想调走。</P>
可是……</P>
“我当然想跟你干。我只是觉得……小曲她年纪小，刚转正多几年，刚刚适应咱们队的节奏，如果这时候调她走，我怕……怕她不适应。如果必须要调走一个人避嫌，那还是调我吧……我比她大一点，难适应的事还是我来做吧……”</P>
“啧啧，还挺感人。”</P>
成辛以皮笑肉不笑地点头。</P>
“那不如就调你去旗望岛户籍科吧，听说“吴家村”那个案子之后，他们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接曾焕的位置呢。你在那儿好好打磨个三五年，没准儿能混个派出所所长当当。”</P>
……那么远……</P>
田尚吴闷声不响，僵硬木讷地点头，但倒也没被吓住。是挺难受的，他当然不想去旗望岛派出所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但能让曲若伽继续留在市局一队，总归是好的，他愿意为爱情牺牲。</P>
“……行……我去。”</P>
……</P>
一时没人说话。靛青色湖面上飞过一只水鸟，在水波上方一点即走，留下一层接一层的懒怠波纹。</P>
半晌，成辛以不演了，扶额叹息。</P>
“你傻吧？”</P>
“……啊？”</P>
“等以后你当了队长，去跟老杜和老齐说你谈恋爱的事，就用这么软的态度？你觉得那俩老狐狸绵里藏针的、一肚子坏水，就你这种弱蛋子立场，能搞得定？”</P>
“……啥……啥意思？”</P>
成辛以都快被气笑了。</P>
“大哥，你现在是副队，以后即将是正队，你有管理权，连这点儿军令状都不敢立？那俩老头子整天挑软柿子捏你看不出来？你就是要挺直了腰板告诉他们，感情是你自己的事，不会影响查案，市局缺人手，你队里的事你能作主，也能负责，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拖后腿的人事调动。听懂了么？”</P>
……</P>
田尚吴慢慢消化着成辛以的意思，好像懂了，又好像没太懂。</P>
但……等等……</P>
“头儿，有你在，我怎么可能当正队啊，我……”</P>
但还没问完，就听成阎王不耐烦地骂了一句。</P>
“行了，别磨叽，听懂了就一边儿去。”</P>
“……我……”</P>
浮标在湖面沉了一下又浮上来，成辛以懒洋洋扯了扯线。</P>
“做你自己觉得对、有大局观的事就行了，我没资格教育你。都是成年人，少来烦我。”</P>
不管怎么说，头儿不会以正队的身份调走他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个，这是田尚吴能听懂的一层意思。年轻刑警默默松了半口气，知道再问下去会挨揍，便忙不迭起身，憨憨敬了个礼。</P>
“是！谢谢头儿！也谢谢……谢谢嫂子！”</P>
“……”</P>
……</P>
……</P>
田尚吴乖乖离开，回到猴子队伍里玩飞盘了。</P>
水光潋滟，刚才那只鱼偷吃了饵料，顺利脱钩逃走。</P>
方清月也不急，从容换上新饵，继续坐下来烤，欣赏湖光，什么都没问。</P>
成辛以则就捏着抓握器，静静等着。</P>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指了指南边的阴凉滩涂。</P>
“去那边走走？”</P>
“嗯。”</P>
凉风习习，苇草在两人身边垂着柔软的头。她拿上画本夹在腋下，扶着他站起来，一起慢慢走向无人的安静角落，脚下湿地温润旖旎，她在地上踩了几个方向迥异的脚印，随即才终于轻声问。</P>
“辞职报告已经写好了？”</P>
成辛以用右手搂着她的腰。</P>
“还差一点，我打算先跟你说，然后再补齐剩下的。”</P>
她眯眼笑。</P>
“还剩下多少？一个句号？还是‘此致、敬礼’和落款？”</P>
他停下脚步，正面望着她。</P>
“你生气了？”</P>
她摇摇头，拉着他在一旁的粗壮树根上坐下。</P>
“我听老爷子说了，你是怕我担心，所以不想再出冒险的任务了，打算改行去省警校做教员。”</P>
成辛以抚着她的头发。</P>
“其实这次我都还没跟你道歉，那两天你那么辛苦，是我不好，我应该把事情安排得再周全一点，就不会受伤、不会让你心惊胆战了。”</P>
她挽住他的胳膊。“真没有别的原因？”</P>
他也笑。“还能有什么原因？”</P>
“没有就好。”她似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但细长眸子依然淡淡笑着。</P>
“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作为妻子，我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P>
成辛以也笑了，但与此同时，心里却有个浅浅的力量在迫使他不要转头去看那帮玩闹得热火朝天的刑警同事。他们即将成为他的前同事，而他，即将脱离那个整体。他凑近她，想索吻。</P>
但被柔软小手挡住了。</P>
她轻声呢喃。</P>
“我送你一份离职前的礼物吧。”</P>
“什么礼物？”他亲吻她的手心，听到自己的嗓音有些不合时宜的沙哑。</P>
“喏。”</P>
她拿过画本，展开来，一幅崭新的铅笔素描映入眼帘。</P>
成辛以怔了怔。</P>
是他刚刚与姚澄亮比飞镖时的侧影。</P>
左手配着护具，右手持镖，腿脚没那么利索，但神清气爽、目光炯亮，即便是一场幼稚的飞镖比赛，但画中的他看上去居然是那么飒爽肆意，令他感到震惊，同时却又熟悉到让他已经开始提早怀念。</P>
他眼眶有些发热，抬起头，看到方清月那洞察他全部心思的表情，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P>
“……你和老袁……”</P>
他无奈叹息，也不掩饰了。</P>
“……你们俩就是，一个比一个更擅长戳我心窝子，是吧？”</P>
她耸耸肩，语调轻松细软。</P>
“我可不想戳你。我只想告诉你……其实你清楚的呀，按照时间顺序来追溯的话，当初，我是先知道成辛以这个人会是一个很好的刑警，然后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你还会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很好的丈夫。你不做刑警，我会觉得可惜。就是这样而已，我也没有打算要劝你什么。”</P>
他没说话。</P>
她又道。</P>
“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但凡让你决定辞职的因素里有万分之一是这个——”她抚摸着他的左手。</P>
“——都千万不要。在手术之前我就跟你保证过的，现在我更有信心，我能治好它，让它恢复得跟以前一模一样，中医疗法会更治本，所以哪怕我不做法医了，彻底转行去研究中医刺穴，我也绝不会让这条胳膊留下半点病根。我保证。你相信我。”</P>
她表情格外认真，又有些像教导主任了。成辛以笑起来，下意识回道。</P>
“我真的不在意这个。一条胳膊而已，治不治得好都一样。方清月，你是我见过最好的法医，我绝对不会同意你为了我的一条胳膊而转行……”</P>
话音未落，他突然顿住了。</P>
方清月静静望着他，点点头，温柔低语。</P>
“嗯。我也一样。”</P>
……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P>
这次居然轮到她打心理战，套出他的话来反向说服他了……</P>
成辛以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P>
方清月拿回画本放好，他看到她的一缕发丝被夕阳浇成旖旎的金色。</P>
“你说，我嫁你，不是为了要承受这些担心焦虑的压力的。可你娶我，也不是为了要平白放弃你真正热爱的事业的，对么？”</P>
她转回脸来，柔软手指抚上他眉尾的疤。</P>
“如果你是真的累了、不想做了，也就罢了，我不会劝你，我们可以休息，只做最轻松的工作。但今天看到你的样子，我分明能确认，刑警依然是你最热爱的事业，从上大学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变过。”</P>
“最初决定回国找你的时候，我根本不确定是不是还能和你在一起，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喜欢我。但当时我就想，不在一起也没关系，只做同事也好，在查案上，起码我还能帮你，能远远地守着你。现在我们既是爱人、又是同事。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我都可以帮你、陪你、甚至是反过来保护你。”</P>
“成辛以，承诺不是一个人的事。你不想负我，我也不会让你对我食言的。”</P>
“只要一起努力，我们就都不需要放弃了。”</P>
……</P>
他一动没动，任她抚走眼角那抹没出息的湿润。是男儿又如何，又怎么可能不轻弹泪水呢，他有天底下最好的方清月。十七年了，他爱了她十七年，可她竟还是依然会第无数次美到令他觉得不可思议，比他生平第一次在昏暗书店中见到她时更美，美到令他对整个宇宙心怀无上的感恩。</P>
成辛以的泪水掉进她的手心。</P>
他弯腰拥抱住她。</P>
“那就谁都不放弃。”</P>
“以后的每一天，不管是大风大浪，还是柴米油盐，好的、坏的，刺激冒险的、平淡乏味的，来什么，我们就一起面对什么，永远一起。好不好？”</P>
她仰头回抱他。</P>
“好。”</P>
粉紫色晚霞倾洒在紧紧依偎的两人身上，浅青月亮旖旎升起，笼罩四野。</P>
——</P>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