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殿金光点亮的刹那,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下来。
牵星台上,张进澄惊骇得难以自持,手中墨笔倏地滑落,在册页上留下一道不成体统的痕迹,而墨迹距离陈琳的名字,只有不足一寸。
这一寸之间,便是生死之别,但无论是死里逃生的陈公公本人,抑或是杀人不成的张进澄,此时都已无暇顾及黜仙录了。
天坛高殿内那道刺破穹顶的金光,赫然是金烛的光辉!
区区三寸长的小小金烛,赫然爆发出了宛如烈日一般耀眼的光芒,那是从它诞生之日起,就不曾绽放也不可能绽放的光彩!
光芒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冲天的光柱刺痛了无数双眼睛后,便迅速归于沉寂,只在覆盖天空的云层上留下了一道宛如灼烤的细长焦痕,仿佛天空的开裂。
而光芒之后,高殿内再无金烛的身影。
显然,那冲天的光辉是一种自毁式的透支,不但透支了金烛自身的灵韵神通,也透支了附着在金烛上新恒皇室六百余年供奉的香火。但比起透支本身,更重要的却是:这金烛的异动,显然与张进澄先前的说辞自相矛盾!
那般冲天的异象,还能是他在幕后操控不成?!
“他在说谎……张进澄在说谎!”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高高跃起至半空,朗声开口,以气血激发滚滚声浪,毫不留情地戳穿真相。
“金烛绝非骗局,天庭的庇佑始终都在!如今上仙终于显圣,逆贼张进澄,你还有你的狗主人,马上就要形神俱灭了!”
“太后英明神武,新恒万福祥瑞!”
一时间,劫后余生的猖獗之词,在东都外此起彼伏。
高台上,王洛不由失笑,问道:“国师,所以你刚刚是在信口开河吗?”
张进澄不可思议地摇着头:“怎么会……在下所言句句属实!金烛的所谓天庭庇佑的确只是骗局!那金烛虽然可乘凡间香火,寄托新恒气运,反映国运凶吉。但本身并无沟通天庭之能。从始至终它都是凡间之物!若非如此,我区区凡人,又如何能操控仙人之物呢!?”
王洛转头看了眼高殿废墟,以及废墟中残存的一点燃尽的烛灰,摇头道:“可惜如今也没法验证你的说辞。那么,刚刚金烛光芒大作,直冲云霄,又要作何解释?莫不是你杀了一个于宫,新恒便国运大吉,吉破苍穹了?还是说,新恒终于迎来了某位分量足以撼天动地的贵客?”
然而接下来,王洛却没有得到张进澄的回答。
在他轻声提问时周遭的世界仿佛凝固。
一切喧嚣浮华之声,都在不知不觉间低落。风儿不再吹拂,云层不再卷动,东都城外十万人仿佛灵气耗尽的机关傀儡,以并不自然的姿势僵在原地。
甚至远在繁城的千万人口,也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吸。
唯有天上一道细长的线条,一道被金烛的光辉灼烤开裂的细线,仿佛初生的幼芽,在层叠卷盖的乌云上安静地绽放,延长。它是如此微小,以至于在光影错乱的云翳间几乎微不可察。然而在这片完全静止死寂的世界中,它却是唯一的活物,因此一举一动莫不引人瞩目,就仿佛是世界的主宰。
地上的生灵们,以僵直的姿态见证着那线条的成长,从微不可察的细线,逐渐延展、膨胀,转眼间便已成长为割裂云层的刻痕;又一转眼,整个天空都被它分为两半。
而那道分割天空的缝隙中,蕴含着比太阳更为炽烈耀眼的光芒。
名为妙法的光芒。
相传,仙道修行至飞升以后,便是一个漫长的以身合道的过程,人与道在这個过程中逐渐无分彼此。其中成就至尊境界的如仙祖赤诚,本人便是天庭仙律,甚至是仙界自身。而在此境界之下则为妙法金仙,仙人成就妙法,可随心所欲,亘古自在。而这般仙人,举手抬足间都蕴含金仙大道,一呼一吸便有玄妙滋生。那已非寻常生灵,而是凡间之人难以言喻的庞伟奇迹。
如今,奇迹自开裂的天空中降下辉煌的痕迹。
于是,王洛的问题也自然有了答案:金烛璀璨,是因为妙法金仙下凡。
于是,凡间每一位踏足仙道之人——无论是天之左右的哪一种仙道——都在光芒普照的刹那,领悟到了修行上的至理,许多困扰修行的难关在这瞬息的明悟中化作乌有,崎岖坎坷的仙途被这煌煌之光照耀的光洁平滑,仿佛一路畅通,直至大道之终。
于是人们发自肺腑的折服、皈依,心中不再有多余的杂念,只愿永生永世沐浴妙法光下。新恒国内的党争乱局、天庭与仙盟的抗衡……在这一刻都变得无关紧要的渺小。
直到一个清脆的碎裂声响突兀降临,打破了这完美无瑕的仙道至境,如裂痕切开天空一般,将人们从寂静的梦中唤醒,令天地间的时光再次流动。
然后,伴随世界恢复运转,人们逐渐惊恐。
因为他们清楚地看到,天上正缓缓浮现一层细密的裂纹。那裂纹夹在云层与大地之间,正是庇佑新恒的天庭琉璃网的所在!如今琉璃上的裂纹如蛛网密布,又广袤无垠,一路蔓延笼罩,直指天与地的交界。
而天之罅隙中流淌出的妙法金光。映在半空琉璃网的裂纹上,却赫然呈现出令人心悸的红黑之色!
刹那间,普照大地的无暇金光再无复初时的圣洁,而是变得污泥一般斑驳混杂。
然后,人们逐渐惊觉,方才那瞬息而漫长的妙法梦境,当真只是黄粱一梦。苏醒后,梦中领悟的仙道至理,此时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痕迹驻留脑海。反而一些重要的记忆,却在金光中呈融化而模糊的态势!
然后,人们不约而同地再次明悟:天上的光,绝非什么圣洁无暇的妙法金光,赫然是以圣洁为伪装,试图湮灭天地万物的灾厄之光!
若非新恒的天上有那层琉璃网,若非那仙家至宝不惜以己身的残损为代价,替世间人抵挡灾厄,此时后果已不堪设想!
只是……为什么?
高台上,王洛再次摇头失笑:“所以,你们刚刚究竟在得意什么?将新恒之事惊动天庭,对你们而言有任何好处吗?你们不会以为天庭上仙们,真的有兴趣为凡间蝼蚁拨乱反正吧?”
即便在如今的绝境之下,王洛的声音依然清晰而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