髭切与膝丸离开的当晚, 我有些疲惫, 在睡眠时沉入梦境之中，像是从前梦到审神者或者是三条宗近一般，我似乎身临其境，但这次, 梦中的景色我却从未见过。

有女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听起来带了几分空灵，只是梦中却在夜晚，更像是阴森了。

我在石板铺就的街道站定, 四周无人, 雾气后兴许是平安京风格的建筑，看不大真切。仰头望向天空, 月亮似乎泛着红色，正是不祥之兆。她在歌唱, 歌声由远及近，顺着风闯入我耳畔。

她在唱, 迷途的旅人呀, , 暂且退避。

她在唱, 牛车向远方驶去, 沉眠水中的姑娘啊，愿你与他互诉衷肠

她在唱，这就是百鬼夜行。

即使我知晓自己正在梦中, 但听到这曲子，却也免不得紧张起来，随即收敛了全身的气息躲到暗处，看到街道尽头，浓雾的最深处，有数道身影浮现出来。

我看到了漂浮于半空的鬼火，它们是绿色的，阴惨惨，即使在燃烧着也不带有丝毫温度；我听到滚滚的车轮声，鬼面张口，发出轰隆隆的怒吼。有美艳的女子踩着优雅的步伐前行，木屐很高，她却如履平地，只是转过身体后，却看到另半张脸是森森白骨。

火焰围绕着娃娃脸的少年，他笑嘻嘻伸手抓住一团火，然后让它们四散奔逃。

这大概是我穷极一生都无法看到的景象，这是所谓的……

百鬼夜行。

几乎要冲破天际妖气，让澄澈的天空变得一片暗沉，乌云遮蔽了明月，只留下些许不甚明显的微光。我静静看着，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我看着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妖怪们从我面前走过，他们歌唱，他们欢笑，这是属于妖怪们的盛宴。

他们浩浩荡荡，过了许久才消失不见，徒留一地的枯枝残叶。我缓步走上前去，弯腰拾起一片落叶，它变得枯黄，因为妖气的侵蚀而非常脆弱，我只轻轻一捏，它便变成了粉尘随风而去了。

“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啊。”我轻声叹息，尾音散落在风中。这道路空空荡荡，甚至没有一盏灯。

我看到身着狩衣的年轻男人信步走来，他提着一盏灯，灯罩上有精致的镂空花纹，光线是美丽的橘色，驱散了这让人几乎要窒息的黑暗。

他拥有一头如月华般的白色长发，他嘴角微翘，眼角的一抹红色虽然看起来非常妖艳，但在他的脸上，却显得非常温柔。

“是个美妙的夜晚，对吗？”兴许是因为在梦中，他的声音也显得飘忽不定，听起来有几分失真感：“虽然有乌云遮蔽，但月华终将现于世间。三日月宗近，您还是如此美丽。”

“如果是您的夸奖，我便却之不恭了。”我在他面前站定，同样微笑着颔首：“许久不见，晴明公。”

我曾说过，我有幸见过那位平安时期最伟大的阴阳师，除却三条宗近和高台院外，他是另一位能够看到我的人类，传闻晴明是白狐之子，拥有半妖血统，他天生灵力高强，为人也十分正派，我与他算不上好友，却也不只是泛泛之交了。我们上次相见还是在千年之前，而如今再次相遇，想必这也不是普通的梦境。

“的确是好久不见，但事实上距离我们上次相遇，也只有两三年的时间。”他似乎对我的情况十分了然，抬头望了望天空后，便侧身抬手邀我前去饮茶。

我与他一前一后信步前行，我的脚步有些飘忽不定，偶尔与地面相触却像是毫无实感，晴明的语调还是十分淡然，他转过头看我，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向前行去，但我却察觉到了他那抹隐忧。

我却不是十分在意，若晴明想与我说，我也只需等待就好。

最终，我们还是去了他的府上，午夜本就无人，我与他坐在廊下，他轻撩衣摆，然后揽袖给我倒了一杯茶。

“您变了许多，三日月殿下。”他含笑开口，如同在话家常。提起这句话的时候，却隐隐带了几分失落感：“而在百鬼夜行之时出现在此处，的确让我大吃一惊。”

“漫长的岁月足以让我变得面目全非。”

我察觉到了，这里兴许不是梦境，但也并非现实，我暂且无法判断出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但总归不会再坏了，担忧也毫无用处，至少晴明在这里，我信得过他。

“而能与未来的您相见，我也十分欢欣。”折扇敲击在掌心发出沉闷的声音，他含笑摇头，尾音微扬，听起来的确非常喜悦：“如果是现在的您，大抵会冷哼一声，随即饮下茶便沉默不语了吧。”

“谁知道呢。”身上的衣物不知何时变成了华丽的出阵服，我抬袖轻轻挡住唇角，露出的双眸中却盛装了被笑意浸染的新月。

晴明知晓我出现在这里，原因却未明，若仔细追究，想必与百鬼夜行有一定的关联，而现在的我，不是本体，大抵更像是一抹意识化成的灵体。

“灵体不稳了。”

我们寒暄片刻后，晴明垂目轻叹。这到底比不上本体化灵，穿越壁垒来到这里本来就会让灵体不稳，更何况我还毫无准备呢？

“而且容我直言，三日月殿下。”

他再次与我四目相对时，眼中满是让我无法忽视的坚定。他挺直脊背，语气铿锵：“请告诉我，在您身上发生了什么，不止是分灵，您的本体灵力也处于被重重压力侵蚀的状态，也许您无法察觉，但假以时日，您的灵体将会受到极为严重的损伤。这并不是小事，但三日月殿下，请告诉我，未来的您，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的态度也十分严肃，我也不好随随便便糊弄过去，思索片刻后，方开口道：“如果是你说的这种情况……嘛，我认为只是一个孩子的任性举动造成了无法预测的后果吧，准确来说，也只是意外而已。”

安倍晴明，这位伟大的阴阳师，此刻也不由目瞪口呆，他似乎无法想象一个所谓意外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如果灵体崩溃，那我的结局也只能是变成死物，或者在十年、百年甚至千年后，经过漫长的时间，形成新的付丧神——

而那就会是真正意义上的‘付丧神’，是器物搁置太久产生的精怪，而不是如今的神明。

“的确是意外。”我无奈笑笑，然后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审神者的确将我摆了一道，他是为了我好，但他却不知道，我与那些量产的付丧神有着本质性的区别。他用自己的血来温养‘三日月宗近’的本体，让它快速成长，他的血中混杂着能够联系刀剑的灵力，故而我才能成为‘伪审神者’，但我负担的刀剑们，都是属于与我相同位面的刀剑本灵，即使我再强大，也会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我靠着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与审神者赋予我的能力唤醒了同僚们，坚持到现在，但这并非毫无代价。我负担着所有刀剑的灵力供应，让他们因此而在这个世上以人类的形态存活，但这能坚持多久？我不得而知。

旁人无法看出来，鹤丸也不能，但身为阴阳师的晴明却只在区区的分灵上发现了真相。

我告诉他自己因为过于寂寞选择沉眠，随即被一个孩子唤醒，然后我开始讲述本丸的生活，说自己遇到了挚爱，说审神者为了保护我们而选择了下下策，说我们如今以人类的身份融入到这个世界，并且活的很好。

“……以区区人类之身，与神明做交易，并且妄图掌控神明？”听完这一切，晴明脸上惯常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他眉头轻皱，声音中带了几分凉意：“虽说理由冠冕堂皇，但这举动又是何等傲慢？那位审神者——他又如何有资格对神明加以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