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度此人从小烧包至极,穿衣永远不跟正常人一个时节,别人冬衣未脱,他已经春衣上身,别人穿夏衣,他得让夏衣衣襟大开。如今已入秋,他仍穿夏衣,手里还要摇个扇子,不知是有多少骚气散发不出去。
他随着莺歌人模人样地进了主屋,很是有礼地朝叶白榆颔首,“封某见过叶娘子。”
叶白榆喝着汤瞅了他一眼,近十年不见,那张俊脸毫无沧桑痕迹,反而越发光润,可见享乐之人不易老。
她对莺歌道:“先退下吧,门不要关。”
莺歌很是担心地看了看封度。却不想此人忽然扇着扇子回了头,一阵香风扑鼻,霎时熏得莺歌晕头转向。
“莺歌啊,小娘子的名字真好听,长得也怪讨人喜欢的,你家姑娘每月给你多少利钱啊,若不够花,不妨给我当使唤丫头?”
吓得莺歌仓皇而逃。
“啧~北黎来的丫头有点儿没意思啊。”
封度目送莺歌跑了,然后歪七扭八地席地而坐,他从不肯好好盘腿,非要撑起一条腿,胳膊支着地,卧佛似的半躺半坐。
他端详叶白榆的脸,扇子呼出的香风一阵阵往对面送,“你如今这张脸,彻底没有让我想娶的念头了。”
叶白榆咬了一口饼子:“多谢不娶之恩。”
“傻子,嫁给我才是福气。”封度看她吃得香,也抓了一块饼子啃,“不是说你如今不好看,是气质变了,以前你张扬洒脱,瞧着心情好,现在内敛深沉,太深了,看不透,没意思。”
叶白榆嚼着饼子没说话,这货虽不着调,却事事看得明白。人揣着一肚子的算计,确实怪没意思的。
封度问:“诶?你怎么知道我何时去雍城的?”
叶白榆在侯府偏院时就联系到了封度。彼时她不知前路如何,也没钱,细数过去认识的人,信得过的却只有个吵吵闹闹的封度。
她写了一张字条,只有“明月”二字,让霍渊去雍城的封家药铺,将字条交给掌柜。
封家是南陵第一富商,产业遍布南北两国,有明有暗,传信儿的这家药铺就是暗产业,连谢容与也不知道。
当年她为师报仇,要去北黎为细作。封度曾偷偷告诉了她一部分封家暗产业,是为了让她在走投无路时有个投靠,同时也能通过封家的信息渠道给他传消息。
顾弦音身份危险,不敢牵连封家,是以从未联络过。成为叶白榆后才让霍渊去求助,霍渊卖给于奎新的一些稀缺药材,大多都是从封家渠道得来的。
叶白榆舀了一碗肉汤递给封度,一边道:“你我虽吵吵闹闹,好歹有几分交情,我寻思着,你怎么也能偶尔来我死的地方掉两滴泪,在我祭日前后,你大概是在雍城的。”
“哎呀,我的一片深情终于被你看到了。”封度拿扇子狂扇眼睛,好像掉了多少眼泪似的,“当年我岂止掉了两滴泪,我都哭成泪人了,茶不思饭不想,一想到你就以泪洗面……”
“差不多得了啊。”叶白榆往他嘴里塞了块肉,“你后院里摆了十几个妾,回家还能想得起谁。”
封度哈哈笑了两声,但笑不由衷。
叶白榆想起他那要娶个美人做正妻的宏愿,问:“这么多年还没娶正妻吗?你爹没打断你的腿?”
“打断我的腿,谁给他传宗接代去?”封度徒手捏了块肉丢进嘴里,吊儿郎当道,“一见阿音误终生,我那正妻之位怕是悬了。”
叶白榆内心毫无波澜,实在不是她无情,这话他说了没有百回也有八十,说完了照样左拥右抱吃喝享乐,没瞧见误在哪。
“我有事要请你帮忙。”她说起正事,“我想借用你的消息渠道与我徒弟传信。”
封度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这算哪门子帮忙,我家的暗线你知道,想用随时用,只要别告诉谢容与。”
“你不问问我打算做什么?”叶白榆很严肃地看着他。
她要做的事,可能牵连封家。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别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封度这辈子就不爱操心,“只要你别抄了我封家就得。”
这是说,她只要不是造反谋逆,他封度就无条件支持。
叶白榆却道:“万一呢?”
封度扇扇子的动作一停,坐直了看着她,“你真要……”他手掌往桌案一扣,又翻起,是造反之意。
叶白榆不置可否,“差不多吧。”
封度咽了口唾沫,“那你先告诉我,这里头有没有谢容与的事?”
封度不喜欢谢容与。谢容与从小到大,凡接触过的人,哪怕敌人都没有不夸赞他的。唯独封度不喜欢他。
当所有人都认为一个人好,只有一人认为他不好时,多半就默认此人有偏见。放在封度与谢容与这里,大家理所当然都认为,封度是因为嫉妒谢容与优秀所以不喜欢。
但顾弦音知道封度不是个善妒的人,所以一直不解他为什么不喜欢谢容与。如今大概明白了。
封度不喜欢复杂有城府的人,恰恰谢容与就是这样的人。原先顾弦音被爱蒙住了眼,看不透,死过一次以后才逐渐看清,谢容与的情最薄,像“危行”二字,如履薄冰。
危行,危行,一个时时提醒自己前路凶险,需谨慎而行的人,那么他的一生注定不会为情所困。这样的人,不宜与之同路,不宜与之谈情,更不宜与之为敌。
是以,封度才是真正清醒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没有。”叶白榆道,“他虽知道是我,但我没有与他相认。”
封度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特别畅快,“我终于发现你比阿音可爱的地方了,你长脑子了!”
“去死。”
他笑痛快了,道:“就冲你这话,这忙我帮了,你也不要有压力,我家有明暗两条线,明面上的抄就抄了,反正是我爹在当家。”
叶白榆前世有那么多师兄,有师父有谢容与,封度只是一个交情没有多深厚的友人。她从没想过最后无条件支持她的居然会是封度。
她笑着敬了封度一碗汤,一口饮尽,一切感激之词都在这碗汤里,“你爹一生的心血,你说舍就舍了,确定不会把他气死吗?”
“他才不舍得死,但凡他舍得,早被我气死了。”封度可劲儿编排他爹,“再说他早干够了,巴不得有个机会不干了,你甭替他操心,他八百年前就做好了被抄家的准备,留的后手够他吃几辈子了。”
叶白榆除了感激说不出别的,“封揽玉,谢谢。”
“别跟我来这套啊。”封度受不了这种谢来谢去的话,“要谢就来点实在的,比如以身相许这种。”
叶白榆笑了笑,“别咒我,以身相许代表我一无所有,除了我自己没有什么能还给你,我要还就还配得上你的东西。”
封度摸着下巴,颇为深沉地思考道:“我寻思这天下,除了皇位,都能配得上我。”
叶白榆挑了下眉,笑了起来。封度这厮实在太聪明了,一下子就猜到她想要什么,已经提前表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