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也不够。”阿贵想了一下说,“曹先生和工厂不在一处,万一寻不到人哪能办,不如这样,咱们兵分两路,你去厂里报信,我去找曹先生,真有个万一,我认识的人多,也能有个照应。”
赵殿元以目光询问杨蔻蔻,得到首肯后说:“那行,阿拉一道去。”
“闲话少说,你俩上车。”阿贵连饭也不吃了,把车把放下,不由分说将两人拽到车上坐定,拉起车来就跑,健步如飞。
九点多的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但相比前些年差远了,电力紧张,霓虹灯都停了,街上行走的汽车也有不少进行了改造,车身后面背着烧木炭的锅炉和烟囱,看起来非常滑稽。
阿贵拉车是一把好手,能将平衡原理用到极致,赵殿元和杨蔻蔻都属于偏瘦体型,两个人加一起正好维持住平衡,阿贵在平地上只需要一点力气就能拉着车跑得飞快,下坡的时候简直可以双脚离地飞起来了。
这辆黄包车没有大照会,按理说是不能进租界的,事急从权,大不了被抓到罚钱呗,阿贵不管不顾,一路疾奔,到了分岔路口,两下分开,阿贵去车夫夜校,赵殿元和杨蔻蔻去窦乐安路曹先生家里找人。
黄包车让给赵殿元拉车,杨蔻蔻坐在车上充当乘客,女人是最好的伪装,即便是前年暗杀最凶残的时候,出入租界闸口也不会搜女人的身,现在七音子手枪就藏在杨蔻蔻身上。
赵殿元用最快速度拉着车来到窦乐安路曹先生借住的房子,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上去敲门,终于有人回应,问曹先生可在这里住,里面回答说上个月就退租了。
曹先生是四爷的人,在敌占区活动必定小心翼翼,狡兔三窟,这也在情理之中,赵殿元累的满身大汗,心情失落,正要调头去鑫鑫造纸厂,斜对面房子的阳台上有人招呼道:“这不是小赵师傅么。”
曹先生搬家了,就住在斜对面,赵殿元喜出望外,把车撂下,带着杨蔻蔻登门,用最简短的语言发出预警,曹先生却只是淡然一笑。
“不妨事,他们抓不到我,不过工厂确实危险了,咱们现在去鑫鑫。”曹宇飞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罗锅撸子,拉起曲轴枪机上膛,把枪藏在长衫下面。
“那边可能已经有特务守着了。”赵殿元提醒道。
“你觉得他们能连夜守在那儿么?”曹先生微笑了一下,“如果是特高课还有些可能,就他们?”
从窦乐安路到鑫鑫造纸厂很近,曹先生自己叫了一辆黄包车,赵殿元拉着车在前面开路,万一有危险也好有预警时间,两辆车一前一后抵达工厂,果然没看到什么鬼鬼祟祟的人在附近转悠。
造纸厂机器轰鸣,连夜开工,赵殿元叫开厂门,韩赞成正好也在,看到小赵和曹宇飞一起登门,惊喜之余带着愕然:“你们这是?”
赵殿元将原委道来,韩赞臣痛心疾首,欲哭无泪:“又是这个潘克复,他不把我的工厂抢走不罢休啊,也罢,反正我也不想干了,就送给他吧。”
曹宇飞说:“韩老板,有一句话我早想对侬讲了,在上海办不下去,咱们可以换个地方办,换一个没有苛捐杂税,没有特务汉奸的地方。”
韩赞臣一点就透:“侬是说苏北,新四军的地盘上?好是好,可是阿拉一家门啊,在上海多少年了。”
曹宇飞说:“韩老板,俗话说的话,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侬这家工厂已经被人家盯上了,就算送出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办了这许多日子,赚的钱不得吐个一干二净?一个不小心,还会被送进特高课,宪兵队,侬讲,待在上海还有什么意思?”
韩赞臣说:“曹先生侬讲的有道理,可是人好去,工厂不好搬迁啊,阿拉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曹宇飞沉吟片刻道:“那就先走人,丢下东西,只拿细软,我可以提供特殊通道。”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谁说不好搬,人多了什么事都能办。”
原来是阿贵在车夫夜校寻不到曹先生,也追到厂里来了,他跑得浑身发热,小褂都脱了,露出一身精瘦的排骨。
赵殿元灵机一动:“这些机器都是我组装的,我也能拆卸,只要有足够的人手,足够的车辆,就能连夜把工厂搬走。”
韩赞臣苦笑着摇头:“你们想的太简单了,这都几点了,马上宵禁了,再说这个点去哪儿找苦力,去哪儿找汽车,运出城的话还得要特别通行证,就算认识人,这么晚也办不出来啊。”
曹宇飞说:“运出城的环节,我来解决,只要把东西运到苏州河边就行,路上也无须担心,闸北一带巡夜的警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就是工人和汽车确实不好找。”
阿贵忽地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喊人的事儿包在我身上,小赵,你们先动起手来,把机器拆散了,等着我!”说罢抓起小褂出去了。
韩赞臣终于拿定了主意:“拆!停工,现在就把机器全拆了!杨小姐,麻烦您帮我走一趟,回家把我太太和孩子接来,告诉伊,别的都别带,就带那两只皮箱。”
“晓得了!”杨蔻蔻也出门去了,赵殿元则进了车间,拎起扳手,带着工人们一起拆卸起机器来。
厂子举步维艰,工人们心知肚明,大家都没说话,心情沉重地拆卸着还散发着热量的机器。很快韩夫人带着美玲也来了,只提了两只皮箱,韩家人未雨绸缪,时刻准备着逃难,箱子里早就装好了细软,说走就走。
气氛有些凝重,谁也没想到离别来的这么突然,转眼就要背井离乡。
韩赞臣一支接一支抽着烟,忽然他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似乎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难道是汉奸特务杀来了,那动静也不至于这么大吧,他慌忙出去查看,透过门缝就看到黑压压一片呼啸而来,无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如惊雷划过天际。
鑫鑫造纸厂门前的道路上,已成了黄包车的海洋,密密麻麻全是空载的黄包车,无数个面有菜色,瘦骨嶙峋的苏北佬汇聚成一支大军,而带领这支大军的正是曾被人蔑称做阿鬼的,爱喝酒打老婆的窝囊废男人。
许多年以后,阿贵伯谈起这段往事依然是壮怀激烈:“想当年,阿拉一句闲话,闸北地面都要震三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