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前,有栈桥引向游艇,游艇不大不小,更像豪华渡轮,白色,江流中静静泊着。甲板上,寸头壮汉张有伦揽着涓涓,并肩而立,均是一身皂青衣衫,像澳洲杉上盘着绿茑萝。张有伦倒是谦恭得紧,门童似的,迎候三人登船,连连躬身作揖,国语粤语双音轨:欢迎欢迎,季哥好,盛老板好,大师好。蒲宁回头扫视,身后别无他人,大师想必是说他了,头皮一麻,也连忙鞠躬回礼。孟仲季看着蒲宁样子,冲张有伦摆手笑道:自己友,驶乜咁客气,你们几个上下年纪,都像70后,冒充80后也不穿煲,就随便叫吧。这几个便互报了生辰,张有伦比盛可来和蒲宁还大两三岁。盛可来求问养生秘方,张有伦大笑:托盛老板福,老牛吃嫩草呗。言毕,拍拍涓涓衣裙紧裹的桃臀,涓涓霎时红霞飞面,垂头不语。
舱房酒吧,有五六个花姑娘在迎候,娇莺恰恰:大哥好!N年不去夜总会,蒲宁感觉一脚踏进了90年代,酒醉灯迷,阵阵眩晕。领头那位,年长一点的,鼻头有黑痣那个,蒲宁却是认得的,叫媚姐,盛可来旗下模特儿公司的经理,再看涓涓,跟那几位姑娘蛮熟络的样子,心下了然,捅捅盛可来腰眼:哟嗬,你还干这营生?盛可来牛气回怼:咋的不服?别客气,哪天画画儿缺肉票,瞅哪个顺眼,随叫随到,哥全包。蒲宁一乐:俺是张屠户还是毛延寿?找毛料也不找你要啊,你这一过手,个个傻不愣登,全摆拍了,行内人物画都是你供的货么?
午后天气晴好,舱房里却掩着窗帘,昏蒙一片。跟姑娘们周旋一圈后,张有伦领着他们几个,上了驾驶舱后的大平台,坐沙滩椅上,叹茶,吹烟,吹水。游艇已远离白沙洲,顺流而下,驶往出海口,两岸景色蒲宁前所未见。手上的雪茄也是第一次抽,没防备,第一口就呛着了,张有伦说是古巴货,那个卡死什么罗特供品。这一说,味道果然灵舍不同,深含一口,跟盛可来对喷。孟仲季则一副带头大哥范,跟张有伦探讨茶经及天下大势。
一白白净净的矮胖汉子,河豚一般跃上甲板,笑容可掬,给他们斟茶倒水。张亚军,孟仲季老表,红门二号的主人,水边居酒楼的老板,蒲宁在那里搓过很多顿了。孟仲季是一人独揽前三,他小舅家三子,却是冠亚季军安排得明明白白。共通的是孟母家族基因,圆润,早谢。孟仲季是寸草不生,张亚军小几岁,盐碱化没那么彻底,光亮的脑瓜上,一绺薄发横跨半球,孟仲季管那叫鹊桥仙,银汉迢迢暗度。三兄弟都是香港籍,次子亚军,90年代初响应家族号召,回乡创业,先在那时的洲头村开了一家卡拉OK夜总会,将门下咨客、一湖南靓妹纳为小妾,后又在水边居中庭,孟仲季盘下的裙楼,开了一家酒楼,号“两情湘粤”。
个零钟就到了出海口,天际辽阔,海平面像一堵绿墙陡然竖起。前有海风萧萧,后有江风猎猎,把他们乱吹一气,来到一座小小的孤岛。下船,上岸,蒲宁回头一扫,除了那群花枝招展的姑娘,竟还有七八个男子尾随,手提肩扛一堆物什。这些人,从哪个压缩包解压出来的?
说是岛,其实就一小山包,深水中抖抖瑟瑟冒泡。张有伦说是无主荒岛,数年前长租下来,还没想好干啥用,本地人唤作蚬壳岛,季哥嫌土,改作仙客岛,喏,那就是。蒲宁循势望去,高高的礁石上果然有朱红大字:仙客岛,括号,蚬壳岛。
越过碎石滩,爬了一段羊肠山道,山坳有一青灰小屋,骑坐在石崖上。院子前,有条土狗摇头摆尾,给每个来客嗅上一嗅。又有一只大鹅,嘎嘎叫唤,一蹦一跳,给每个来客啄上一啄,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叫声引来一精瘦老头,鹰钩鼻子,眼窝深陷,眼神阴鸷,默不作声扫视来人。张有伦趋前,唤声二哥。老头神色稍缓,背着手,无视众人,只领着张有伦进屋。
过了一会,两人出屋,张有伦唤来马仔,院子石桌上沏了茶,请孟仲季三人在此坐等,然后领着一干红男绿女,浩浩荡荡上山。蒲宁全程都是给绑票,一头雾水,于是追问究竟。孟仲季水袖一甩,巍然落座,撩开纠缠不休的大鹅,呷了一口茶,这才细细道来。
90年代,省港道上有一彪人马,万儿响叮当,号五虎将,走私水货做得飞起,上至汽车家电,下至洋酒洋烟,通杀。老大灿哥,惠州淡水人,早年逃港,古惑仔做到小老大,自立门户单干;老二就是刚刚这位,雕爷,东莞虎门人,其弟是老四;老三是冠军,亚军他哥;老幺就是张有伦了,给冠军抓的壮丁。他们在淡水开了一家厂,其实就是水货集散地。老大坐镇两地统筹调度,老三在香港找货,老二老四兄弟负责水路押镖,老幺管内地销货。及至后来,老父孟祥云得知此事,召集家族开会,逼迫张冠军立马退出,否则举报。张冠军和张有伦退出次年,他们的大飞就被缉私队围堵,就在这附近海域,老四葬身大海,老二则被生擒。老大随后在淡水抓获,被判极刑,老二判了20年,老三告退后就远遁东南亚,至今未回,老幺卷入不深,且举报赃物有功,免予刑责。老二雕爷蹲了15年大牢,后保外就医,前阵子正好刑满。张有伦租下这小岛,就是给雕爷养老,当他的座山雕。雕爷一直怨愤难平,说张冠军和张有伦是二五仔,害死老大老四。人生就这样了,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咳。
听罢,蒲宁和盛可来面面相觑,敢情这一趟,上了威虎山呐。孟仲季笑,都咸丰年间的事了,如今太平盛世,天下无贼,自此了却前尘,琢磨正经事是真。正说着,山顶忽然阵阵炸响,硝烟冲天而起,群鸟嘎嘎惊飞。孟仲季把音量升了几个Key,说这是在给他们老大老四上坟,转眼清明了,所以男男女女一大群,热闹热闹。蒲宁苦笑,稀里糊涂出来,给人当乳猪,献祭了。炮仗响了足足一支烟功夫,恍如一场海战,战事正酣,这几个则如雷声中的鸭子,给震得一愣一愣。
雕爷是揽着两个姑娘下山的,脸色放晴,看来给张有伦哄好了,跟他们仨也点头招呼了。
小屋相当简陋,几无陈设,张有伦说,二哥蹲大牢蹲出瘾了,一切从简,也不让人伺候,就孤家寡人守岛。后院,则是一排棚屋,一溜木桌摆开,一行人就在这开饭。
架步架撑寒碜,餐食却不简单。木桌中央嵌套着电蒸锅,锅里泡了一碗米,剁碎的龙虾头、瑶柱、香菇丝一起下锅。蒸锅上层,海鲜野味一道一道生蒸,按食材设定时长:龙虾、鲍鱼、海参、北极贝、老鼠斑鱼片、过山风蛇片、和牛肉片……还有娃娃鱼!指挥上菜的,自然就是张亚军了,前前后后二三十道,蘸料自选,酒水清一色茅台,不分男女,三桌二十来号人,吆五喝六,热闹非凡。清蒸除了原汁原味,还有食极不腻。席间,张有伦带头向雕爷敬酒,张亚军则代他哥连敬三杯赔罪,其余人等轮番上阵,雕爷喝得青筋暴起,用咸水白话痛说他的威水史,张有伦也不劝止,频频插话助兴。
盛可来侧头跟蒲宁统计,说这厮丢声震天,成每句话的语气词了,还夹杂各种器官展览,雕爷没白叫啊。咬耳根没管好音量,给邻座的张有伦听到了,脸上有点挂不住,举杯又跟他们几个敬酒赔礼,说他们是粗人,担待则个。蒲宁倒是淡定,中指推推眼镜,笑道:都是糙哥,没事。白话是好东东,好玩,比如屎忽,前面够核突吧,后面一个忽字,化腐朽为神奇,立马诗意了。王尔德说,我们都活在阴沟里,总有人仰望星空。广告大师李奥贝纳也说,伸手摘星,至少不会满手污泥。好话,但太啰嗦,白话就俩字搞掂,不愧构词典范,国语的屁股就逊多了,字字坐实,没一点空灵。闻者笑崩,一扫适才尴尬。盛可来搁下手中龙虾粥,笑骂:丫让不让人吃饭了?夫子你还管不管这教书先生了?张有伦起身,给各自杯子斟满,揽住蒲宁膊头,举杯:大师就是大师,雅得俗得,我稀饭,来,敬哩忽星星!孟仲季也呵呵大乐,举杯凑兴。
趁着酒兴,张有伦叫人拎来一只皮夹万,啪打开,满当当一箱大钞,推给蒲宁:大师辛苦了,涓涓给画活了,看了画,才知道执到宝了,谢谢谢谢。还得有劳大师,照葫芦画瓢,描到画布上,成不?蒲宁蹙蹙眉,还没回应,孟仲季已从箱里拿出一捆,塞自己包里,跟张有伦说道:别急嘛阿伦,凡事讲个先来后到,他忙着呢,我的订单都交不了差,再说再说。又冲蒲宁道:这小十万,我帮你收好,算前面的茶水费,哪天你穷得交不起租,直接抵扣,係咁先。
仙客岛浪游回来,此后数月,涓涓没再出现。再见到时,是从行宫那边出来的,挺着肚子,穿着宽松的孕妇裙,一手叉腰,小心翼翼走来。抬头,看到蒲宁,刷地红了脸,长发低垂,似是为自己的体态羞赧,又似做了什么坏事,不幸还被人赃俱获。然后,像只腼腆的企鹅,默然远去。
鸟巢的画墙也换了画,呃,是多了几个加载项,画了上下眼睑,幽蓝瞳仁,浓密的长睫像夹岸水草,冲天鸟阵变成从女人的眼眸里飞出:
每一阵飞鸟都出自她们的暗示
这中间永远是,坦达拉代
永远是不变的脸色将它们渡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