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入俗是要脱层皮的,植物入俗也要换层皮,美其名。从旧屋抱回的那盆老树头,叫发财树的那个,蒲宁此刻正在院子一角,吭哧吭哧刨坑,准备种下。准确说,那不叫发财树,是招财树,花木商自己都给绕晕,误导了蒲宁,就这么张冠李戴十几年。
招财树,本名大伞树,南方地界常见的观赏乔木,直挺挺细溜溜的身子,像侍茶童子,一层一层往上举着茶托。正宗发财树是瓜栗,树干粗壮多了,也笔直,给花木商拦腰一锯,三两根高低错落拼成一盆,光溜溜的身子顶着绿油油的脑袋。客厅对角那座婆娑绿塔,官家名字叫海南菜豆树,商家唤作绿宝。绿宝树也常给搞混,给当成幸福树,后者户口本上注册的却是幌伞枫。幸福树又常跟富贵树串名,而富贵树其实是香花槐。此外,平安树就是兰屿肉桂,元宝树是枫杨或水麻柳,聚财树是鹅掌柴或鸭脚木,金钱树是雪铁芋,金钱榕是圆叶橡皮树,金钱兜又名福禄桐的是圆叶南阳参。然后还有绿钻、红钻、金钻,迎春花市更热闹,有富贵果、富贵子、幸福果、鸿运果、鸿运当头……花市逛一圈,你就龙袍加身,富贵荣华享遍,出得来则脑袋晕了几圈。
究其实,都是铁蛋铜锁瓜娃子,换个名号瞬间高大上。这些,蒲宁几十年家庭园艺生涯中,基本都种过买过,比如幌伞枫,呃呃,幸福树,比这棵绿宝架势大多了,枝叶都撑着天花了,疼惜得很,盆土掺了花生壳,果然油汪汪,次年再来,谁知这回是咸的,活活腌死。书房的琴叶榕,画室的龟背竹,花木商还来不及想好名字,市面上就火开了。客厅窗前的观音竹,早年居家必备的富贵竹,则是商号先声夺人,俗家名字变成庙堂法号。
故而,入了岭南地界,一草一木都是有仙气的,都是有神灵加持的,造次不得。若有瘴疠之气来袭,打个喷嚏,哈~球,不要以为谁想你了,要双手合十祷念:大吉利是。
一觉醒来,倪裳貌似消气了,做了午饭,蒲宁再把新相机呈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不是惊喜,是狂喜,迷瞪瞪摆弄一番,邀上水边居的舞友,去湿地公园,一河之隔,给新机开光。蒲宁则换上一身工装短靠,锁好虎妞,不让它出来捣乱,把网购的各种肥料从车库搬出来。
种好树头,又移师围墙边,给月季刨坑施肥。除了那棵异木棉,鸟巢的花草都是他们入住后买下种下的,基本都是一年多的光景,已经小有规模。根部周围刨个深坑,先倒点蛭石和珍珠岩,防园土板结,再逐层铺上鸡粪羊粪牛粪蚯蚓粪各种腐熟肥,撒几把奥绿之类的缓释肥,铺一层肥加一层蛭石、珍珠岩、发酵树皮,最后撒几包杀虫药,表层掩上园土。月季是大吃货,嗜肥,又是药罐子,地栽还好,但还是有各种虫子,尤其红蜘蛛杀而不绝,神烦。
院墙藤月一共八棵,都是去年春节后种下的,买的是多年苗,都不贵,最贵的不超一百,反而各种肥和土贵多了,吃土也不便宜啊。第一棵是重瓣白木香,看图觉得身形够庞大,就单独种在车库一侧的院墙边,用来隔开白宫和大黑,白木香基本没刺,主干道出入不会扎着人,才一年就葱葱茏茏了,枝条上开始陆续含苞。还嫌遮掩不够,再一溜的种上瑞典女王,牙签苗,当季就发笋开花,花量不多,倒是仙得很,如今也亭亭玉立一人多高,不过指着这俩欲说还羞的弱女子,来压隔壁气焰,不太现实。近马路的围墙这边,依次过去,是伊甸园、粉色龙沙宝石、亚伯拉罕-达比、自由精神、伊芙伯爵和大游行,六棵;靠水边居那边,则是浓香蔓玫,单独一棵,也已婆娑。按蒲宁的设想,花色是由淡到浓过渡,雪白、粉红到艳红、紫红,去年纷纷开花,效果不错,就是那棵粉龙,爬藤界声名最盛的那个,徒见粗枝大叶不见花骨朵,人说广州不够冷,粉龙没有春化,开不开花看人品。再给它一年机会,不行就拔了,反正种得太密了,不过此时也跟其他月季一样,地下冒出紫红壮笋,炮弹筒子似的,煞是喜人。这里头,白木香和蔓玫是传统国月,大游行是美国货,伊甸园、粉龙和伊芙是法国玫兰月季,亚伯和自由精神是英国奥斯汀系列,这俩的花很像,粉色大包子,就是爱垂头,自由精神还垂头丧气什么鬼么。穿插其中的灌木月季,瑞典女王、粉色达芬奇、柴可夫斯基之类,都是欧月了。
弯腰撅腚忙半天,想直身捶捶老腰,抬头,见院墙外有个美艳少妇,抱着婴孩,不知在那多久了,旁边还有一条喜乐蒂在摇头摆尾,老熟人似的。少妇冲他一笑:“蒲老师真行,粗活重活也能干,看你都忙活好久了。”言毕,隔着铁栅递来一瓶饮料。蒲宁说声谢了,拍拍手上泥巴,接过,拧开,咕噜噜喝了大半瓶。少妇又握着婴孩的小手,摇摇:“叫叔叔,叔叔好。花花好漂亮是不是?”婴孩裹得严严实实,就一张粉嘟嘟的小脸蛋露在外面,水润水润的小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变成小鸟的啁啾。蒲宁冲婴孩做个鬼脸:“小可爱啊,多大了?男孩女孩?”少妇边给BB抹口水,边回道:“男娃儿。上月满月还在美国,五一过百岁,阿伦说要做家宴,蒲老师孟老师一定要来啊,阿伦就喜欢艺术家文化人了。”握着婴孩的手再摇,嫣然一笑,“常来家坐啊。”然后越过马路,狗狗护驾,沿水边居和行宫之间的夹道,款款拾级而下。
阿伦就是张有伦,住前面行宫的开发商,孟仲季的另一个发小。少妇叫涓涓,姓什么不知道,就是之前鸟墙上的女主,遛狗那个,原来住水边居的,一墙之隔的高层。
刷墙换画后,最失落的就是这少妇了,每每路过,都要抬头瞟一眼画墙,尔后低下头,嗒然若失。去年开春,蒲宁在院子里甩开膀子大干,这少妇牵着狗,绕着院墙来来去去,一接触到蒲宁目光,又赶紧低下头。前有寸头汉子来求画,这女子心思蒲宁猜得出来,但没理会。天台遮阳伞下的沙滩椅,是蒲宁的吸烟区,倪裳不让他在屋内抽烟,他自己的书房画室也不行。楼上也多番见到这女子,还是那神态,蒲宁叹口气,回房拿出iPad,挨围墙坐下,盯着那女子走动。女子走着走着,倏然抬头,蒲宁举起iPad和电子笔,朝她比划示意。女子明白过来,很是欣喜,脚步轻快走去林道石凳坐下,摆出一个很标准的模特儿姿态,又抬头用目光征询蒲宁意思。呵呵,练家子哇。蒲宁木无表情注视,久久没有动作。女子感受到了蒲宁的逼视,双颊瞬时绯红,垂下头,整理衣裳。蒲宁旋即拿起笔,iPad上开画。女子很有灵性,明白了蒲宁意思,放松了,自然了,坐一会,又在蒲宁视线范围随意走动,做她的事。
接下来几天,蒲宁也没啥事,下午坐外头抽烟时,继续作画。女子总是如约而至,鸟墙附近转悠半天,抬头不见蒲宁了,自己也牵着狗狗,哼着歌儿,踏着暮色回家。
尔后若干天,女子抬头寻觅蒲宁身影,没人,瞎遛几圈,闷闷回家。又一天,蒲宁出现在天台上,扬扬手机。女子赶紧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搜附近搜到一个头像,半弧地平线上几根草,放大图像给蒲宁看,得到回应后,就发送了好友请求。刚一加上,就收到女子飞信:谢谢蒲老师,我是涓涓。蒲宁也不废话,噔噔噔把画一口气发过去。有八九幅,大部分是炭笔和彩铅,老老实实的画风,有头像,有俯视的全身,顾盼间,眼神忧郁迷离。还有一幅水彩,两幅油画,其中一张又回归不安分,如茵绿草中,女子身子亦如春光荡漾。女子痴痴看了半晌,抬头,天台已没有人影。
又一天,中午,孟仲季和盛可来上门,跟倪裳告假,一左一右,把蒲宁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