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gle地球上选中坐标,云端扎猛子下坠,眼看要堕入江中,别怕,白沙洲呼喇喇上涌,扑面而来,在水中央的这块猪腰子会将你托住。或者,一个脑筋急转弯,疾速转舵,也是10点钟方向,掠过水面,有一块广袤的绿岛迎候你着陆,那就是小谷围,大学扎堆之地。
蒲宁选的是水路,带着蒲逸下了轮渡,没上环岛公交,也没理会摩托车搭客仔,直接蹽开腿走路,步入阴凉林荫道。极目所望,这四水环绕的独立王国气势不凡,巍峨楼宇鳞次栉比。蒲逸以前来过几趟的,走马观花溜圈。南大老校区,蒲逸打小就没少去,每到一处,倪裳就跟蒲逸痛说家史:这里是你爸拦路打劫的地方,这里是你爸欺负我害我哭鼻子的池塘,这里是冬天雨夜你爸看到人家窗口的灯火就说我想有个家的小树林子……
“蒲逸同学,外头呆了两年,故地重游,作何感想,是不是羡慕嫉妒恨?”见蒲逸四下扫视,蒲宁便问。蒲逸笑:“是好奢侈,排场没得比。我那学校,就市中心三角地一栋楼,天河城似的,上学像逛商场,还好有语言学校一年缓冲,现在倒习惯了。”
“讲真,我还是喜欢老校区,有氛围有故事有气质。我刚来时,也像打工仔进了开发区,一头黑线,现在好了点。美院和星海,校舍都蛮漂亮,原以为你可以享受一把,蒲隽哥哥当年读南大,就很舒服,宿舍食堂课室三点一线,没你这么周折。哎,就不该让你提早上小学的,更不该拿老豆当模子,全程放养,把你耽误了。不过呢,出去读书,跑跑世界长长见识,还是值得的,韩博哥哥去英国三年,整个换了一个人,很上进很有规划,二姑的百来万没打水漂。林斯盛伯伯是出口创汇,咱们家是出口送汇,孩子都送出去坐学监,咳咳。”蒲宁一路絮叨。
“记得不,两岁时你从外婆家回来,有一天带你去散步,回来爬楼梯,你摔了一跤,两层裤子都擦破了,还流了血。你还自个爬起来,看看伤口,攥着拳头说,男子汉,坚强,勇敢。敢字没说完,哇一声就哭了,哈哈。”蒲宁继续记忆扫描,“有一次,小学几年来着,散步走到学校旁边,你说起何老师那间铺头,刚开口就给我打岔了,等我说完正事,你接着想说何老师那铺头,看你锲而不舍,我就捉弄你,故意打断,就这样来来回回,我们一路逗乐,这话头听你说了无数遍……傻仔耶,何老师那铺头到底咋的了?”蒲逸也噗一声笑:“这事倒记得,但想说啥早忘了,大概是新到了高达之类的吧,我们老在何老师铺头买玩具买文具的。”
跟同龄的蒲宁一样,蒲逸平时话不多,独独上了餐桌,话闸子才自然打开,蒲宁要套话就逮那时候,偏又给倪裳频频出示黄牌:打住,给儿子好好吃饭。这也是蒲氏家传。幼时,忙乎一天,一家子齐齐上桌,面前摆开的哪怕是窝窝头番薯叶,蒲时修就两眼放光,摆开道场开讲,天南到海北上下五千年,一窝崽女也听得两眼放光。最终,吹响终场哨的也是白木兰:打住,你,洗碗去,你,洗澡去,看看几点了,公鸡都要打鸣了。
七八月的学校,黄蜂离弃的空巢,赛季间隙的长草期,寂寞寥落,路上鲜见学生走动,多的是外间闲杂人等,远道来蹭景打秋风。
入得校区,岔道上跑来一个马尾巴姑娘,米白运动短靠,大声招呼:“哎,蒲老师,一年不见,大家都好想你耶。”一个急停,然后笑眯眯打量蒲逸,看得蒲逸一脸羞臊,抬头望天。
“别看了,不是你们师弟,我家小子,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他,来见见世面。”蒲宁笑笑,两边指指,“这姐姐,爸爸班上的高材生,学习老厉害了。怎么,暑假没回?好像胖了点呢。”
“哪呢,没胖没胖,”姑娘脸一红,抻抻衣裳,“蒲老师说笑呢吧,高材生还记不住名姓,嘻嘻。”又朝蒲逸伸手:“师弟好,我李青桐,青色梧桐。”蒲逸沾沾姑娘手指,随即缩手。
李青桐又噗嗤一笑,转而对蒲宁道:“不回,回去也没地方呆,免得听老妈数落,更不想去我爸家看后妈脸色。打打暑期工,挣点饭菜票,要不得吃土了。何老师介绍的公司,大奔也在那实习,呃呃,就是戴风驰,高高个那个,蒲老师记得吗?”蒲宁点头:“记得,你俩的创意写作都很拔尖,大有前途。”李青桐笑:“这话大奔听到,他会打了鸡血似的。下学期,蒲老师会回来上课吧,都等着呐。好咧,我右拐,去一趟学生处,他们给我下通牒了。”言毕扬扬手,“蒲老师回见,蒲师弟回见。”
蒲逸随蒲宁进了电梯,听指令按了顶楼,门一关,松了口气,笑对蒲宁:“这姐姐话好多。老豆你老土了,不该说人胖的,现在女孩就不爱听这个。”蒲宁一乐,拍拍蒲逸:“哈,大个仔喽,懂世情了,老豆老母快要得解放了。”蒲逸不乐意了:“也就你们把我当小孩,其实,高中我就谈恋爱了,不过是过去时了。”蒲宁耸眉,一惊一乍:“吓~我们咋蒙在鼓里?女孩是谁?回家我告你妈去。她念念不忘你两个女同学,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的,聪明又漂亮,对你很好,就不知她们在哪读书。”蒲逸茫然:“是吗?不记得了。”蒲宁还要说啥,叮咚,顶层到。
拧开办公室门,清凉扑面,室内昏暗,电脑屏幕的荧光前,一个带黑框眼镜的男人正埋头鼓捣什么,见有动静,抬头眯眼张望,旋即起身招呼:“啊,蒲老师来了?不好意思,私自开了你的电脑,孟院长让我向你取经,这不自作主张,拷了里头的课件,Word和PPT都拷好了,就剩最后几个视频,马上就好。”蒲宁摆手:“不急,放里头的都是公共资源,随便用别客气。蒲逸,来,拜见何嘉应老师,教授,年轻有为。”何嘉应拱手:“哪的话,副的副的,虚名,托孟院长和蒲老师的福,刚评上。这精精神神的小伙子,想必是贵公子了,啥时候有耳福,听你开开金嗓啊?呵呵。”瞟一眼屏幕,一通操作,拔出U盘,关机,“拷好了。蒲老师,我先去孟院长办公室等着,不好意思,放大假还劳你跑一趟。”言毕,躬身告退。
蒲宁拉开百叶窗,房内顿时大亮。窄长的办公室,中有两张榉木面书桌,靠墙一张棕皮长沙发,邻墙有一书柜。“我跟何叔叔的办公室,我不在,就成何老师的铺头了。”蒲宁拉开饮水机门,取了杯子,斟了水,一杯递给蒲逸,“大热天,多喝水。爸爸去谈点事,你在这歇歇,闷就出去走走。”蒲逸睃视一通,沙发上大大咧咧坐下,掏出手机:“不用管我,老豆你忙你的。”
院长办公室在廊道尽头,宽敞豪阔,堪比当年龙华罗书记府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跟蒲宁办公室那种连锁便利酒店风自是灵舍不同。两面大窗两面实墙,进门右手实墙是一列大书柜,里头除了书,还有各式证书奖状奖杯,若干青花瓷和紫砂壶点缀其中。靠廊道这头长墙,则一溜字画,均系主人墨宝。此屋主人,就是孟仲季了,窝在大班台后的大班椅中,身后大窗的百叶窗半开半掩,夕光入屋,座中主人金光罩体,俨如庙堂中的弥勒佛。主人右侧的玻璃大窗下,并列两张矮长沙发,红实木黑真皮,空着。
大班台前有三张扶椅,二人在座,仅见后脑勺,一个乌黑多/毛,一个中圈光亮像块柚子皮。蒲宁敲门而入,柚子皮起身,却是杜立夫。“蒲……教授,久仰久仰。”杜立夫握手致意。
孟仲季还是窝在宝座中,见蒲宁一脸错愕,便道:“杜立夫副院长,马校长手下得力干将,从校本部屈尊下放本院,下学期走马上任。”蒲宁遂眉开眼笑道喜,杜立夫自是谦逊客套一番。孟仲季又道:“杜院长是王老乘龙快婿,回归本院是得其所哉,大家自己人,就不必客气了。”官家场合的孟仲季,宝相庄严,白话版自动切换成国语版,蒲宁早已见惯不怪。
落座,隔座的何嘉应也欠身招呼,三人但听院长发话:“今天特意让诸位跑一趟,一是先小场合欢迎杜院长履新,二是迎接蒲教授回归。新学年,新气象,本院的创意写作,下学期列入必修课程,二三年级学生计入学分,这一来,蒲老师的教学任务势必加重。经学院领导班子和教务处讨论决定,二三年级课程改由何嘉应副教授担纲,经由一年历练,学生反响良好,证明何老师足以胜任。现届四年级,还是作为选修,由蒲老师继续带领,还是一周一节。”蒲宁喜色未退,又听孟仲季续道:“蒲老师先别松气,有新任务给你。原有的专业课,视觉创意表现,四年级改由蒲老师授课,两个课时,安排在每周三下午,加上周四下午的创意写作,授课时间集中在周三周四两个下午,利于蒲老师个人时间的安排。蒲老师有何意见?”
蒲宁表态:“创意写作,谢谢何老师分担重任,好极。我就不是教书这块料,才上了两年课,车轱辘话说了第二遍,就腻烦了。至于视觉表达这块,为什么突然改弦更张,我没准备,心里完全没底。”孟仲季肃然道:“这个,不是学院心血来潮的决定,是早有考察的。蒲老师曾经身为广州大4A公司执行创意总监,又是知名画家,专业素养和实操经验都是本院的财富,不好好利用可惜了。四年级是学生走向社会的最后一关,我们希望有专业经验的老行尊好好把关,跟社会职业应用无缝对接,这点,蒲老师责无旁贷。至于教案准备时间,我们也充分考虑到了,这课程可以推迟两周,但不能超过一个月。”见蒲宁沉吟不语,孟仲季改粤语了:“鬼叫你上课时不时划下画,啲学生都话,哗,蒲老师啲画,鬼斧神工啰。你自己搵来搞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