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火焰滔天。
木制的建筑、枕籍的尸体都成为了助燃剂,惨叫声此起彼伏。
白天,瓦剌兵肆意屠城,晚上,大火肆无忌惮地烧毁他们,甚至,还要面临同伴的袭杀。
火焰与黑烟,是瓦剌兵最好的保护色,让他们彻底撕下伪装,从人变成了禽兽,为了钱财向同袍出刀。
本来怯薛军与部落军矛盾极深,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矛盾,牧民和贵族的矛盾,以大火为保护色,彻底爆发出来。
被祸害最惨的,竟是瓦剌兵的家眷。
放出兽杏的瓦剌兵,杀了同袍,霸占其妻子,又被其妻子反杀,等妻子卷走所有宝物,想逃离的时候,却发现房子烧落架了,没住过房屋的妻子,只能绝望地等死,最后倒在浓烟之中。
博罗对部族的掌控力并不强,即便打出大纛,应招回到旗下的人也不多。
回来的人基本都没了马,身上鼓鼓囊囊的,还有斑斑血迹,至于是谁的,博罗没工夫管了。
横穿城池,收拢了七八千人,加上家眷、宝物,差不多近两万人。
没马没关系,他们从部落里出来时,一人三马。
在城郊外建设了马场,留有三千骑兵守着马场。
而且,博罗的家人丢在马场里,还有他博罗搜罗的宝贝,都在马场里,以及一些汉人驱口,都要带回草原的。
“打穿!”
博罗让人从里面攻打城门。
这道门是宣府北门,往长城方向走,他不打算去怀来了,要返回部族了。
回去还有希望!
近两万人挤在城门前,身后的大火仿佛是一场梦。
很多人都不想回头,不想回忆昨天。
轰!
忽然之间,城墙之上陡然响起炮响。
火炮炸响。
博罗胯下战马受惊,扬起前蹄,差点将博罗掀下马。
“废物!”
博罗扬起马鞭,使劲抽战马,令其安静下来。
但炮弹碎片打在战马身上,战马剧痛无比。
“敌袭!”
“撤!快撤!”
一颗炮弹,让瓦剌兵变成惊弓之鸟,掉头要往城里跑。
“怕个卵,随本王冲出去!”博罗抽出弯刀,劈死几个作乱的人,让怯薛军打起大纛,他亲自打头阵。
但是。
轰!轰!轰!
城墙上的炮弹如雨点般落下,专门往大纛上打。
嘭!
博罗战马中炮,被掀下马去。
他正带着怯薛军往前冲呢,忽然被炮弹击中,幸好阿歹手疾眼快,将他捞上自己的马。
“大纛倒了!”
“博罗死了!”
“投降不杀!”
城墙上鼓声如潮,用蒙古语大喊,让惊弓之鸟的瓦剌兵四散而逃。
甚至有的主动冲入火中。
“本王还活着!”
博罗举起弯刀,朝天嘶吼。
但人心已经散了,一把大火将心气儿烧没了,他们只想打通城门,快点回家。
火炮击打,大纛倒地。
让本就迷信的瓦剌兵,认为是长生天在惩罚他们。
“本王带你们回家!回家!”博罗举起弯刀,带着人往城门方向冲。
可跟随他的人寥寥无几。
白天里如狼似虎的瓦剌兵,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哭嚎,有的跪下向长生天祷告;有的直接冲进了火里。
完了!
博罗泪如雨下。
他的家底儿,都毁了!
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城里为什么会突然着火?灭不掉的火?难道真是天火吗?
……
站在城门之上,于谦心力交瘁。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城里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大帅,马场全端了,得到七八万匹马!”杨信十分激动,大胜啊,罕见的大胜啊!
金银财宝等缴获不多,还有数万青壮汉人。
可是,于谦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周安带去的二百好手,永远出不来了。
这就是战争。
“写奏报吧。”于谦身体一软,被杨信扶住,他以为于谦只是太累了。
宣府人丁,一个都没了。
一直到庞家堡,所有城堡,人丁接近死绝。
这还只是往怀来方向。
瓦剌分兵,往大同、宣化方向,恐怕有无数百姓遭殃。
损失,无法计算。
“大帅,大捷啊,瓦剌恐怕死了十万人左右!瓦剌三部之一啊,被我们连窝端了!”
杨信激动得难以附加,至于些人口,根本不入他的眼,打仗哪有不损失的,若婆婆妈妈的当什么大将军?
于谦点点头,由着杨信扶着坐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本帅何时在宣府留下布置的吗?”
“是呀大帅,您可真是料事如神,虚虚实实,庞家峡是假陷阱,宣府才是真的陷阱!”
杨信激动得坐不下来,来回走。
于谦能理解这种心情,当初他一战击退瓦剌时,他的心情也和杨信此刻这般。
时过境迁,北京保卫战,历历在目。
那是他的骄傲,值得骄傲一辈子的事。
而宣镇大捷……却给他的心蒙上一层阴影。
于谦摇摇头,长叹一声:“哪来的什么料事如神,不过踩着别人的性命,硬捧出来的罢了。”
杨信愣神,听得出来,于谦兴致不高。
他也想假装悲伤,问题是装不住啊,太激动了,这般大胜,绝对会被录入史册的!
“本帅回营时,发现还有一些火油,陈泾没带走,本帅就突发奇想,让周安带入城中,藏在商贾家中。”
“那些商贾,卖国求荣,本帅从未打算放过他们!”
“周安代本帅去,结果了他们,也是担心他们借机通风报信,告诉瓦剌陷阱真相。”
“本帅告诉周安,以不变应万变,一旦瓦剌兵返回宣府,就布置火油,烈火焚城。”
“若火油不够,就给瓦剌军将送酒去,酒易燃,而且瓦剌人极好饮酒,把酒水丢在仓库里,他们就会去抢,抢了后一定会喝的。”
“火油也是放在木制品多的地方,本帅断定,瓦剌得胜之后便会大宴狂欢,而起火之后,他们不会先救火。”
“这是漠北民族的弱点,他们在战场上猛如虎,在生活中也蠢如猪。”
“布置好了,等着他们上钩即可。”
于谦娓娓道来,城中虽然不是他亲自布置的,却了如指掌。
如今说出来,仿佛是他亲手布置的一般。
杨信真的学到了,原来名将也有运气的成分!
不,是面面俱到!
看看于谦的闲棋,庞家堡的神机营、九连山里的部队,还有长城内的堡垒,以及宣府的火油,都是于谦的闲棋。
因为兵力捉襟见肘,没法协防宣化、大同。
而名将的诞生,是建立在万骨枯之上,周安布置了火油,却永远没有出城的机会了。
他带进去的二百多人,都被火烧死了。
所以,于谦闷闷不乐。
“唉!”
于谦喟然长叹,拍拍杨信的肩膀:“本帅相信你,伱以后会成为天下名将的,但记住一点,万事留一线,本帅这次把事做绝了,必遭天谴!”
下了城墙,于谦身体一晃,栽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
……
望朝是每月十五的朝会,初一的朝会叫溯朝。
见礼后,宣读封赏圣旨、赐符圣旨等,舒良、金忠于朝会上,捧着银符,惹得众人侧目。
瓦剌使团入朝拜见。
楚鲁金拜见皇帝,献上国书。
“尔等大明,兵将离心,百姓逃亡,大势已去,何敢挡我铁骑?”
“唯念尔等不谙兵事,日常又以胭脂水红为伍,言有不当,未可深罪也!”
“吾瓦剌念八年之恩,特此告知,岁币一千万两,互开边贸,边贸之价由瓦剌钦定,大明不得干涉……”
“否则,瓦剌军必踏破宣镇,马踏中原,据中原而御极,协草原之虎治中原之鼠也!”
“烦请陛下以天下万民为主……”
楚鲁金掷地有声,他念的是蒙语,阿碧雅思用汉语翻译。
奉天殿内一片哗然。
瓦剌国书,堪称大不敬!
大明虽在宣镇失败,却只是小败,远不到亡国亡天下的地步,谈何卑躬屈膝,签下降书?
国书念完,楚鲁金也有点怕啊。
因为昨日,大理寺少卿周瑄,对他们进行了系统排查,虽没明说,却基本确定,番僧被刺和他们有直接关系。
但他还是装作十分强硬的样子,他相信瓦剌,博罗一定会带着瓦剌强兵,突破宣镇,长驱直入,兵围北京城。
这是他的自信。
瓦剌连胜连捷,汉人在他们眼中,如猪狗一般,随意屠杀罢了。
最最关键的是,国书他还私自修改了一点,否则更加狂悖,估计都等不到博罗救他,就得被明国皇帝杀死。
坐在龙椅上的朱祁钰,面色看不出喜怒,摆了摆手,示意安静。
“敢问两位使者,代表的是瓦剌,还是某一部族啊?”朱祁钰高声问。
“自然是瓦剌!吾等乃瓦剌可汗派来的使者!”楚鲁金气势不能丢。
“可朕听闻,瓦剌分解为三部,哪来的可汗啊?有了可汗,为何不朝贡天朝大皇帝呢?啊?”
朱祁钰声音陡厉:“莫不是等待天朝发兵漠北,教瓦剌可汗做人吗?”
楚鲁金听了翻译,这皇帝莫不是个傻的?
八年前,瓦剌兵围北京,忘了?
你大明折节缔结和约,忘了?
如今是瓦剌强,明弱,大明才是儿皇帝!
“明国陛下……”楚鲁金懒得搭理朱祁钰的请求,没错,就是请求。
朱祁钰挥手打断:“叫朕天朝大皇帝!”
“明国皇帝陛下……”
楚鲁金不忿,瓦剌明明是战胜方,大明皇帝却逼他称大皇帝,狗屁的大皇帝,大元世祖皇帝才是大皇帝!你朱祁钰算个屁啊!当初缔结和约的就是你,忘了?
“你听不懂朕的话吗?还是这个通译不会翻译,来人,掌嘴!”
朱祁钰大怒。
两个侍卫进来。
胡濙立刻要劝,毕竟宣镇打了败仗,暂且忍一忍吧陛下。
打人不过逞一时之快罢了,重要的是国泰民安,忍了吧陛下。
结果一看进来的侍卫,胡濙眼前一黑,胡豅和李玠,身着铠甲,手扶长刀大步走了进来。
按住阿碧雅思,大耳刮子狠狠落下。
“啊!”阿碧雅思惨叫一声,胡豅这一巴掌,直接把他给打破相了。
“皇帝陛下,为何殴打瓦剌使臣?”楚鲁金大怒,大声嚷嚷。
朱祁钰却大笑:“看看,不说人话的蛮夷,像个大马猴,说的还是鸟语,朕根本听不懂,哈哈哈!”
“你们听懂了吗?”朱祁钰笑问朝臣。
朝臣被皇帝折磨成什么样子了,谁敢说听得懂啊,赶紧跪拜在地,说听不懂鸟语。
“你们又不是畜生,怎么能听得懂鸟语呢?哈哈!”朱祁钰大笑。
倏地,朱祁钰收敛笑容:“打!朕没说停,就不许停下!”
啪!啪!啪!
耳光声此起彼伏。
阿碧雅思整张脸都被打花了,胡豅打了几个耳光后,觉得手痛,干脆用刀鞘代替。
狠狠往阿碧雅思身上抽,一边抽一边还嘟囔:“这蛮夷脸皮真厚!才出这点血?”
阿碧雅思听得懂汉话啊,气得整张脸扭曲。
朱祁钰让人把国书呈上来。
“大明自称是礼仪之邦,怎的如此不讲道理?”楚鲁金气得暴跳如雷,想去救阿碧雅思,却没法救。
朱祁钰却从丹陛上走下来,陈韶立刻护卫在旁。
刷!刷!
朱祁钰把国书给撕了,狠狠砸在楚鲁金的脸上:“礼仪之邦!那是对人!你是狗,朕对狗,还讲什么礼仪?朕问你,狗对人的时候,讲道理了吗?啊?”
楚鲁金看着如雪花片落下的国书,瞬间上头了。
“翻译给他听!”朱祁钰冲通译大吼。
鸿胪寺通译立刻翻译。
当形容到狗的时候,手舞足蹈的,很形象的比喻,指了指楚鲁金,你就是狗。
“大明皇帝,难道非要和我瓦剌决一死战吗?”
楚鲁金怒不可遏,冲着朱祁钰呲牙:“大明连连战败,宣镇即将不保,兵临城下,指日可待!”
“本使这就回去,回禀我家大王,等我家大王在北京城下时,希望大明皇帝陛下,还能这般硬气!”
楚鲁金冲着朱祁钰磨牙。
“哈哈哈!”
“贵‘屎’,你放了这么多屁,就一句话说到朕的心坎儿里了!”
“朕就是强硬!大明就是强硬!”
“你告诉你家大王,洗干净脖子等着,朕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征召百万大军,荡清草原,让你瓦剌,从人间消失!”
“瓦剌猪犬,不配与人同享一片天!”
朱祁钰猛地转过身体:“来人,把国书捡起来,塞进瓦剌尊‘屎’的嘴里!”
朝臣谁敢动啊,都想劝陛下,您可别发疯了,大明已经战败了,您就别逞口舌之快了,说些软话多好,避免了战争,才好休养生息嘛。
但胡豅却不在乎。
把刀交给李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下头将国书纸片捡了起来,然后团起来,直接塞进楚鲁金的嘴巴里!
楚鲁金要反抗。
林景、王植走进来,一左一右按住楚鲁金。
林景是林聪的三儿子,王植是王植次子,都被征召入宫做带刀侍卫。
“吞进去!”胡豅玩命按楚鲁金的嘴巴。
楚鲁金也犟,就是不肯吞,还伸手去咬胡豅的手。
胡豅抽手,一刀鞘抽在他的嘴巴上,痛得楚鲁金惨叫。
“陛下说得对,和蛮夷说什么话?以后对待畜生,就该直接动刀子!”
胡豅指着地上的纸片:“吃进去!”
楚鲁金嚷嚷,不肯吃。
啪!
胡豅又一刀鞘,把楚鲁金的门牙打掉了。
胡濙看得心惊胆寒,他这儿子,第一个杀的不是朝臣,而是瓦剌使节啊!
他内心后悔,想劝谏陛下,偏偏皇帝仿佛没看见。
“拿笔来,朕回复一封国书!”
朱祁钰登上丹陛,龙飞凤舞,写下四个大字“入你酿之”!
盖上宝玺。
“呈给他看!”
楚鲁金满脸是血,使劲挣脱开侍卫的手,凶厉地看着胡豅。
胡豅也不甘示弱。
“额秀吉!”楚鲁金骂了一句,把朱祁钰亲写的国书拿在手里。
他自然看不懂。
通译给他翻译之后,楚鲁金仿佛被点燃了一般,想破口大骂,但看见阿碧雅思快要被打死的模样,登时收了声。
但那团火在胸中燃烧,气得他在原地乱转,满脸狰狞之色。
而朝臣看到了皇帝的回书,一个个如丧考妣。
陛下啊陛下,您能不能别添乱了!
瓦剌是强敌啊,您不能因为一时之气,就把大明拖下水啊,做皇帝就要忍,您不想忍,可以不见他们嘛,让鸿胪寺官员去装孙子就好了!
李贤满脸绝望,皇帝实在太轻浮了,怎能贸然撕破脸呢,仗打成这般样子,总要谈一谈的,瓦剌的国书除了言辞难听些外,说的也是有道理的,无非就是纳些岁币。
岁币难听,换个名字,就叫边境贸易,国朝往里面投一些银钱,继续当天朝上国就好了。
“这就是尔大明的态度?”楚鲁金暴跳如雷,吭哧瘪肚说了句汉语。
来之前,他还想着,做低姿态,毕竟刺杀番僧的凶手指向他们,奈何大明皇帝欺人太甚啊!
气得他原地爆炸。
“别沐猴而冠了,直接说狗语就好了,天朝有人专门研究兽语!猫话狗话,都能听懂!”
朱祁钰冷笑,心里又有些悲凉,朝中百官,跟他这个皇帝闹别扭,一个比一个厉害!
甚至有人敢废立皇帝!
偏偏,面对异族的时候,一个个都是软柿子!连一声谴责都不敢!
这等尸位素餐之人,留之何用?
楚鲁金被气坏了,但在大明的地界上,他也不敢直接指着皇帝鼻子骂啊,阿碧雅思整张脸都烂了,还在打,估计回不了草原了。
关键他还有隐藏任务,不能死在这呀。
“朕再告诉你一遍,拿着朕的国书回去,让博罗洗干净脖子等着!朕的大军,马上就到!”
朱祁钰发狠了,要打便打,反正朕不受这个气!
楚鲁金将国书卷起来,塞进怀里,准备告辞。
“慢着!”
朱祁钰缓缓开口:“朕说过,让你把瓦剌国书吃了,你怎么还没吃呢?无视朕吗?不把朕放在眼里?”
“李贤!王直!张凤!叶盛!白圭!尔等是干什么吃的!”
“君辱臣死!”
“尔等为何还不死?”
“他不吃,你们来帮他吃!”
朱祁钰忽然大怒:“来人,把他牙齿给朕打掉了,把东西塞进去!敢吐出一片来,就豁开他肚子,塞进去!”
“请陛下恕罪!”朝臣跪在地上,表情十分无奈。
“一群磕头虫,一群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朱祁钰忽然发怒了:“周瑄,刺杀喇嘛的事情,有没有定论?”
“陛下,已有定论!”周瑄高声道。
“为何不呈上来?”
朱祁钰随手一指,指向了王直:“王直,你念!”
王直展开奏章一看,里面写的却是破获鞑靼奸细之事,他只能闭着眼睛瞎说:“经三司调查,虔嘉喇嘛刺杀一案……”
皇帝发怒,群臣震怖。
李贤等人疯狂给胡濙使眼色,快让皇帝别发疯了,传出去让人笑话!
堂堂朝会,皇帝忽然发疯,骂完外使,骂大明朝臣,绝对是疯了!
吾等是老持稳重,治大国如烹小鲜,岂能因一怒而流血千里呢?大明是礼仪之邦,要塑造大同盛世!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