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良密奏送上来。
朱祁钰皱紧眉头,俞山成长线没问题,但俞山成功的路上,却有晋商的影子。
有晋商的钱财开路,俞山怎么会被贬为郕王府伴读呢?
说明晋商在正统朝并没有发迹,所以才会投资如俞山这种落魄官员,意外的是,朱祁钰意外登基,俞山意外被重用。
奈何俞山胆小,在漠北王和景泰帝中间长袖善舞,最终两面不是人。
俞山死也要留下身后名。
看得出来,他心里也厌恶商贾,只是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被商贾资助后,被晋商缠住罢了。
根据东厂的线报,问题出在镇边城所的驿丞身上。
此人叫张广,出自平阳张氏。
水马驿站宣镇线,偷运来的军资,总要销赃的,全都由这个张广销赃。
凭平阳张氏一家是吃不下这么大笔军资的。
所以,所有晋商都进场,低价买入军资。
这就解释通了。
宣镇的商贾,哪来的军械,拿来和漠北做贸易的?
甚至,整个晋商之所以能做大做强,主要靠的是走私,漠北最缺的就是军械,作为走私商,简直大赚特赚。
所以。
舒良坐镇山西,却找不到晋商的通敌证据。
原因是军资不是从各边镇卖出去的,而是从递运所出来的,所以当舒良坐镇山西的时候,军资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等舒良刚刚离开山西,走私线又开始动了。
所以俞山宁愿死,也不敢招认。
一旦招认,就是天塌了。
不知道会牵扯出多少人来!
这朝堂上,多少人站着像人,其实是商人的走狗!是漠北人的走狗!是屠汉的刽子手!
舒良这份奏章,有证据,也有猜测。
所以冯孝不敢说。
朱祁钰慢慢靠在椅背上,目光幽然:“朕以为俞山忠贞,却不想他的忠贞,不是对朕。”
“朕这双眼睛,看人不准啊。”
“谁是人,谁是鬼,朕分不清楚。”
“所以朕担心,今天闭上眼睛,明天会不会睁开呢?”
噗通!
整个乾清宫伺候的宫人,全都惊恐地跪下。
皇帝又说胡话了!
“朕该怎么确定,谁是人,谁是鬼呢?”朱祁钰努着嘴深思。
却想不出头绪来。
“冯孝,去把在京中的晋商,统统诏到西华门前,朕去见他们。”
冯孝浑身一抖:“皇爷,会不会打草惊蛇?”
“你以为,等东厂去抄,能抄到什么?哼,人家比咱们精明多了,没有证据,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朱祁钰目光幽幽:“都诏来,朕亲自和他们聊聊,人家为了大明做了那么大的贡献,朕也该亲自诏见他们,你说对不对?”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他们该感谢皇爷天恩浩荡。”冯孝可不管那些商贾怎么想。
商贾都死了,也赶不上皇爷一根汗毛重要。
“去传旨吧。”
“奴婢遵旨。”冯孝领旨而去。
朱祁钰环顾四周:“都起来,你们是朕的贴心人,只要伱们不被任何人收买,朕就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宫人刚起来,又吓得跪在地上。
“你们要知道,你们、乃至你们全家的富贵,都系于朕的身上。”
“奴婢等明白!”宫人们齐声附和。
朱祁钰让他们起来。
然后又看一遍舒良递上来的奏章,叹了口气。
“郑有义。”
“奴婢在!”郑有义从殿外进殿,额头上都是汗,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天气热的。
“朕打算建西厂,你来当厂督。”
郑有义张大了嘴巴。
西厂,就是和东厂对应的,看看东厂舒公公的威风,就预见到了自己!
“皇爷,奴婢何德何能,岂能担此重任?”郑有义不敢相信,大馅饼砸自己头上了。
他只是个轿夫啊!
连个字儿都不认识,怎么当西厂厂督啊?
“郑有义,你对朕忠心吗?”朱祁钰问他。
“皇爷让奴婢死,奴婢眼睛都不会眨一下!”郑有义慨然道。
“那不就得了,不会的东西可以去学,但忠心可不是谁都有的。”
朱祁钰亲手扶起他,淡淡道:“对朕忠心的人,朕都会大肆启用,不拘一格。”
“只要你对朕忠心,做错了事,朕给你兜着。”
“人不怕做错事,做错了再改,能力是磨砺出来的,朕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提督西厂,也没什么难的。”
朱祁钰拍拍他的肩膀:“西厂暂时负责朕的安全,凡事可能威胁朕安全的,你都有权插手,不管是谁,哪怕是厂卫,你都可以查!”
这权力,比厂卫还大?
皇帝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郑有义。
可是,真论实权,西厂并不大。
但皇帝说是暂时,等厂卫全部出京,西厂自然也要扩充势力。
“皇爷,奴婢招太监?”郑有义问。
“招一小部分太监,从乾清宫里面挑,再去外面招一批男女,按照东厂架构招人。”
朱祁钰道:“暂时负责朕的安全,以后,你负责监督厂卫。”
厂卫必须要有限制。
西厂,就用来限制厂卫,使厂卫永远攥在他手心里,不会被别人买通,叛变他。
这是他暂时的想法。
“奴婢遵旨!”郑有义还是一知半解的。
朱祁钰急着建西厂,主要是厂卫要随时出京为他办事,京中只剩下都知监,而都知监又都是太监,在宫中足够,倘若他出宫的话,安全没法绝对保障。
至于缇骑,逯杲去了缇骑,才有了些新气象,但终究不堪重用。
他已经有了裁撤之心。
还有一点,他不信逯杲。
他只信身边的太监。
郑有义带着旁人滟羡的目光,离开了乾清宫,着手组建西厂。
这时,冯孝回来:“皇爷,天色擦黑,要不明日再见那些商贾吧。”
他担心天黑有意外。
“就让他们在西华门外候着吧,明日下了朝朕再见他们。”朱祁钰应了一声。
“皇爷,外面的天阴了,可能要下雨了。”
“什么?”
朱祁钰一惊,夺门而出。
日落夕阳之旁,有一团团黑云出现,时而遮住太阳,时而往天空中央汇聚。
“真要下雨了吗?”
朱祁钰脸上露出了笑容:“钦天监的人,还有人活着吗?”
冯孝吞了吞口水:“没、没了。”
“他们的命真不好啊。”
“也怪他们自己,把朕当傻子糊弄。”
“天天说明天下雨,真是天气预报,没一次准的。”
朱祁钰目光阴冷:“暂时不要招人了,尸位素餐,养着有什么用?”
“奴婢遵旨!”冯孝磕头。
“传旨农业局,多多准备些储水用具,储存些雨水,等雨停了,浇灌给农作物,一点雨水都不能浪费。”
朱祁钰看着乌云越汇聚越多,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时,谷有之小跑过来:“启禀皇爷,张阁老求见。”
“快宣。”
只见张凤喜气洋洋过来,叩拜行礼后:“天佑大明呀,终于要下雨了!”
“这雨虽迟却到,来得好啊!”
朱祁钰的坏心情,随着乌云汇聚,一冲而散:“张卿,有什么急事?”
“陛下,微臣收到宣镇奏报,这是宣镇的损失。”
一听这事,朱祁钰的脸沉了下来。
宣镇正在重建,重建的物资,那是他从牙缝中省出来的。
这次不知道又损失多少呢!
翻开奏章,朱祁钰的好心情登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几次瓦剌骑兵袭扰,损失高达几万两银子。
“你就为这事找朕?”朱祁钰脸色绷起来。
“陛下,这未尝不是好事呀!”
张凤笑道:“您又击退了瓦剌来袭,这可是功业呀。”
朱祁钰皱眉,弄虚作假给谁看呢?
朕缺那点功业?
“陛下,您不是想怀柔关西七卫嘛?”
“这不是机会嘛。”
“关西七卫被大明打劫,被瓦剌欺负得惶惶不可终日。”
“我大明正好可以借机,派出使节出使关西七卫,夸大功绩,怀柔其民。”
张凤这一说。
还真有这个可能。
他垂涎关西七卫的土地,张凤则垂涎关西七卫的人口,把他们安置在河套,河套有了人力,建设省钱又省力。
“张凤呀张凤,你也变坏了!”
朱祁钰哈哈大笑:“不过,身为内阁次辅,你就该变坏!变得好!是大明之福啊,哈哈哈!”
张凤抿嘴而乐。
“那以甘肃镇的能力,能收回关西七卫的土地吗?”朱祁钰又问。
“啊?”张凤愣住了,我啥时候让你收其领土了?
知道皇帝会错意了,登时笑道:“陛下,您也说了,等您寻到能在贫瘠土地上种出来的农作物,再将疆域向外推进。”
“关西七卫的精华是人,而非土地。”
“毕竟国朝的首都没建在西安,无须担心西部边陲的安危。”
“当务之急是怀柔关西诸番的百姓。”
朱祁钰被噎得够呛。
“张凤啊张凤。”
朱祁钰苦笑:“罢了,朕这就传旨给寇深,让他派人接洽关西七卫,若有部落愿意内附的,就安置在甘肃。”
张凤笑了起来:“陛下,若安置在甘肃镇,那么西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会真正归心的。”
“若安置在千里之外的河套,西番可就任咱们拿捏了。”
“虽说前期安置会麻烦些,但为长远计,安置在河套,对国朝利益最大。”
以前没看出来,张凤也有八百个心眼子。
“就依你说的!”
朱祁钰对这个策略很满意:“估计寇深会写奏章跟朕抱怨,唉,朕受了吧。”
张凤暗笑。
咔嚓!
天边一道惊雷落下,起风了。
“真的要下雨了!”
张凤哽咽道:“庄稼旱了二十多天,希望这场雨大些,把庄稼浇透!”
“朕已经让农业局,拿出储具,接雨水,春雨贵如油,不能浪费呀。”朱祁钰道。
“陛下心怀天下,乃黎民百姓之福!”张凤深深一拜。
“张凤,你是有本事的人,在朕手上,朕让你做夏原吉一样的名臣,名留青史。”
“微臣谢陛下天恩!”张凤跪在地上磕头。
风越来越大,雷电闪烁。
“好了,你快些出宫吧,这雨马上就来了。”朱祁钰在告诉他,只有朕活着,才能给你施展才华的舞台。
张凤显然是听懂了。
张凤刚刚出宫,就落下了雨点。
“皇爷,请回宫吧,若浇坏了身子,可是了不得的事呀。”冯孝满脸焦急。
这段日子天气闷热,他恨不得在雨里泡一会。
但还是依言进了殿。
冯孝却劝他泡个热水澡,省着着凉。
朱祁钰受不了他唠叨,便去沐浴。
外面电闪雷鸣,大雨瓢泼。
京师中一片欢腾声。
久旱逢甘霖,这段日子最闹心的是农人,终于盼来雨水了,田里的庄稼终于有救了。
“冯孝,还在下吗?”沐浴后,朱祁钰在处置奏章。
“回皇爷,还在下。”
“好,太好了!”
朱祁钰神情雀跃:“多掌灯,光线有些昏暗,朕把这几个奏章看完,便安枕了。”
安枕时,朱祁钰走到门口,看着瓢泼的大雨,脸上露出雀跃的笑容。
“这回可把庄稼浇透了。”
朱祁钰满脸笑容:“看来收成还有救啊。”
可是,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好似一夜未停。
朱祁钰早起醒来时,听到外面还有雨声:“冯孝,还在下吗?”
“回皇爷,还在下,下了整整一夜了。”冯孝脸上浮现担忧。
“雨势大不大?”
朱祁钰披上衣服,走到殿门口去看,殿门稍微咧开一个缝,伸出手去,豆粒大的雨点打在手上。
“这么大?下几个时辰了?”
冯孝掐手指头算算:“大概六个时辰了。”
清早的好心情,登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朱祁钰看了眼天空,乌云层层密布,不像是要停下的样子。
“上朝吧。”
他锻炼后用膳,可外面的雨势,没有小下来的意思。
天气好似和大明开个玩笑。
前二十天,几个省的百姓都在盼,快点下雨吧。
结果终于下了,却不停啊。
顶着雨进入奉天殿。
群臣撑伞,披着蓑衣陆陆续续进殿。
“陛下,这雨势没有停的意思啊!”
张凤满脸担忧:“大旱后,万一大涝,怕是会有大疫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胡濙瞪了他一眼。
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慢吞吞地走进殿内。
“老太傅,您怎么看?”朱祁钰也担心,万一这大雨下个几天,庄稼就彻底玩完了。
“回陛下,老臣不懂天象,但依多年的经验,这雨势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停了。”胡濙报以苦笑。
完了!
春天种下的秧苗,这回都泡汤了。
“这老天,和朕开了个玩笑啊!”
朱祁钰长叹口气:“年初的时候,朕满打满算,想让边境军户,穿上棉衣,抢着种下棉花。”
“又给百姓树苗,希望增加百姓收入,保护水土。”
“如今看来,全都打水漂了。”
“树苗就算没旱死,也被大雨浇死了。”
“棉花更别想了,地里的秧苗肯定被这大雨冲垮了。”
“重中之重是粮食啊!”
“等这大雨过去,还能种什么?能补救一波?”
朱祁钰没工夫抱怨。
抱怨有什么用?
已经发生了,抱怨两句就能改变过去了?
不如想办法,如何弥补。
“回陛下,只能补种一茬豆子。”
胡濙低声道:“但前提雨得停啊,这雨要是下个几天,就算临时插一波豆秧,也会被大雨冲垮的。”
朱祁钰颔首:“种怕是不行了。”
“这场雨,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停了,会不会还下呢?”
“干脆出去买。”
叶盛却有不同的意见:“陛下,买粮食,撑得了一时,撑不住一年啊。”
“何况,田亩撂荒也不行,土地是需要养护的。”
“不如等雨停了,中枢派人下去,看看能种什么,就补种一批。”
“中枢免了今年的粮赋。”
“过了秋,受灾严重的地方,就酌情赈济,不能家家发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