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昌迷茫地摇摇头。
“虽然你们晋商做了这么大的贡献。”
“但朕还没有诏见尔等的意思。”
“偏偏这个张广,让朕不得不诏见尔等啊。”
“你们都应该感谢这个张广。”
朱祁钰说得很无厘头。
谁都没听明白。
晋商诸脉都有点懵,他们都不认识这个张广啊,他跟陛下诏见有什么关系?
提起家财,诸脉就想哭。
千年家资啊,被东厂抄得干干净净,也有人反抗,但反抗的人都被送去地下了。
硬气的都死了。
活着的,都是怂比。
本来辉煌的晋商诸脉,未来会成为左右朝堂的巨大财阀,最后只得到一张好人卡,就被皇帝打发了。
“张广,你不知道。”
朱祁钰笑眯眯问:“但递运所的军资,伱们总该知道吧?”
张昌脸色一变。
本以为,那种事抓不到马脚的,可怎么还是露了?
“陛下,草民只是庶脉,主宗已经烟消云散,主宗所做之事,草民并不知道。”张昌小声回禀。
“你倒是会一推干净。”
朱祁钰嘴角翘起:“安心,朕今天诏尔等来,不是问罪的。”
张昌摸了摸额头的冷汗。
您不杀人,吓唬我干嘛,这个汗流得呀。
“那你跟朕说实话,军资都卖给谁了?”
咣当!
张昌浑身一软,扑倒在地上,您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啊!
“陛下,我平阳张氏,绝对不会做有愧祖宗的事情!”张昌发誓。
倘若我张氏是胡人的话,这誓就当我没发。
“别这么紧张,朕就随口一说。”
朱祁钰笑了起来:“朕诏你们来,是赐生意给你们。”
诸脉冷汗涔涔。
皇帝能有什么好心思?
“水马驿站暴雷,整条线都要清理掉。”
“之前水马驿站被朝堂垄断。”
“如今,朕打算放开给商贾。”
朱祁钰这话,若放在朝堂上,准被朝臣制止。
但西华门前,没有朝臣,也没带着起居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反正想反悔也容易。
“陛下,您说的放开,是全部放开?包含递运所?”张昌嗅到了巨大的商机。
“想什么呢?若递运所交给你经营,你会不会把大明的军资,运去漠北啊?”
朱祁钰冷笑。
他最讨厌商贾的地方,就是极致的贪婪!
心里没有君父,没有家国!只有利益!
“草民不敢痴心妄想,草民有罪!”张昌嘭嘭磕头。
感觉您好像在针对我。
别误会,朕针对的是在座的所有人!
“朕打算将水马驿站商用化。”
“平民、商人,也可走水马驿站,合作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支付承运东西的费用;第二种则是承包路段。”
“所谓承包路段,就是买下该路段的马匹和船支,当然了,朝堂和商人分离,你们买的是商用路段。”
“这路呀,可是生金的好地方。”
“之前朝堂没有细分,对水马驿站管理粗糙、松散,更不允许令商贾染指,朕打算变一变了。”
“这水马驿站旁边,朕打算设一个食货肆。”
“食货肆里经营吃食、客栈、杂货等,应有尽有,简单说,就是一个小型市集。”
“每一个水马驿站旁边,都要设一个食货肆,这个食货肆,朕打算承包出去,你们有能力、有想法的,可以考虑承包下来。”
“还有就是急递铺,朕打算拆分急递铺,官方走官方急递铺,民用走民用急递铺。”
“你们常年在外面做生意,给家中写信、寄物,甚至转运商品,都可以通过民用急递铺。”
朱祁钰的意思,是将水马驿站建成小型集市,急递铺改成快递。
让水马驿站盈利。
只有有利可图,朝堂才会上心。
“陛下,草民有个问题。”陈赟小声问。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潞州陈赟(云)。”
朱祁钰让人记下来:“说!”
“如今虽天下承平,但有利可图的地方,草民担心会引得贼人惦记,所以这水马驿站是否驻兵?”陈赟哆哆嗦嗦。
“匪盗之事,你无须担心。”
“等朕下达圣旨后,会派兵剿匪。”
“驻兵是一定的,朕会在驿站周围建城,防范宵小。”
从宣镇线烂了,朱祁钰一直在想。
为什么水马驿站会烂了呢?
归根结底是不盈利,人心思变,不能成为驿递人员仰仗为生活的东西,驿兵不珍惜,朝堂不重视,久而久之肯定会烂的。
干脆,转为半商用。
哪怕有一天,商人会吞并掉国有资产,起码还能用,不至于运粮运军资都成问题。
一听建城,商贾们松了口气。
这年头走路是非常不安全的,流匪多如牛毛,打劫更是家常便饭。
“朕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你们有没有兴趣,经营几家食货肆啊?”朱祁钰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商贾一听,白给的当然要了。
“陛下,草民等乐意!”商贾们磕头谢恩。
朱祁钰没想到这么痛快,看来东厂抄得不够多啊,晋商是真有钱啊。
那天下商贾的钱,是不是能把大明买下来呢?
让朕垂涎三尺啊。
“一家食货肆,一年承包价在一万到十万两银子之间。”
“谷有之,你派宫中计相算出个条陈来。”
“交给商贾们,让他们交钱,然后出个商契,记得要给户部缴纳商税。”
朱祁钰的意思是这钱要入内帑的。
一听交钱,商贾们都懵了。
不是要补偿我们吗?
怎么还要钱呢?
这下他们明白了,皇帝诏他们来,就是想继续掠夺他们的家资!
有您这样的皇帝吗?
将国民视之如韭菜!
“谷有之,你这就打发人去算,就在这西华门前签字画押,交了钱直接运入宫中去。”
蚊子腿也是肉啊。
朱祁钰虽然富,但全国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明年要征漠北,后年要征安南、麓川,都要花钱的。
“你们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好地段你们先挑,挑剩下的,朕再让京中其他商贾挑。”
“挑好了就交钱,朕就派人去建食货肆,争取一个月后开门营业。”
“钱不够的,用粮食和布匹折价。”
“朕肯定给你们个公道的折中价。”
朱祁钰心情不错。
全国水马驿站,要是都开一家食货肆,再把急递铺兑出去,一年就赚不少。
可是。
商贾们却跪着不动。
都低着头。
朱祁钰咋呼半天,才发现,这些商贾不接茬啊。
皇帝又尴尬了。
登时,脸色阴沉下来:“怎么?觉得朕在坑你们?”
“陛下,草民等没有家资啊!”商贾们嚎啕大哭。
朱祁钰目光如鹰凖般,看向了那个声音最高的人,指着他道:“你叫石珍吧?”
“出自汾阳石氏?”
“汾阳石氏总共贡献给朝堂,17万两银子!两个煤矿!”
“可你石珍,早年就搬到彰德府去了。”
“你可知欺君之罪,该怎么罚?”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
商贾们终于看到了朱祁钰的脸庞,阴沉似水。
他提着剑,大步走了过来。
“滚过来!”
朱祁钰用剑指着他:“你是河南商贾,能跪在这里,是看在汾阳石氏的份上!”
“可你跟汾阳石氏,有关系吗?”
“没有!汾阳石氏的贡献,和你更是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还有,你说你家中无财!”
“好!”
“朕这就派人去抄,朕也不欺负你,就设线一万两,若是你家财低于一万两,朕不但不罚你,还送你一座食货肆!期限十年!”
“可是,若你家的家财,高于一万两!”
“朕就将你全家凌迟!”
“敢不敢!”
朱祁钰把剑搭在石珍的脸上。
石珍瑟瑟发抖,整个人都傻了。
心里万分后悔,就不该抓尖卖乖。
他确实觉得食货肆能赚钱,但他想压低成本,再加上皇帝坐在门洞子里,应该看不清谁是谁,所以在人群中间瞎搅和。
却不知,皇帝眼神好、记性更好。
对他们每个人,都如数家珍。
所以,他倒霉了。
汾阳石氏是做颜料生意的,他家搬去了彰德府,垄断了彰德府的颜料生意,你说有没有钱?
就算皇帝设十万两的线,他家也是超过的!
“朕问你,敢不敢!”朱祁钰压着剑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石珍感到脖子上有点疼,有血珠从脖子上滴落。
“回答朕的问题!”朱祁钰目光凌厉。
四周禁卫收缩,纷纷拔刀出鞘,防备有人暴起伤害到皇帝。
“草民知错……啊!”
石珍脖子上剧痛,皇帝的剑锋下压,鲜血外溢。
“草民家里有钱,有钱!”石珍被吓傻了。
“那就是欺君之罪喽?”
朱祁钰下压剑锋,石珍吃痛。
但两个太监按住石珍,令他不许动弹。
咔嚓!
刀锋压进去,鲜血迸溅。
朱祁钰拎着一颗脑袋,高高举起。
“这就是欺君之罪的下场!”
朱祁钰垂下剑锋,鲜血滴落。
“还有谁?骗朕说家里没有钱的!站出来!”朱祁钰厉吼。
西华门前,静悄悄一片。
所有人都在颤抖。
惊恐万分。
能跪在这里的,都是偏支,就算贡献国朝些钱财,那也是有些家底的。
“去,把石珍全家,杀了!”
朱祁钰满脸凶厉之气,把天子剑搭在张昌的身上。
张昌吓得屁滚尿流。
但是,皇帝只是用他的衣服擦剑上的血。
张昌身体不停地颤抖。
“当朕是泥胎木塑?”
“是你们随便哄骗的傻子?”
“呸!”
朱祁钰吐了口痰,喷在陈赟的脸上。
“就你们这帮废物,还敢骗朕?”
“朕在朝堂上杀人的时候,你们还在家里玩蛋呢!”
“朕给你们面子,美其名曰说是贡献国朝,其实你们做了什么,心里没点数吗?”
“张昌!”
“你口口声声说不认识的张广,其实是张广销赃军资的卖国贼!”
“他从递运所弄出来的军资,全都卖去了漠北!”
“你们在座的每个人,每家都不干净!”
“朕若查,你们全都够诛九族的了!”
“朕让你们还活着!”
“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西华门前,只剩下惊恐的喘气儿声。
要说商人敢刺王杀驾,根本没这个胆子,天下商贾被强迁入京,家人都可都在京中呢。
而且,皇帝手里持剑,身边又有太监随侍,边上则全是持刀在手的禁卫。
谁敢造次?
朱祁钰语气稍缓:“朕诏见尔等,是给你们机会。”
“别不识相。”
“谷有之,价格翻一倍,让他们收下来。”
“明年的价格,朕要看到你们的表现,表现不好,再翻一倍,再不好,直接诛族!”
“大明不养废人,更不养不忠心的狗!”
“你们,只有为朝堂效力,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朱祁钰厉喝:“等他们挑完,诏在京所有商贾来挑。”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贱物!”
“朕不杀人,以为朕是软弱天子呢!”
整个西华门前,静悄悄一片。
所有人瑟瑟发抖,有胆子小的,早就屁滚尿流了,
甚至,连皇帝什么时候走的,他们都不知道,都被吓傻了。
当消息传到前朝,直接就炸了。
胡濙、张凤等重臣蹚水入宫。
“老太傅,您这是什么表情呀?”朱祁钰正在处置奏章,却看见胡濙虎着脸跪在门口。
“快请起,给几位准备姜茶,去去寒气。”
朱祁钰心情不错。
刚才计相来报,晋商共卖了二十多家食货肆,十几家急递铺,收了不少银子。
“老太傅,今年买粮食的钱有了!”朱祁钰粗略算了一下,大概总共能卖七八十万两银子。
而且,水马驿站也能跟着盈利。
“陛下用战略之地,换取钱财,可真是爱民如子呀。”胡濙不阴不阳道。
他跪着不肯起来,一副赌气的样子。
朱祁钰看向张凤、耿九畴、白圭等人,也都气哼哼地跪着。
“都起来,听朕慢慢说。”朱祁钰亲自去扶胡濙。
胡濙却避开他的手,冷冰冰道:“老臣还是跪着吧,怕言辞惹怒了陛下,被陛下诛了九族。”
“老太傅,朕岂是那种暴君?”
朱祁钰很无奈,这老头还得哄着。
“陛下不是暴君,是昏君,是贪财之君!”
胡濙骂开了:“水马驿站,乃是战略要地,太祖皇帝还是吴王时,便倾注所有建设水马驿站。”
“原因是水马驿站能快速传递信息,料敌于先。”
“若说大明京师是心脏,那么水马驿站,就是连结心脏和身体的血脉。”
“陛下却把血脉给卖掉了!如何连结身体?”
“那些商贾都是什么嘴脸?陛下不清楚吗?为了钱,连祖宗都不要了的东西,您指望他们心在大明?”
“陛下您信不信,现在瓦剌人越过长城,那些商贾为了保住生意,会立刻跪下,然后领着瓦剌人兵围京师!”
“陛下,您知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啊!”
胡濙气疯了。
水马驿站暴雷,没问题,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就算亏本,也要支撑下去。
绝对不能放开给商贾!
那是取死之道!
“陛下,老太傅言之有理……”耿九畴也很不爽。
“你就别添堵了!”
朱祁钰瞪了他一眼:“你们先起来,听朕细说,朕岂会没有考虑呢?都起来,都起来,喝口姜茶,暖和暖和,听朕细说。”
他不分由说地把胡濙搀扶起来。
胡濙又不敢甩开他的手,反正沉闷地站着。
赐座也不坐。
他不坐,别人也不敢坐。
朱祁钰面露无奈:“老太傅,朕是这样考虑的。”
“水马驿站烂了的原因,是不盈利。”
“舅舅不疼姥姥不爱。”
“朝堂只用来传递奏章、官员流动、转运军资等,是资源的巨大浪费。”
“而这驿站,可是个下蛋的金鸡啊。”
“利用的好,朝堂每年都能收入百万两银子。”
“老太傅,您仔细想想,若真是打仗,这驿站能指望得上吗?”
“朕有生之年,一定让大明境内,无仗可打。”
“至于凭现在的鞑靼、瓦剌,怎么可能翻越长城呢?朕还没糊涂呢,所以老太傅无须担心未来。”
“您想想,朝堂受制于什么?”
“钱呀!粮食呀!”
“若是有足够的钱粮,大明怕谁?朕能从京师,平推到捕鱼儿海,能从甘肃平推到撒马尔罕,能从云南平推到海洋的尽头!”
“可这驿站,经营得好,一年最少收入百万两银子。”
“而且,沿途的百姓,都会富裕起来,朝堂能收更多的税赋。”
“您想想,与其担忧那些未来,不如把钱先赚到手。”
“等出了问题,中枢再进行解决便是。”
“总不能遇到问题就逃避吧,老太傅您说,朕说的对不对?”
这番话倒是打动了胡濙。
但是,最让胡濙生气的是,皇帝越过阁部,私自做决定,还把决定说出去了!
这很危险啊。
皇帝的皇权是膨胀,但还膨胀在格子里,可以控制的。
一旦皇帝随心所欲,皇权不受控制,那就是又一个太祖、太宗,谁人可制?
“陛下,不能因为钱,丢了战略要地呀。”胡濙还在坚持。
朱祁钰笑了:“既然是战略要地,朕正好多设些兵丁,让兵丁戍守,这样一来守住要地,又能赚钱,何乐不为?”
胡濙看出来了,皇帝铁了心要钱了。
朱祁钰心累,朝臣不理解,商贾不乐意,搞得他不里外不是人。
商贾那怨怼的眼神,不啻于皇帝从他们口袋里面抢钱。
朱祁钰叹了口气:“都坐下。”
“老太傅,朕问您。”
“您早些年行走天下,住的都是驿站,说说您的感想。”
胡濙一愣,他已经很多年不出京了。
那还是永乐朝的事。
如今仔细向来,唯一的感受是:冷漠,难吃。
“老臣没亮出官身时,驿丁对老臣极为冷漠,冷言冷语,饭菜极为难吃;等老臣亮出官身后,遇到的就全是巴结之徒。”
胡濙说完,还点了点头,表情有点唏嘘。
“耿九畴、白圭,你们都是从地方来的,沿途住的是水马驿站,你们印象如何?”朱祁钰问他们。
“和老太傅一样,遇到的全是巴结之徒,饭菜谈不上好吃,但绝对不难吃。”耿九畴道。
一旁的石璞冷笑:“你要是拿出七品官的官身,再看看,那群势利之徒,给过往官员吃的饭菜,那叫一个狗都不吃。”
石璞行礼:“这些年,老臣南征北讨,走了很多地方,住了很多驿站。”
“老臣唯一的感觉,就是势利。”
“有一次老臣病了,驿丁竟要挟老臣的扈从,花大价钱才能去买药,老臣差点病死在驿站之中。”
石璞面露冷色:“等老臣康复后,直接把驿丞给杀了,老臣犹然记得那驿丁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真是又可气又可恨。”
白圭竟然点点头:“微臣也有同感。”
“诸卿,看吧,这就是官方的驿站。”
“朕还听说,有些家大业大的官员,根本就不住那水马驿站,而是赶去县城住客店。”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