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石璞跪在地上,丢失了权力,人苍老了不少。
“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是太傅冤枉老臣!”
石璞和胡濙各执一词。
彼此矛盾。
朱祁钰心中有数,看向他:“京畿云聚百万民夫,差点就出事。”
“你没及时控制事态,也没及时止损。”
“终究是有罪的。”
“朕也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啊。”
石璞一听,皇帝这是要启用他。
“浙江无人督抚,朕想派你出京。”朱祁钰直截了当。
石璞脸色微变,立刻道:“老臣毕竟犯了错,若不惩不罚,恐怕无法服天下人心!”
“求陛下,重罚老臣!”
石璞是真不想去啊,浙江可最难督抚。
朱祁钰眯着眼睛:“不愿意去浙江?”
“老臣绝对不是,老臣确实有罪,有罪便当罚。”
石璞敢说什么?
“而且老臣不愿意被闲置在家,想为国朝做事!”石璞磕头。
“有罪没罪,朕一言定之。”
朱祁钰目光凌厉:“朕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明白了吗?”
“老臣明白。”
石璞知道,不去也得去了。
南直隶、浙江、半个江西是江南士绅盘踞的老巢,别看皇帝在京师喊打喊杀的,圣旨在江南未必管用。
他这个工部尚书,去了江南,怕也是一场笑谈。
“你去浙江,为朕清查浙江。”
石璞只能应答。
“不必担心,最晚后年,朕会巡幸南京,为伱撑腰的。”
“近来许贵身体好转,朕打算派他做浙江军总兵,为朕重整浙江卫所。”
“调礼部侍郎邹干和成安侯郭晟,去为朕掌浙江备倭军。”
“邹干是有能力的,能文能武,郭晟是勋贵,为人还算老实听话。”
“再调郭璟、新昌伯唐定入浙江军做副总兵。”
“令郭璟从京营中调五千人,随你入浙江。”
朱祁钰看着石璞:“够不够?”
“陛下垂爱之心,老臣感同身受。”石璞磕头谢恩。
他没敢问皇帝要干什么。
浙江是第二难督抚的省份。
南直隶由张凤去督抚。
他石璞本可在京中做舒舒服服的工部尚书,结果却被踢去了浙江。
“在浙江,有困难可向南直隶求救,李震随时能驰援浙江。”
“若军中有变,你要写密旨给朕。”
“等待广西蛮兵入驻江南,你再行动便是。”
朱祁钰叮嘱一番。
便打发走了。
天下省份,皆从中枢派去督抚。
犁清了地方,天下也就抓在手中了,也该全力发展大明了。
朱祁钰站起来:“去仁寿宫。”
孙太后刚收到口谕,就收到皇帝驾临的消息。
仁寿宫宫人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按部就班便是!”孙太后呵斥一声,然后仔仔细细的品尝茶点。
朱祁钰从正殿进入,恭敬见礼。
他发现孙太后面庞红润,嘴角抿着笑,看得出心情是不错的。
“陛下可要用点心?”孙太后指了指碟子里的精致糕点。
“朕用过了。”
孙太后点头。
咀嚼的时候,孙太后用宽袖挡着嘴,这是礼。
朱祁钰也不看,坐在床桌的右侧:“还未谢皇太后出手相助。”
孙太后放下糕点,喝了口茶水,才缓缓道:“小事罢了,听说两位张太妃,都追随两位先帝而去了?”
“太妃住在慈庆宫多年,仍与青灯古佛为伴,可谓心诚。”
“吊着一口气不过是为了太宗皇帝、仁宗皇帝祈福罢了。”
“追随而去,也是人之常情。”
朱祁钰说的是汤太王妃的事情。
孙太后轻轻点头,看了眼伺候的宫人:“都下去吧,哀家有些体己话要和陛下说。”
她是懂事的。
朱祁钰不好开口,毕竟要维持体面。
“陛下,如今后宫里有四个嫔妃怀孕。”
“都是哀家的孙儿,哀家便免了晨昏定省,让她们安心养胎。”
“哀家事务繁忙,也不便去探望。”
“陛下切莫挑理才是。”
孙太后捡好听的话说。
皇帝能让她去看孕妇才是怪事。
“皇太后有心了,等诞下婴孩,朕第一时间抱来让皇太后瞧瞧。”朱祁钰笑道。
你是想气死哀家不成?
孙太后侧目看向朱祁钰。
朱祁钰却在笑,慢慢转过头,四目对视,悠悠道:“如今宫外并不安宁。”
“有个什么劳子的江左盟,在京中兴风作浪。”
“搅得前朝不得安宁……”
话没说完。
“陛下,朝政之事哀家不感兴趣,也不敢去听。”孙太后端起茶水,轻啜一口。
“此事涉及到先帝埋下的暗探,所以说给皇太后听。”
“朕来此叨扰皇太后。”
“就是想皇太后将暗探名单给朕,朕一并拔除,还天下安生。”
朱祁钰见宫人全都出去,直截了当。
孙太后放下茶杯的手一抖。
幸好殿门是开着的。
她害怕被皇帝折磨。
“先帝所做之事,从不和哀家商量,哀家从何而知啊?”
孙太后面露苦笑:“若陛下不信,可令人搜宫!”
“皇太后,不至如此。”
朱祁钰笑着摆手,连说严重了:“皇太后既然不知,朕便能理解。”
“但请皇太后下一道口谕,让漠北王把名单交给朕。”
“自此安生。”
孙太后瞳孔一缩!
原来皇帝打着漠北王的主意!
他敲打完了宗室,敲打完了勋臣,敲打完了文臣!
下一个,就是漠北王吗?
让他认清自己?不要再垂涎皇位?
“陛下,这偌大的大明,真的就没有你亲哥哥的容身之地吗?”孙太后眼泪流了下来。
“在皇太后眼里。”
“朕就是刻薄寡恩之君吗?”
“连亲哥哥都容不下吗?”朱祁钰反问她。
孙太后却不理他,任由眼泪滚落:“哀家在宫中苦苦支撑,不就为了让他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吗?”
“陛下!”
“如今你富有天下,子嗣又临近诞生。”
“没人能抢走你的帝位!”
“为何不能给你的亲哥哥,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呢?”
孙太后实在高明。
皇帝要名单,她跟皇帝谈亲情。
风马牛不相及。
“皇太后误会朕了。”
朱祁钰拿起茶杯,打开盖子,却没喝:“朕只是想要名单罢了。”
孙太后闭上眼,绝望而笑:“陛下又要发疯吗?又要逼哀家给你跪下吗?啊?”
坏了!
中算计了!
朱祁钰下意识看了眼殿门。
殿门开着呢。
若皇太后给他跪下,他的名声就彻底毁了,好阴损的毒妇啊!
朱祁钰猛地看向她,压低声音嘶吼:“皇太后,你在恐吓朕吗?”
孙太后痴痴而笑,凤眼斜瞄着他:“哀家敢恐吓陛下吗?”
“您是大明的皇帝,是景泰大帝!”
“哀家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丈夫死了的寡妇罢了,被庶子欺凌的嫡母罢了!”
“哀家不是你的生母,所以你才肆意侮辱哀家,好啊,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
孙太后慢慢站起来,作势要跪下:“哀家陪你玩!”
朱祁钰赶紧拉住她,整张脸冰寒冰寒的:“皇太后小心一点,莫要摔倒!”
孙太后却朝着他笑了:“若这时,哀家叫出声,陛下会是什么下场?”
朱祁钰心虚地看了眼门外。
她真叫出声,可就黄泥掉裤裆了。
这妇人实在狠毒!
“那你能得到什么?”
“若丑闻传出去,你必死无疑。”
“而漠北王,也会陪你而去!”
“你能得到什么呢!”朱祁钰急了。
孙太后笑得很得意:“陛下怕了?”
旋即,收敛了笑容,恶狠狠道:“哀家能得到尊严!”
“朕何时不给你尊严了?”朱祁钰后悔了,就不该开着门,否则她已经跪下求饶了!
孙太后却盯着他。
“朕给你太后尊荣,又给你太后权柄,哪里不给你尊严了?”朱祁钰额头冒汗。
“陛下急了!”
“陛下真的急了。”
“哀家还是第一次看到陛下如此着急呢!”
“哦,不是第一次,上一次是哪一次呢?你跪在哀家面前,求着哀家,不要喝那碗汤,是吗?”
孙太后脸上的笑容在扩大。
憋在胸中的那口气,正在纾解。
朱祁钰目光凌厉,却转瞬消失不见:“皇太后是朕的嫡母,朕着急嫡母,是很正常的呀。”
“咯咯咯!”
孙太后脸上洋溢着得意:“陛下还要名单吗?”
“不要了!”
朱祁钰想松开她,但这个毒妇,竟然下坠着身体,只要朱祁钰松开,她就跪在地上。
偏偏从殿外看,二人形态暧.昧。
真是解释不清了!
孙太后计谋得逞,嘴唇翕动:“跪下!”
“什么?”朱祁钰没听清楚。
“哀家让你跪下!”
朱祁钰仿佛一直都没看透这个妇人。
做事不经过大脑,想一出是一出。
“你让朕给你跪下?”
“哀家是你的嫡母,儿子给母亲下跪,有什么错吗?”孙太后就想拿回尊严。
“有你这样不知检点的嫡母吗?”
朱祁钰双手托着她:“有让庶子托着的嫡母吗?你起来!”
孙太后却笑容灿烂:“哀家不起来,除非你给哀家跪下。”
“做梦!”
朱祁钰眸光一厉。
孙太后却扬起脸:“打呀!”
“打你的嫡母,打当朝皇太后!”
“让殿外伺候的宫人都听听,让天下臣民都看看!”
“这就是大明的皇帝,如此不孝!”
孙太后怡然不惧。
“朕怕了你了。”
朱祁钰闷哼:“朕给你跪下,可以,但朕跪一次,就让漠北王跪一辈子,你信不信?”
孙太后唇角一紧,手攥起拳头,又松开。
“那又如何?”她兀自强硬。
“不能如何?朕能让他死,也能让你的孙儿全死了!”
朱祁钰目光森然:“还有常德,也会没命!”
“到时候朕让你一个人,住进慈庆宫里,滋味如何?”
慈庆宫是奉养太妃的宫殿。
孙太后脸色微变,还犹豫不决。
“起来!”朱祁钰低吼。
孙太后慢慢站起来。
朱祁钰往殿外瞧了一眼,确定没人,才松了口气,想喝茶压压惊,刚拿起来又放下。
他看了眼孙太后喝过的茶,直接调换。
才喝了一口。
“陛下可真谨慎啊,哀家能在自己宫里给你下毒不成?”孙太后冷笑。
哗啦!
茶碗里剩余的茶水,全都泼在孙太后的脸上。
孙太后神色一惊:“你、你敢?”
泡软的茶叶,贴在脸上。
茶水洒入发髻里。
狼狈至极。
“贱人!”朱祁钰把茶碗丢在桌上。
孙太后作势站起来,就要跪下。
“你敢跪,朕就赐漠北王死!”朱祁钰厉喝。
孙太后刚扶着桌站起来,又颓然坐下。
朱祁钰又想喝茶。
指了指那碗没动的茶:“你喝一口。”
“你这么怕,就不要喝嘛。”孙太后气乐了。
“朕让你喝,你就喝!贱人!”朱祁钰肝火大动。
“陛下骂哀家是贱人,却还要喝哀家喝剩下的,不讽刺吗?”孙太后轻轻喝一口,放在桌上。
“哼,讽刺朕吗?”
朱祁钰看了一眼:“再喝一口,喝大点口。”
“陛下如此鼠胆,怎么统治天下?”孙太后怪笑。
“朕能统治你,统治漠北王,统治常德,还不够吗?”朱祁钰反唇相讥。
“陛下只能窝里横吗?”
孙太后喝完一口,往茶里吐了口口水。
朱祁钰一阵恶心:“你全部喝掉!”
孙太后也犯恶心,拿起茶杯,哗啦啦倒在地上,把茶碗丢在桌子上,胸口起伏。
“朕让你把地下的茶汤舔了呢?”
朱祁钰话音未落,孙太后就要蹲下去,真的舔。
“打住!”
孙太后算抓住皇帝的小辫子了。
歪着头挑衅地看着他,哀家不要脸了,你又能如何?
该死的门。
怎么就没关呢!
“皇太后,朕是想跟你和平相处的。”
朱祁钰有些渴,吞了口吐沫,润润嗓子:“把名单交出来,你继续做你的太后,朕不再踏入仁寿宫。”
“呵呵,这样的傀儡,当着有什么意思呢?”孙太后将脸上一片一片的茶叶捡下来,丢在茶碗里。
“朕当了七年傀儡,不也过来了吗?”
朱祁钰眸光便厉:“七年来,你是如何对朕的?朱见济是怎么死的,你这么健忘吗?”
“你能当狗,哀家也能吗?”孙太后凤目瞥着他。
朱祁钰冷笑:“那你没当吗?”
登时,孙太后气息不稳,作势要大叫出声,毁了皇帝。
“皇太后,咱们像小孩子一样争辩,是没用的。”
“朕只拿到朕想要的而已。”
“你给朕,朕自然就走了。”
朱祁钰目光幽幽,看着殿外的天空:“否则,朕确实不敢对你怎么样,但漠北王就要遭罪了。”
“你敢!”孙太后厉吼。
“朕有什么不敢的?”
朱祁钰扭头,森然地看着她:“那个什么江左盟,要谋朝篡位,背后是谁,还用朕说明白吗?”
“朕只要名单,没有罚他,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你要记住了,你还当太后,是因为朕,不是他!”
“他只是亲王!”
“从他那论,你最多是个王太妃。”
“汤太王妃的辈分高不高,什么下场?”
“常德,只是郡主罢了!”
“天下有多少郡主,就这次被强迁入京的有多少郡主?”
“你想让常德变成那样?”
“你们的富贵,都来自于朕!”
朱祁钰状若吃人:“可你非但不感恩朕,还和他同谋害朕?你还要什么尊严?你配吗?”
孙太后面露惊恐。
当年迎立朱祁钰登基,就有这一层考虑,她还是皇太后。
可让亲儿子登基,她还是太后,比现在更尊贵!
“你这五十年,是活到狗身上去了吗?”
“脑子都不如个三岁小孩?”
“他做的那些事,就差直接告诉朕,是他干的了!”
“在朕临死之前,一定会带着他走的!”
“到时候,便宜了谁呢?”
“宗室里的谁,你看看谁登基,还能让你当太后?”
朱祁钰叱骂她:“你个蠢货,帮着别人害朕?有脑子吗?”
孙太后抿了抿唇。
“哼,你说说,周王登基能尊你当皇太后?”
“还是淮王登基能啊?”
“宗室哪个王登基后,还能尊你当皇太后?”
“只有朕,才能敬着你,给你现在的富贵!”
“换了别人,你就得讨饭吃!”
朱祁钰冷喝:“也许,你还有几分姿色,能给新帝一点别样的感觉呢。”
“你,你岂敢如此辱骂哀家?”孙太后大急。
“既然知道,你还敢算计朕?”
朱祁钰死死盯着她:“动动你那猪脑子,朕和朱祁镇厮杀,能便宜谁?先帝还有儿子吗?”
“尚有孙儿……”孙太后怔怔道。
“你哪个孙儿能尊崇你?”
“人家没有母亲吗?”
“太子的母亲周氏,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没数吗?”
朱祁钰打破她的美梦:“信不信,周氏得势,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你!蠢货!”
孙太后靠在软背上,眼神迷茫。
“只有朕才需要你。”
朱祁钰长舒口气:“等皇子诞生,朕的皇位稳固,自然要给你百年富贵的!”
“朕活着一天,就得敬着你、尊着你一日。”
“死后也是极尽哀荣,和先帝合葬,受后代世代供奉。”
“诚然,朕说话不好听。”
“但你是朕的嫡母,朕虽非你生,但也要永远尊崇着你,这是礼法啊。”
“有朕在,天下所有妇人,都要听你的。”
“如此权力,难道你真舍得放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