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公主是要受严格教育的,有姑姑天天教其规矩,不可能敢说此等大不敬之话的。
就算公主再刁蛮,对待皇帝,也不敢这般肆意放肆的。
何况,固安本就不得宠。
固安已经九岁了,宫里的世态炎凉,难道不懂?
究竟是谁,把她惯成这样的?
若是唐贵妃,那就太可怕了!
谈允贤摸了摸肚子,怀孕只是第一关,在宫里,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将孩子抚养长大。
“去,请太医入宫,为各宫嫔妃请脉。”
谈允贤忽然想到了。
倘若明日,有哪个宫中嫔妃小产,皇帝怕是要在宫中闹一场,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去御药房抓些药材来,就说本宫要用,再派个太医过来伺候。”
谈允贤也得喝点药。
不能伤着孩子,战斗才刚刚打响。
胡贵菊回到延禧宫。
整个人倍感惊惧,就知道宫中不好待。
她已经十分谨小慎微了。
结果却被固安给波及到了。
“固安怎么会被教成这样?”
胡贵菊的想法和谈允贤不谋而合:“好好的公主,怎么变成个怨妇?是谁教的?”
九岁孩子,懂什么呢?
一定有人在教她,她住在承乾宫里,是谁,岂不呼之欲出了?
为母则刚。
胡贵菊轻轻抚摸肚子:“孩儿,娘一定活着,为了你也得活着。”
固安在杭皇后手中时,一定不是这样的。
到了唐贵妃手里大半年,竟变成这样,恶了皇帝,皇长女的阻碍就没有了。
倘若唐贵妃腹中胎儿是女儿的话,那么她的女儿,就会成为皇长女,若乖巧懂事,就会成为皇帝的掌上明珠。
好手段呀!
“别怕,娘一定护着你。”胡贵菊整夜彻夜难眠。
没娘的孩子,太难生存了。
林钰回到景阳宫,身体还在抖:“陛下好狠的心呀,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在乎,若、若我肚子里的是女儿……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呀!”
毛妃刚刚怀孕,却受了惊吓,晚上宣了太医候着,担心出事,太医给她开了安神药,才睡去。
整个后宫,彻夜难眠。
朱祁钰枯坐在软塌之上。
“皇爷,该安枕了。”冯孝小心提醒。
今天实在胆战心惊。
都看得出来,今天的皇帝是最开心的一天,大宴群臣,搞出各种花样来,又大肆恩赏。
可固安那个小祖宗差点把天下搅乱了。
皇帝狠起来,谁都会杀的。
“朕在想,为何固安如此大逆不道呢?”
一听这话,冯孝赶紧跪在地上。
伺候的太监都吓尿了。
“就是衣食无忧,朕给的太多了。”
“人不能对好,狗不能喂饱。”
“朕给固安的太多了。”
“才导致她如此不孝。”
“看看百姓人家,连肚皮都吃不饱,自然懂得珍惜。”
朱祁钰幽幽道:“等明年诞下皇嗣,便要从小开始磨练,令其多多吃苦,才知创业之艰。”
冯孝哪里敢听呀。
朱祁钰吐出一口浊气:“罢了,不想此事了。”
“冯孝,拿纸笔来。”
他画一个台球案子,画16个实心球,然后画个球杆。
“让人去做几套。”
“皇爷,这是?”冯孝看不懂。
“这叫台球,明日做出来后,送去军中,朕会将玩法写出来,让兵卒闲暇时玩玩。”
朱祁钰心在朝政上:“还有,这个叫足球,和蹴鞠差不多。”
“找最好的绣工,用牛皮缝制,里面的内胆是能充气的,内胆可用猪肚做,放在地上能弹起来的,做不出来就让人研制,尽快做出来。”
“再告诉范广,在军中举办几场马球赛,等正月十五时,朕会亲自去看。”
兵卒在军营里闲得长毛。
不能让他们以赌博为生,会严重拖垮战斗力的。
“皇爷,您歇歇吧,今儿累坏了。”
“朕不累。”
朱祁钰一边宽衣,一边说:“再举办一场射箭比赛,从军中遴选神箭手,朕有重赏。”
“这样吧,给范广一个月的时间,二月二,举行一场二月二运动会,项目有马球、足球、台球、射箭、滑冰、举重、摔跤、长跑等项目。”
冯孝讶然:“运动会?”
“对,就叫军中运动会,以后年年二月二举办,得第一的朕就给赏赐。”
“皇爷,可蹴鞠一事,早就和赌博挂钩了,太祖时明令军中禁止蹴鞠,所以蹴鞠才逐渐退出军中。”冯孝提醒。
“挡也挡不住人心啊。”
朱祁钰苦笑:“在京中闲着,他们也是赌,蹴鞠还能演武,还算有些好处的。”
“再说了,军中禁蹴鞠,民间并不禁呀。”
“想赌博,玩什么都能赌博。”
“奴婢遵旨!”
冯孝伺候皇帝躺下。
朱祁钰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
梦里,竟梦到原主质问他,为何对固安这么苛责?还掐他的脖子,想替换这具身体。
把他吓醒了!
以前他对原主留下的一切,都十分珍惜,比如吴太后、固安等人,感同身受的好。
但随着原主的彻底消散,他开始不把她们放在心上。
“是梦!”
朱祁钰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浊气。
以前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珍惜吴太后的母爱,珍惜固安这个孩子,也珍惜唐贵妃这个唯一的女人。
如今,他富有四海,手握皇权。
他不需要母爱了,固安也不是他亲生的,他马上就有亲生的五个孩子了,唐贵妃也不再是他唯一的女人了。
他变了。
变得心凉血冷。
因为这些东西,他动动手指,天下的女人,任他挑选。
所有女人,都能为他生孩子的。
所以他不珍惜了。
“皇爷,您怎么醒得这么早?”
冯孝蹑手蹑脚进来,看见皇帝坐着:“您的脸色这般难看,可是没有睡好?”
“做了场噩梦罢了。”
朱祁钰唏嘘:“冯孝,你说,朕是否丢了初心呢?”
冯孝赶紧跪下:“皇爷心在社稷,心在万民,一直未曾变过。”
“朕对身边人,过于苛责了。”朱祁钰叹了口气。
若换做一年前的他,昨天晚上,他只会忍,甚至还会笑着调解,而不是喊打喊杀,以杀止杀。
这是最蠢的办法。
“给各宫送去早膳,告诉她们,朕下了朝就去看她们。”
今日是景泰九年,第一场大朝会。
接受百官叩拜。
他锻炼后,用了早膳,便身着冕服,进入奉天殿。
大年初一,景泰九年,第一场大朝会。
除夕宴上皇帝大发雷霆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
今天不奏事,只是朝拜。
也没人怎么议论。
但宫外可是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
“明日歇一天,初三正常上朝。”
朱祁钰去后殿更换冕服,穿着常服回到乾清宫。
今日没什么政事,也就不去养心殿了。
他先到的承乾宫。
唐贵妃要跪下请罪,朱祁钰扶住她:“昨晚朕说话太狠了,当时气坏了,口不择言,爱妃莫怪。”
“都是臣妾教导无方,求陛下责罚。”唐贵妃脸色也不好。
“本来好好的年夜饭,被她给搅和了。”
“罢了,不提了。”
朱祁钰扶着她坐下:“朕看你脸色不好,可宣太医看过了?”
“你的身子,不能出现任何错漏。”
唐贵妃靠在软垫上,扶着肚子:“昨晚谈妃宣了太医请过脉了,今晨太医又来请了脉,开些药物,臣妾已经用了,已经好了。”
朱祁钰拍拍她:“还是谈妃思虑周全呀。”
“昨晚朕没顾及你们的感受,明明大着身子,还得让你们跟着着急上火的,都是朕的不是。”
“朕不在此用膳了,挨宫看看,昨晚朕别把你们吓坏了就好。”
“明日晚间,朕来你这里用饭。”
又聊了几句。
他去碎玉轩去看白氏,但太监不许皇帝进去,怕过了病气。
“等白氏身子好了,朕再来看她。”
朱祁钰各宫走了一遍。
都说了些软话,又陪着坐一会,说些闲话。
然后去了西六宫。
固安被安置在翊坤宫的偏殿里。
“皇爷。”冯孝担心,固安公主又触怒了皇帝。
“无妨,朕瞧瞧她。”
朱祁钰进了偏殿,一股霉味传了进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床上,床上没有被褥,她就这样蜷缩了一宿。
忽然殿门打开,看见一个男人昂首挺胸进来,她赶紧收回目光,偏头过去。
“都出去吧,朕看看她。”
朱祁钰走过去,坐在床榻之上。
固安则转过头去,不去看他。
“还生朕的气呢?”
她的侧脸和皇帝很像,倔劲儿也如出一辙,语气冷厉:“谁敢生您的气呀,您想杀谁就杀谁,我算个什么东西?”
朱祁钰抿了抿唇:“你知道除夕宴,意味着什么吗?”
固安不答。
“意味着宫中和睦。”
“天家是天下典范,朕要做给天下人看的。”
“天家和睦,百姓家中才会和睦。”
“昨天那顿饭,朕吃得也难受。”
“但朕是皇帝,要学会忍,不能像小孩子一样,不喜欢就不做,那是不行的。”
“固安。”
“你生在皇家,是你的幸运,也是你的不幸。”
“朕是皇帝,然后才是你的父皇。”
“朕不能一味宠幸着你。”
固安扬起头来,反问道:“那您就能一味地宠幸常德吗?”
“她能给朕的,你不能给。”朱祁钰没必要骗她。
“若我也能给呢?”
“朕也会对你优容。”
固安讶异地看着父皇:“是不是,我嫁入方家,就对您有用了?”
朱祁钰却摇摇头:“方家,不过是朕一手扶持起来的。”
“当时用你联姻,只是稳住方瑛之心。”
“因为那时朕的皇位不稳,需要他。”
“但现在,早就不需要了。”
“朕一道圣旨就能杀方瑛,你觉得你嫁入方家,重要吗?”
“固安。”
朱祁钰看着她:“知道为何朕生你的气吗?”
“因为我搞砸了除夕宴?让您丢了颜面?”固安就是不肯叫父皇,因为昨晚父皇说得太狠了,伤了她的心了。
朱祁钰摇摇头:“朕的颜面不重要,因为你坏了朕的布局。”
固安满脸讶然,她不懂皇帝布什么局?
“生在皇家,却不懂皇家事,是朕没好好教你。”
朱祁钰伸手去摸她的头。
固安躲开了。
“去民间待一年吧,一年后,朕派人去接你,到时候你就都懂了。”
“您、您不杀我了?”固安以为父皇说这些,就是为了送她最后一程呢。
“你觉得,朕会杀你吗?”
朱祁钰嗤笑:“除夕宴上那么多人,朕杀了你,唐贵妃如何自处?惹事的常德是死是活?”
“你祖母太后,又该如何?都考虑过吗?”
“你太天真了,朕发怒时,你该给朕个台阶下,而不是跟朕硬顶,最后闹得两败俱伤。”
“朕以前太宠你了。”
“去民间待一年,你就什么都懂了。”
固安看着父皇这张脸。
他究竟哪句话是真的?
昨天晚上,他真的没动丁点杀机吗?
“固安,能告诉朕,是谁把你教这样的吗?”朱祁钰忽然问。
固安瞳孔微缩:“我、我……”
她脑海里闪过几道人影。
最后一道人影,定格在脑海里。
“是常德、是常德!”固安满脸愤恨。
当初让常德调教她的,就是眼前的父皇!
也是他,把自己变成这样的!
但她终究是小孩子,怎么藏也是藏不住的。
“朕知道了。”
朱祁钰站起来:“朕会给你安排个地方,然后派人保护你,等明年正月初一,朕就派人接你回来,去吧。”
公主没必要历练的。
历练出来,难道培养做皇帝吗?
朱祁钰只是不想看着她,心烦。
固安掠过朱祁钰时,忽然说了句:“您不是我父皇!”
“什么?”朱祁钰如遭雷劈。
“您听到了。”固安咧嘴朝他笑了,然后走出了大殿。
她是看出来了?
还是气话呢?
朱祁钰目光闪烁。
“皇爷。”冯孝站在门口,用下巴指了指走出去固安。
“去宛平,找个穷苦人家,让她去住一年,多派些人保护,不许出事。”
冯孝讶然:“皇爷,公主养尊处优,岂能吃得了民间之苦?”
“就该让她尝一尝吃不饱的滋味,才知道感恩,否则如此大逆不道,迟早会害死自己的。”
朱祁钰懒得想此事了。
他刚到乾清宫,吴太后就哭嚎着进来了:“皇儿呀,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呐!”
“给太后请安。”朱祁钰站起来行礼。
“皇儿,固安是为娘的心头肉啊,别把她送走。”
吴太后哭哭啼啼道:“为娘的在民间受过苦呀,那民间连肚子都吃不饱。”
“像固安这么大的孩子,什么农活都会做的,民间普通人家是不养闲人的。”
“固安白白净净的,哪里受得了农活呀!”
朱祁钰看向冯孝,谁把消息告诉吴太后的?
“历练历练,对她有好处。”朱祁钰语气冷漠。
吴太后擦眼泪的手,僵在半空,有些陌生地看着朱祁钰:“你、你不能真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吧?”
“朕也是为了她好。”
“她一个女孩子,又不用封王,何必受这般苦楚呀?”
吴太后难以理解:“女孩子富养,养得一身贵气,才能嫁得好,若她一身苦气,以后可如何下嫁呀!”
“皇儿呀,您要为固安的未来着想。”
“固然她现在大逆不道,但毕竟岁数小,是可以教的,哀家亲自教导她,一定教出个好孩子来。”
说到教,朱祁钰忽然目光一闪:“太后,固安这样,是天性如此?还是谁教的呢?”
吴太后一愣:“皇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怀疑,有人教坏了固安?”
“那一定是常德那个坏了心的蛆!”
朱祁钰瞪了她一眼,哪有骂公主是蛆的?
“反正一定是常德!”吴太后咬定了。
“您就没怀疑过别人?”
这种怀疑,是谈允贤无声中透露给他的,胡贵菊也透露这个意思。
而固安也说是常德教的。
但常德和她相处才一个月,她那么恨常德,怎么可能听其挑唆呢?
“皇、皇儿是怀疑唐氏?”吴太后手里的手帕,掉在了地上。
“朕可没说。”
“贵妃嫁给朕这么多年,朕是最了解不过的。”
“她心里是最善的,不可能教坏了固安。”
朱祁钰为她遮掩:“何况,教坏了固安,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固安已经认她为母了,日后是要孝敬她的。”
吴太后瞪圆了眼睛,看了眼伺候的宫人,然后偷偷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意思是,为孩子铺路呢。
朱祁钰挥了挥手,让人都出去,低声道:“谈氏和胡氏都透露出这个意思来。”
吴太后惊讶:“皇儿,你这后宫里,也斗起来了?”
朱祁钰点点头。
也是。
这么多女人,怎么可能消停呢?
何况,还接触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怎么可能不斗呢?
“皇儿是怀疑,有人在栽赃唐氏?”吴太后也是懂宫斗的,虽然她没付诸过实践。
“贵妃也不傻,教坏了固安,她是要吃瓜落儿的。”
朱祁钰反向思维:“而且,教坏了固安,她有什么好处?就算她腹中是女孩,最多是长公主的名头罢了,很重要吗?”
“公主如何,还要看朕的疼爱才是。”
“依着朕对她的疼爱,对她的女儿,自然要多多赏赐的,没什么可担忧的。”
吴太后轻轻点头:“那谁是获利最大的那个呢?”
“谈氏!”
吴太后捂住嘴巴:“教坏了固安,皇儿迁怒唐氏,而同样肚中怀有身孕的,极有可能诞下皇长子的谈氏,就最有可能是教坏固安的人了!”
朱祁钰尤然记得,谈允贤出入宫中时,那般纯洁模样。
“皇儿,胡氏也有可能。”
“你这后宫之中,他背景最大,背靠胡濙。”
“她怀孕日期和唐氏、谈氏最近,倘若搬倒了前两位,依着她娘家的威力。”
“一步登天,未尝不可!”
吴太后对宫斗颇有心得。
朱祁钰皱眉,照这么说,谈允贤和胡贵菊,都有嫌疑。
反倒是最有嫌疑的唐贵妃被排除了。
“皇儿,你知道,为何太宗皇帝、仁宗皇帝,都纳了张氏女,为何都没有身孕吗?”
吴太后语不惊人死不休:“因为英国公府的背景太大了,连太宗皇帝都担心镇不住。”
“一旦张氏生子,当时的英国公府就会自动进入夺嫡之争。”
“必然是血雨腥风。”
“所以国朝,一直都从民间遴选秀女,就是担心夺嫡,汉唐旧事重新在大明出现。”
朱祁钰忽然意识到。
自己的后宫之中,胡贵菊、林钰、白氏、毛氏,全都有雄厚背景。
一旦他们的孩子,夺嫡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朕会考量的。”
朱祁钰目光闪烁:“太后,您说宫中这般情景,该如何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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