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 李满住常年游走于刀锋之上,对危险早有预判。
而且,他对朝鲜君臣一直在防备。
从朝鲜臣子不愿剃发易服,李满住就知道,这些朝鲜人骨子里是高傲的,不会为自己这个蛮子效力的。
所以,他住在内城,内城里都是女真兵守卫,不许朝人进入,内外不通。
同时,他派兵把守着东城门,一旦事有不逮,立刻从动门逃出平壤,逃去平壤东边。
他有八个儿子,朝鲜北部贫瘠,他分给了女婿凡察、凡察的侄子董山等外将。
而将繁华之地,分给了自己儿子把守。
他长子古纳哈正在攻打汉城。
女真和蒙古一样,都有幼子继承家业的传统,长子就得靠自己本事开拓。
朝鲜半岛腰部,全在女真手里,所以明军攻打平壤,并不会让李满住慌乱。
他正住在王宫之中,侍奉他的是朝鲜王遗留的宫娥。
“爹,平壤守不住了,早就该把金银财宝先运走。”
和李满住一起镇守平壤的是小儿子伊澄巨。
伊澄巨是李满住最喜爱的儿子,虽然他很愚蠢,但在战场上,伊澄巨是优秀的猛士,很得军心。
“你懂个屁,这是朝鲜,不是大明!”
李满住瞪着他“明军是想让我们和朝鲜人火并,他们好渔翁得利,你以为大明会好心好意救援朝鲜?”
他说的是蒙古语。
女真也有自己的语言,奈何鞑靼过于强盛,统治着东漠北、东北地区,女真人为了更好的跪舔鞑靼,就放弃了女真语,都在说蒙古语。
伊澄巨挠挠头发,没明白。
“蠢货。”
“明军会让放任咱们离开的。”
“不必着急,财货放在中间,兵卒团团围住即可。”
“朝人全部丢掉,咱们天亮后就撤!”
李满住看得通透。
大明想要一个残破的朝鲜,所以一定会放走他李满住的。
死了他李满住,女真就是一盘散沙,一盘散沙的女真只会逃回建州三卫,不会再给大明当刀了。
王越在了解他,他也在了解王越。
若天下人还认为景泰帝是昏庸之君的话,那绝对是天下第一蠢货。
景泰帝极善用人,王越是景泰帝极为重用的人杰。
恰恰说明,王越极为有才。
此人声名不显,但看看他最近在做什么,就知道其人之厉害。
王越驻扎在义州,练兵、汉化、移民。
就这三件事,别人一件一件做,都未必做好,王越三件同时做,有条不紊,样样杰出。
他李满住和鞑靼人打交道半辈子了,知道鞑靼兵多么桀骜不驯,他们只服强者。
而王越是个瘸子,只会被鞑靼兵笑话的瘸子。
偏偏这个瘸子,却统率了一万七千鞑靼兵!
鞑靼兵没有哗变,耐着性子被他操练。
说明王越的统兵本事之强。
而其人更高明的地方,是在看朝鲜全局,善于抓住机会。
女真人驻扎朝鲜几个月了,早已不复初来时的雄心壮志,精力都浪费在朝鲜娘们身上了。
钱多了、腿软了、堕落了,早就不是强兵了。
此时的女真兵,是最弱的时候。
反观鞑靼兵,王越用熬鹰的方式,熬着鞑靼兵,忽然放出来,鞑靼兵就如出匣猛虎。
一强一弱,高下立判。
同时,他选择的机会最好。
汉城外城已经被攻克,内城摇摇欲坠,王越忽然动手,抓准机会,救援朝鲜。
所以,李满住明白,王越不止在打仗,更多的在统筹朝鲜政治。
这样的王越,一定会会放他李满住离开平壤,祸乱整个朝鲜的。
同时,他也看透了大明皇帝的心思。
大明皇帝要收朝鲜之地了!
他不需要一个恭顺的小弟,而是要把小弟变成内地。
所以,把藏在山沟里的朝人,花大力气移去辽河套,然后再大肆移入汉民进来,就能将朝鲜北部攥在手里。
而朝鲜,北部地势险峻,南部是平坦的平原,只要平壤在大明手里,南方就是一马平川,旦夕可平。
南方的朝人,反抗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大明皇帝的棋局。
险峻地势里住着汉人,朝人住在无险可守的地方,朝人就只会被迫同化为汉人,不允许他们反抗。
李满住也不是庸才,他抓准这次机会,壮大女真。
他被大明皇帝驱使,祸乱朝鲜,他就能把朝人变成女真人,再用朝鲜财货养女真兵,用明军锤炼女真人的战斗力。
等女真回到老巢的时候,势力壮大几倍。
皇帝陛下您要朝鲜,那广阔、寒冷的东北,就归我女真吧!
果然。
李满住慢悠悠的撤出平壤,郑古塔也慢吞吞地占领平壤,尽量避开和女真巷战。
鞑靼兵是骑兵,骑兵打不了巷战。
女真兵是步骑兵,打巷战反而占据优势。
所以,朝鲜官员不停催促郑古塔,要求郑古塔追击李满住,杀掉李满住,为朝鲜王报仇!
此刻,十几个朝鲜高官,围着郑古塔,叨叨个没完。
郑古塔听着烦了,瞪起眼睛“你们怎么不去杀?”
“天朝陛下令伱救援朝鲜,而你却放任李满住离开,本官要向陛下告你一状!”朝鲜官员怒发贲张。
很多身穿红色官袍的官员,指着郑古塔,说“李满住罪恶滔天,你却怯战畏战,放任贼首离开,将天朝皇帝的颜面置于何地?你郑古塔是否和李满住有所勾结?”
见他们把景泰帝搬出来,郑古塔有点心虚“我麾下将士都是骑兵,不善巷战,如何攻杀?”
“那出城追击还不行吗?”
“天色将晚,本将对朝鲜地势不熟……”
郑古塔没说完,就被那个红衣官袍的官员喝止“本官愿意随你去杀敌,如何不熟悉地形?你若畏战,可将兵卒借给本官,本官必斩李满住之狗头!”
郑古塔被逼到角落了,嘟囔道“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自己打李满住呢?借我的兵干什么?”
“你!你个蛮子懂什么!”朝鲜官员呵斥。
郑古塔是鞑靼人,归化了大明。
缺什么补什么,他最恨别人瞧不起他的出身。
“本将是陛下钦封的乐安伯!不是你朝鲜的走狗!”
郑古塔凶恶厉喝“陛下尚且下圣旨,言明鞑靼亦属华夏苗裔,和汉人一样,为华夏人!”
“陛下设帝王庙,有一庙全是蒙人,说明蒙人和汉人是一家人!”
“你朝鲜官员,竟如此轻贱本将!”
“殊不知,没有本将,你们还在给李满住当狗呢!”
“本将没来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去报效你们的国王?”
“为什么本将来了,你们就满嘴忠义了呢?还给你们朝鲜王报仇?以前想什么去了?”
“本将问你们,为什么给李满住当狗?”
郑古塔气得发慌,面露凶狠“好!”
“本伯嘴笨,辩不过你们!”
“传令,关闭城门,任何人不许出入!”
郑古塔悄悄把手放在刀柄上。
别忘了,王越还给他下达另一个任务了呢!
“为何要关闭城门?”
朝鲜官员指着郑古塔“你郑古塔是否要背叛陛下,自立为王?”
“自立你妹啊!”
歘!
郑古塔忽然抽刀,一刀劈在他的胸口之上“就你话多!”
“啊?”
一见郑古塔杀人了,其他官员吓得惨叫,有人逃命,有人朝着北京方向叩拜“陛下呀,您为何重用鞑靼人呀!他们要背叛您呀!占据朝鲜自立为王呀!”
“全部杀掉!”
郑古塔懒得废话,直接下令开杀。
平壤城中的朝鲜显贵,在李满住攻占朝鲜之后,过得也不错,甚至很多文官,被李满住征召,在李满住手下为官。
明军来了,他们反而有些小失望,明将根本就不用他们。
更大的失望,在后面呢。
李满住没屠城。
明军反而开始屠城!
郑古塔关闭城门之后,下达命令,允许鞑靼兵,进入高门大院抢掠,并允许屠城!
平壤这座城池,对朝鲜的政治意义太大了。
不屠城,难以控制。
而且,此地易守难攻,建在险要地势上,明军兵力很少,只有两万人,想彻底控制平壤以北,根本不现实。
所以,王越给郑古塔的最后一道命令。
是控制平壤之后,放任兵卒抢掠,并适当屠城!
郑古塔不懂什么适当。
直接开屠。
反正屠城这活,是鞑靼人的传统技艺,天生就会,还非常擅长。
整个平壤,陷入极致的恐惧之中。
高门大户被打破,凶悍的鞑靼兵进去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但真正祸乱平壤的,反而是朝鲜百姓,他们觉得是发财的机会,都出来跟着鞑靼兵抢,互相杀。
整个平壤彻底乱起来。
郑古塔坐在朝鲜官员尸体之上“传令各军,不许点火,不许烧城!所有抢掠所得,归属个人!”
他很清楚,这是王越一石二鸟之计。
屠城平壤,消耗鞑靼兵。
他是大明伯爵,可不在乎鞑靼兵的死活呀。
反正死了还会补充,担心什么。
打破平壤的大功,肯定会被赐下世券,他儿子就有着落了。
不能烧毁平壤城,一旦烧毁,他们可就就得住野地了,万一女真兵回来,他们就傻眼了。
把人杀光了,城池留下。
这时,有属下献上几个美人,都是高门大户的美人,郑古塔乐呵呵享受去了。
平壤攻克的消息,传到王越手中。
王越微微松了口气,目光看向安州。
“传令,攻打安州、顺川、平城、顺安四城!”
这是往平壤方向走的四座城池,打通去平壤的道路。
同时,他给李贤写信,请求李贤增兵一万,一万汉兵,全要步军,守备城池之用,并转运守城器械、粮食。
消息传到沈阳。
李贤不敢耽误,立刻清点一万兵卒,开赴朝鲜,守备城池。
同时,将王越占领平壤的消息,传入中枢。
汉城。
程信和罗绮,已经策反了权擥。
权擥羊狠狼贪、蚂蝗见血,贪婪到了极致,他独子权健被抓,他竟然还和程信讨价还价,谈到了一个很高的筹码。
大明要将安东府封给他,裂土封侯。
他认为,大明会虽对朝鲜之土垂涎欲滴,但他要的地方,是比较贫瘠的土地,在半岛的东部边陲,和对马岛隔海相望。
并且,他还想当李弘暐的相父,让李弘暐将国政托付在他手中。
程信当时都想撕票了。
“彦实,权擥如饿虎吞羊,当速战速决,慢则生变。”
罗绮老持稳重,担心权擥拿着这边的筹码,去和李瑈去谈。
程信也觉得权擥不靠谱。
立刻发动。
程信再和权擥接触,定在八月二十四,就是后天,权擥先背出李弘暐,再由权擥、韩确手中家丁,外加一百明军,攻入景福宫。
景福宫是朝鲜五宫之首,王宫得名于《诗经》中“君子万年,介尔景福”中“景福”二字。
规制是王府规制,建成后,大明还派人来检查来着,看看有没有违制的情况。
权擥却有所犹豫“区区二百人,如何成事?”
“唐太宗以不足百人而功成,方有贞观之治!”
程信厉声道“唐明皇以数百人发动唐隆政变,方开创开元之世!”
“吾等手上有二百人,多是忠诚军队,如何不能成事?”
“权擥,你若再犹豫,被朝鲜王上得知,吾等是大明天官,朝鲜王可不敢随意处置!”
“可你的荣华富贵可就没了!”
权擥也是熟读史书,知道唐太宗和唐明皇的,都是叛乱起家的皇帝。
问题是他不是皇帝呀!
还要扶持李弘暐,他也就当个权臣!
最好当司马懿。
而夺门之变,在这个时空都没有好下场,大明的夺门之变,太上皇变成了倭郡王,安南的夺门之变,才几个月黎宜民就被杀了。
他真的后悔了,为什么要听明使的挑唆呀。
儿子死了就死了呗,他还有孙子呢!
“权大人,您可还想裂土封王?”
程信笑道“只要你打开宫门,一切交给本使便是。”
权擥还在犹豫。
程信压低声音道“本使再告诉你一条消息,我大明天兵已经南下了,此时打到了安州,随时能入驻平壤。”
猛地,权擥满脸恐惧。
一旦他跟程信翻脸,等大明天兵来的时候,必然诛杀他权擥!
可他不敢杀程信啊。
杀了程信,没法跟大明交代,到时候大明皇帝震怒,杀他九族都是轻的。
权擥自知没有选择,哭丧着脸道“都听您的还不行吗?”
日子定在明天。
八月二十四。
李瑈没心思处置奏章,汉城外城已经被攻破了,李满住的长子古纳哈非常英勇,率兵仅攻打汉城四十七天,就攻破了两座瓮城、外城。
晚间,李瑈头疼。
宣了太医入宫诊治,正诊治的时候,忽然有太监急匆匆进来“陛下,不好了,建春门被打开了!”
“打开就打开了,关上便是,只要不是女真人打进来就行。”
李瑈说完,自己都愣住了“你说什么?建春门被谁打开了?”
“回陛下,可能是贼军!”太监也不清楚。
建春门是景福宫东门。
景福宫四门,光化门是正门。
因为外城被攻克,李瑈把禁卫派出去守内城,宫内略显空虚。
猛地,李瑈站起来“太上皇呢?”
李弘暐已经复辟过一次了!
这次会不会又是他?
太监也不知道。
“立刻传旨,诏禁卫回宫戍卫!”
李瑈也顾不得头疼了,让太监伺候穿衣服,要先藏起来。
幸好,汉城被围时,他就提前做了准备,在宫里挖了地道,能在地下藏起来,等着风波过去即可。
罗绮、程信率领着明军,从建春门进入王宫。
并没遇到什么阻力。
冲入康宁殿,结果并没找到李瑈,甚至交泰殿中的皇后,也消失了。
罗绮抓几个小太监问,一问才得知,皇帝已经带着妃嫔、王子,钻进地道里了。
那地道通往景福宫、昌德宫、昌庆宫、庆熙宫,全是岔路,如迷宫一般,没有地图进去就出不来。
谁也不知道皇帝跑哪去了。
罗绮和程信对视一眼,都觉得坏了。
李瑈偷偷挖地道,这件事他们大明使臣并不知道呀,权擥也没告诉他们。
权擥这个脑残,如此重要的信息竟然没交代。
“先对外宣称朝鲜王驾崩,让宫里先乱起来。”程信当机立断。
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总不能撤走吧?
这个时候,权擥背着李弘暐,也进了勤政殿,请李弘暐登上御座。
李弘暐就是曾经的侄子皇帝。
被亲叔叔抢走了帝位!
此刻,看见勤政殿上的御座,双目流出清泪,慢慢走上丹墀,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结结实实,慢慢坐在御座之上。
可刚坐下,权擥就收到消息,李瑈跑了。
“你、你、你下来!”权擥指着李弘暐,说出十分滑稽的一句话。
李弘暐也懵了,让我下来?
我现在是朝鲜王了,你让我下来?
“相父!”
李弘暐压低声音冷喝“此座本就属于朕,却被李瑈窃据六年!朕再次君临天下,有何不妥?”
权擥头都大了,我能怎么跟你说?难道告诉你李瑈跑了?
“你、你下来!”权擥心里无限后悔,为什么听大明使臣忽悠呀,好好的当靖难功臣不香吗?
“相父不可放肆,朕是朝鲜皇帝,无可厚非!”李弘暐压低声音冷喝。
他受够了被圈禁的日子了。
再次君临天下,他要大干一番,施展拳脚,把这些年亏欠自己的东西,统统补回来,先纳几个美人!
就纳他叔叔的妃嫔!
“你、你先下来!”
权擥也不能上去呀,这是丹墀,他上去就是造反!
如果能,肯定捏着李弘暐的脖子,狠狠摔下来,你个废物,把老子害惨了?
韩确却冷喝道“权擥,不可对陛下无礼!”
他本该出使大明的,结果外城被打破了,他被困在汉城,出不去了。
程信找到他,自然一拍即合。
“陛下跑了。”权擥压低声音道。
“什么?”
韩确吓得跳起来,惊恐道“怎、怎么跑了呢?程信和罗绮干什么吃的?”
“我哪知道?”
权擥满头是汗“这下可完了!”
“别急,还有救!”
韩确看向坐在御座上,意气风发的李弘暐,压低声音道“太上皇,您先下来。”
“韩卿,还不昭告天下?”李弘暐认为李瑈死了呢。
他还等着接收李瑈的头颅呢。
他要亲口告诉叔叔,朕又当皇帝了,还要把你的嫔妃统统纳入后宫,让你看着!
“您先下来。”韩确商量道。
“快昭告天下,请大明使臣入殿。”李弘暐就是不听。
韩确紧张道“陛下跑了。”
噗通!
李弘暐如遭雷击,从御座上滑落下来,整个人浑身瘫软,不知怎么搞的,竟从丹墀上滚下来。
滚到了韩确脚下,顾不得疼,惊恐问“你、你说什么?”
“陛下跑了。”
“快,快送本王回寝宫!”李弘暐吓得两股战战,一股清流流了出来。
整个勤政殿,所有人都傻了。
都准备登基了,李瑈跑了,这不是拿命开玩笑呢吗?能不能再滑稽点?
“快点啊,就说朕……本王没来过,本王没来过!”李弘暐急得跳起来,自己往殿外跑。
权擥却拽着韩确“你说有办法,是什么办法啊?”
韩确只是目光阴冷地看着李弘暐的背影。
“你、你是说?”权擥惊到了。
这是弑君啊!
就算现在有一线生机,早晚都是灭门之祸啊。
“这是咱俩唯一的活路!”
杀掉李弘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