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从未见冰儿哭过,更未曾见她哭得如此悲痛欲绝,肝肠寸断过。冰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她的心坎上,引起巨大的共鸣。手上力气渐渐回苏,水莲松开了冰儿,捡起掉在地上的伞为她撑起。
冰儿娇小的身子在雨幕里,三步一叩首,踽踽而行。全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下半身的衣服已经拖了几寸厚的泥,本就苍白的脸经风吹雨打,惨白得已不成人样。再加上她每一次的叩首都虔诚之至,咚咚有声,水莲跪在她的身旁,感觉那头不是磕在石板上,而是磕在她的心口上。几次下来,那光洁的额上已经渗出血丝一来,经风雨冲刷,弄得满脸都上。
水莲一路上看得心惊肉跳,几次想再次将冰儿拖回去,可又怕她伤心哭嚎,更不想让她这一路的血泪白流。想在太后面前帮她说句好话,可现在的她已被太后视作了同犯,无论如何也是听不进了。水莲越想越觉得冰儿太傻太真太纯太善太直,世上怎会有人为一个相处才一月之久的人做到如此地步?
一路磕到宁寿宫的门口,冰儿已是身心交瘁,趴在高高的门槛上直喘气。守在门口的太监见她,早就奔进殿内向太后通报去了。
“先歇会儿吧。”水莲掏出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雨水,眼看一张好端端的俏脸,此时血色全无,心疼得像被人狠狠地揪住。
“没事。”冰儿攀着门槛就往里面爬去,身子虚得已经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双眼虚睁,几俗晕厥。
“太后!”冰儿正襟跪在殿外,重重地磕下响头,声声唤着太后。
殿内,冰儿的哭喊听得真真切切,方才的小太监也来报,说冰儿是一路从暖心阁磕到宁寿宫来的。太后心下已软,可再一想到冰儿竟为了一个戏子做到如此地步,更觉得那柳玉生该死,不可饶恕。旁边清月听着也揪心,见太后动容,便适时劝慰了几句,让冰儿先进来,听听她怎么说。
“太后!”冰儿几乎是一气儿爬进大殿的,身上的泥浆在干净明亮的地板拖出一条脏乱的痕迹。惨白如纸的脸上,额上渗着殷红刺眼的血。太后见状愈气愈怒,胸口急剧起伏,一双凤目虚眯,似看非看的望着脚下的冰儿。
水莲与清月伺候太后多年,怎不知太后所想?无奈水莲是待罪之身,此时妄动,恐怕会火上浇油,适得其反。只得悄悄向清月投去乞求的眼神。清月只好壮了胆子,上前。
“太后,格格近日身子微恙,今日又冒雨前来,从暖心阁一路磕到宁寿宫。虽有错在先,但悔改之心可见。奴婢请求太后,先容奴婢给格格包扎伤口,再审不迟。”
太后没说话,只是闭眼点了点头。清月松了一口气,来到冰儿身前,快速处理了她额上的伤,然后退回原位。
“哀家罚你守阁三月。如今三月之期方过三日,你便抗旨不遵,擅出暖心阁,硬闯宁寿宫,意欲何为?”
“冰儿想见太后一面,太后却不给冰儿机会。冰儿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见了又如何?”
“冰儿想问太后一件事。”
“何事?”
“冰儿与柳玉生之事,太后从何处得知?”
“知道了又如何?”
“冰儿……”冰儿咬了咬牙,命令自己的大脑快速运转起来。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合适的措词。太后明显是先于清月知道事情的,是谁说的?确切地说是谁告的状?是否有添油加醋,歪曲事实?这些冰儿都不能问得太直接。否则就等于是在说太后被人蒙蔽而不自知,昏聩无能。
“罢了,你想知道,哀家就告诉你。”就在冰儿不知如何是好时,太后摆了摆手,就见有人端了个小盘子呈到她面前。大红的绸子上放着两张折叠的纸条,一支沾满血迹的羽箭。
冰儿全身颤抖。看到这个,还不明白的话,那她就是真傻了。哆嗦着拿起纸条,慢慢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柳玉生舒意张扬的字体。冰儿也曾夸他,看他人斯文秀气的样子,写的字却是豪迈霸气,透着不凡。相比之下,另一张纸上写的字简直可以用不堪入目来形容了。
冰儿心底不由松了一口气,手也不再发抖。将纸条重新放回盘里,跪俯在太后面前。“太后仁慈,冰儿求您放了柳玉生。”
“放了他?”太后声音里透着冷意。
“冰儿与他是清白的,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你说没有,却为了他从暖心阁磕头一路直磕到宁寿宫!你说没有,却将暖心阁上上下下数十条性命视作草芥!哀家口谕,便是懿旨!抗旨不遵,其罪可诛!暖心阁的奴才有连带责任,也难逃一死。今日,你不仅走出暖心阁,还来到了宁寿宫!你让哀家如何信你?”
“太后啊!”冰儿哭着朗诵起柳玉生曾经对她念过的那首诗,“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啊!伯牙与子期仅才见过一面,促膝之谈也不过几个时辰尚可如此。冰儿与柳玉生相识有一月有余,多次琴音相和,感情之高洁虽无法与古人相媲美,但是珍惜知音的情谊绝不亚于他二人!”
“我与他本无此意,您如此做法岂不坐实了他人的猜想,将我二人推入了万劫不复的火坑吗,太后?现在冰儿身上纵是有万张嘴也说不清。可是太后您想想,自冰儿进宫以来何曾对任何人说过半句谎言。冰儿若真对他有心,早在八哥哥带冰儿去宗人府看他时,便大闹宗人府将他从里面救出来,远走高飞。怎会听您的吩咐乖乖回暖心阁思过?”
听冰儿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太后恍然了悟,冰儿说的极是。以冰儿的性子,若她真喜欢那戏子,便会与他同甘苦共患难,绝不会让他一人在宗人府受罪。
然此罪免去,并不代表冰儿就没有了错。贵为格格,与戏子私交,折损大清颜面,同样是重罪。
“即便如此,其罪仍不可恕!”太后缓缓道,“区区戏子,痴心妄想攀龙附凤,与皇家格格结交,损我大清威严,罪不可赦!”
太后此语无疑将柳玉生打入死牢。冰儿又惊又惧,原以为冒雨洗刷掉二人“私通”的罪名,便可保他一命,结果还是难逃一死!
原来是自己太天真了!冰儿惨然一笑,决定最后一搏!
“太后,冰儿恳请您放他一条生路!他没有痴心妄想,也没有攀龙附凤,是冰儿喜欢与他和琴,是冰儿主动找的他。是冰儿的错,不关他的事!”
“哀家知道你想护他,但哀家心意已决!”太后抬了抬,清月急忙上前搀她,“来人,送玉冰格格回去!”
太后话落,守在外面的人大步进殿,向太后领了命就向冰儿走来。冰儿见状,急忙挣扎着向太后爬去。“太后!太后!冰儿求求你,不要杀了他,不要废了他!冰儿不爱他,可是心里一直当他是最知心的朋友!子期之死,伯牙可以不再弹琴。可是玉生之死,冰儿此生都不敢再闻乐曲之音!太后!”
眼看太后越走越远,捉拿的人越来越近,冰儿急得大哭:“太后,您杀了他,就等于是在剜冰儿的心啊!冰儿年方十六,无才无德,出身寒微,您是看上冰儿什么赐了冰儿和硕公主的身份?”
太后止了步,却仍是背对着冰儿。而前来捉拿她的人却已到了跟前。他们一左一右,抓起冰儿的胳膊就往外拖。冰儿大急,不由加快了语速:“是冰儿的天真烂漫,纯洁无瑕,还是活泼开朗,风趣逗人?不管是什么,太后若杀了柳玉生,便是再难从冰儿身上看到。冰儿自私狭隘,自认心胸还没宽广到可以背上一条人命,还可以言谈自如的地步。他若死了,冰儿不死,心也不会再跳。他的双手若废了,就算还活着,冰儿也生不如死,往后大半人生都将活在无尽的自责与悔恨之中,此生再无颜敞心欢笑。太后,您若觉得冰儿该死,冰儿万死不辞,刀架在脖子上绝不呼半个‘疼’字!可您若不想冰儿死,还怜惜冰儿,就请您饶了他!冰儿发誓,此生没有皇令,再不踏出宫门半步!逾矩越规的事,再不做一件!冰儿此生该嫁谁该跟谁,全凭太后和万岁爷裁夺,决不再言半个‘不’字!”
“这可是你说的!”眼看要被拖出殿门,太后终于回过身来。冰儿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意味着她将永远被圈在这高墙红瓦里;意味着她再也不是那个恣意洒脱的慕容玉冰;意味着她的人生将任由别人摆布。纵使自己有改写之力,但誓言的束缚,将令她再也不能做出逃婚与设计退婚那样任性的事。她慕容玉冰,此刻才真正的盖上了马佳玉冰的戳儿,此生恐怕都擦抹不掉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过去可以重写,如果让她重做选择……冰儿点了点头,不管来多少如果,她当初都会选择逃婚,依然会与柳玉生结交,视他为知己。所以,若那三句誓言,能换柳玉生此生完璧无瑕,她愿意!
“是冰儿说的。”
“好!小乐子!”太后高声下令,“你亲自去宗人府一趟!”
“喳!”
“请李太医同去,好生照看,出半点差错,唯你是问!”
“奴才领命!”小乐子躬身退出。冰儿站在门口,亲耳听见他吩咐人请太医,又点了几人随他一起匆匆出了宁寿宫。
“你可满意?”太后遥问。冰儿垂首作答,“只要他性命无忧,双手完好,冰儿……谢太后。”
“嗯。”太后沉吟道,“香儿也一同回去,水莲留下!”
“奴婢遵命!”香儿与水莲一同应声。两人相视一眼,转换了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