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熹看着赵微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畅快之极:“儒家学子,教化百姓,导人向善,树立三纲五常,为了江山社稷公序良俗,便应当厘清何谓天理,何谓人欲。从而存天理而遏人欲。早闻长安第一才子乃一介白身,是以……诗词做得虽好,圣贤文章,儒家经典,怕是读得还不够啊!对这等道理,是不明白的。”
宋熹说完,一旁附和声四起:“这等漠视百姓生计,恶意哄抬物价,满身铜臭之人,哪里会懂什么儒,哪里会懂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了?”
苏韬在旁边见赵微被千夫所指,来来回回的在众人面上扫视着,有些焦急,两步走上前来,挡在赵微身前。
“你们就只是嘴上会说而已,连当时我等遇到了何事都不知,便在这里大言不惭,这就是你们堂堂儒家学子所为?”
宋熹哂笑一声:“之前已经说过了,无论尔等遇到何事,贬低我儒家功绩就是不对,莫非苏大公子不学无术到连这么浅显的话都听不懂了吗?”
“你!”
自古文人相轻,原本众人对赵微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顶多是羡慕加嫉妒。最近因为粮价一事之后,对赵微的观感也只是变得更加糟糕了一些而已。
可是……在有心人将先前赵微那番言论掐头去尾之后,听在众儒家学子耳中就完全变了味道。好像赵微是站在法家的角度,在抨击儒家的功绩一般。
法家太过死板,崇尚人性本恶,百姓触犯根本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前朝便是用法家治国,治的百姓怨声载道,终于二世而亡!
儒家虽然太过理想,但是对百姓的教化之功显而易见!使得民风质朴,政令通达。这一点,法家拍马也赶不及儒家的脚步啊!
儒家与法家的争斗,根本都不要想,法家是已经被淘汰掉的治国理念了。赵微居然敢公然站在法家的角度,从恶的一面揣测人性,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才有这群起而攻之的局面。
苏韬在读书上,不怎么用功,此时有心想要帮赵微反驳一二,却不知该从哪个角度切入进去。这时候见自己仿佛是犯了众怒的模样,心中觉得莫名其妙的同时,也有些求助的回头看了看赵微。
“咫尺……”
赵微笑了笑,这夯货倒让自己出乎意料,竟然如此仗义。
“你就问他们,若是有一寻常百姓发现一个窃匪偷东西,当街将其抓获后,发现那窃匪曾经得罪过自己,于是趁机将其殴打致死,那么此时,这名见义勇为的百姓,是有罪,还是无罪?”
赵微的声音不小,看似是说给苏韬听,其实是说给所有人听。
王莽在一旁哈哈大笑:“长安第一才子,问出来的问题居然这般可笑,此人心怀不轨,必然是有罪了!”
宋熹在旁看见赵微嘴角微微勾起,不由得觉得有些不妙,脑中灵光一闪,立即发现了赵微挖好的陷阱。
若是有罪,岂非等同于应承了之前赵微的言论是正确的?
“巨君此言差矣,窃匪心中所想,旁人如何得知?心中怀有私怨,也只是他人揣测而已,此乃义举,当是无罪的。”
赵微的笑意越发明显:“这位仁兄,确定是无罪的?”
“必是无罪的!”
忽然空气安静了下来,其他人也觉得赵微此时的表情有些不正常,纷纷在想他是否在刻意挖坑。
“你有话便直说!”
“若此人是个侠士,而非寻常百姓,那他……有罪,还是无罪?”
顿时整个主舱二层的气息完全凝滞了下来,在场众人纷纷望向了宋熹,而宋熹也倒吸一口冷气,侠以武犯禁……乃朝廷共识。
尤其是今年上元夜过后,官家严令各州各郡县主事官员,将所有江湖绿林人士登记造册,避免他们因为依仗自身高超的武艺,给各地治安带来难以管控的不确定性。
为此,朝廷特意在京兆府尹衙门口将名单公示出来,名曰《兵器谱》。
自己若非朝廷官员,只是寻常学子,随意因为朝政问题发表一些不同的看法,不会被任何人诟病,反而是一桩美谈。
可是……自己是翰林院编撰啊!此时自己的言论若是传到官家耳朵里,自己这仕途是要,还是不要了?
赵晴对这些弯弯绕完全不懂,但是看着宋熹的表情,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满脸雀跃。
很显然,自家哥哥占了上风,只用了区区几句话而已。
苏韬也是满脸兴奋之色。
宋熹心思急转,看着赵微身旁的宋洁,看着她似乎满是失望的表情,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一般,当即暴喝出声。
“好歹毒的心思!使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就是为了看我出丑吗?哈哈!一个寻常百姓,出于义愤,将盗匪击杀,情有可原,和江湖绿林侠士哪里有半分关系了!”
这时苏韬接话了:“我们原本探讨的就是侠以武犯禁一事,你自己不明前因后果,仅仅因为道听途说的中间某些片段,便恶意曲解我等的意思!我们三番五次要告诉你前因如何,是你自己不愿意听!早闻宋探花文章写起来花团锦簇,但是先前明显是在恶意揣测我等的用心,看来这圣贤文章,儒家经典,怕是读得还不够啊!”
宋熹闻言一怔,觉得这话格外耳熟,瞬间也就反应过来,他是在用自己说过的话挤对自己,怒气越发旺盛,整个人的眉毛似乎都要竖起来了一般。
余望与宋熹是同科,乃是状元。此时若是宋熹吃瘪,无论是对儒家还是对他的仕途,都有大损害,于是打算做一个和事佬,温言劝慰道。
“仅仅是有关学问的探讨而已,不必如此,元晦还是有些鲁莽了,质问别人时,总该要弄清楚具体的语境才是。”
说着话,余望转而将视线投向赵微:“当然了,先前咫尺对于人心从恶的那些揣测,也是武断了一些,虽然不可避免,但也是儒家一直在努力规避的。单纯用律法进行约束,实在难以起到教化之功。”
宋洁站在赵微的身后,看不见赵微此时面上的表情,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有心想让宋熹跌跟头,于是轻轻走进两步,小声道:“咫尺,他是我族叔……”
赵微回头看了宋洁一眼,点了点头。
这举动大大的刺激到了宋熹,扭头看向余望,接着扫视了全场。
“眼前此人道貌岸然至极,看似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问题,可实际上呢!现在京城粮价高达四百文每斗,多少百姓天天稀粥吊命度日,朝廷开官仓赈济都于事无补!而这始作俑者,便是此人!如此多的百姓食不果腹,弄里坊间随意一处都能见到乞食之人!眼下京城如此局面,试问你这长安第一才子,怎么不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问题了!”
这个时候的王莽终于没有再当一次宋熹的猪队友,附和道:“是极,且不论前面大家所探讨的问题究竟如何,单看京城粮价,便知此人为人了!京城陈家,一介商贾,尚知道富甲一方也当护一方百姓,今日这龙舟赛,也只是为了行善而挂出来的幌子!眼前此人,胸有锦绣,还不如一个商贾识大体!”
有关最近赵微在粮价一事上的负面评价,已经持续了相当久的时间了,赵微本人也从未出面澄清或者解释。
这时众人见赵微依然不做解释,顿时对这类传言又深信了几分。相互之间交头接耳,虽没敢像王莽和宋熹那般直接出言喝骂,但相互间说话的声音也都不小,句句都是指责。
也就在这时,有一个面容富态,衣着以及挂饰无比华贵之人,在几名随从的护送下,从楼上走了下来。脚步不徐不疾,但是那有节奏的声音依旧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