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爱看了一眼,忍不住皱眉:“这个,不是这间PUB的LOGO吗?”
她忽然醒觉:“你是说这间PUB……”
林警官点头:“没错,这个图案,就是他们帮会的图腾。”
“那郭经理……”
林警官道:“郭乔不过是酒吧经理,这间PUB真正的老板是孟羿。”
顾天爱重复地道:“孟羿?”
“是的,孟羿。”林警官一边把那张文件放回去,一边道:“也就是当年被群殴的那个少年。”
他是“荼靡之城”的幕后老板?天下的事,竟是这样巧合的吗?
他又道:“他们帮会牵涉了一单很大的金三角的毒品案以及军火走私案,我们已经调查很久了,只是碍于他们的势力太大,连政府的某些高官都与他们有颇交情,我们一直无从下手,当然啦,我们到目前为止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分析:“而他们帮会的会长,孟岩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而孟羿正是这件case的关键人物。”
只是这些,又与她何干?
顾天爱道:“你告诉我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不会是特意来提醒我近墨者黑,让我辞职吧?”
林警官正色地道:“顾小姐,我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目的就是想你与我们合作,我们警方一定会全力保证你的安全。”
“合作?”顾天爱怔了下,道:“我不过是PUB里的一个小小的女服务生,你觉得我可以做什么?”
林警官道:“只要你答应……”
她想也没想,断然拒绝:“对不起,我想我帮不了你。”
林警官试图说服她:“顾小姐,你是目前唯一可以帮我们接近孟羿的人,孟羿身边有四大“护法”……这么说吧,就是类似保镖之类的人,若不是他自己愿意,常人是无法近他的身的。”
目前?唯一?
顾天爱忽然觉得很可笑,黑帮?卧底?演新扎师妹还是无间道?不管是那一出戏,她都不感兴趣,而且既然他说得孟家帮会那么可怕,她又怎能趟这一趟浑水?她看了眼腕表,道:“对不起,我得回去上班了。”
“顾小姐!”林警官叫住她:“你考虑一下,而且我知道你急需要钱,令弟升学的费用以及——”
顾天爱打开车门的动作一滞,是的,她确实需要钱。
转头看他,林警官的脸色略带尴尬,道:“对不起,顾小姐,你知道,我们——也是不得已,我们……”
顾天爱很快地道:“你不用解释,我明白的。”
其实她早该明白,他是有备而来的,绝不会贸贸然来找她——已经连交换条件都已想好,想必已经把她的所需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她问:“PUB里那么多人,你们为什么找独独上我?而且你怎么就确信我能接近孟羿?”
“因为十年前,你与孟羿那一段渊源。”
渊源?真讽刺呵!让她家破人亡的渊源。
顾天爱微微一笑,似是嘲讽:“谢谢你看得起我。”
林警官坦白道:“我也是前几天监视这里恰好看见你在这儿上班,才临时拟的计划。”
“你觉得他会记得我?”
林警官笃定地道:“是的,他不会忘记,道上的人最讲义气,而你——无论当年是否出于自愿,你都算是他的恩人,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他——”
顾天爱打断他:“好了,你不必再说,我明白了,如果我答应——
他很快地接下去道:“如果顾小姐肯答应,我们可以满足你提出的所有要求,当然,前提是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的,而钱,更不是问题。”
这,对于她来说,确实是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条件,天底下本就没有白吃的午餐,要得到,必然要有付出,这是个现实的世界,而生活又是这样残酷,其实做什么,于她,也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不是吗?
她静默了一会儿,抬眼便对上一脸严肃的林警官,她忽然决定了,道:“好吧,我——答应。”
林警官却又道:“当然,你不必马上就答复我,你可以回去慎重考虑是否值得——这毕竟不是吃一顿饭的事,而是性命攸关的事。”
顾天爱微微一笑,道:“你刚才说过,你们警方会全力保护我的安全的,不是吗?”她将目光转向窗外,声音低哑,似是漫不经心的自然自语:“红尘一瞬,活着本来就没有意思,幸福本来就没有多长,剩下的只是痛苦,而死,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林警官望着她,目光深沉,他无法将眼前的女孩与当年天真柔弱不谙世事的少女重叠,他无法想象,这十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接下来我该做什么?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接近他?恩人?朋友?接近他以后呢?”顾天爱的话打断他的沉思。
林警官收敛心神,道:“你现在要做的是让孟羿注意到你,他现在就在PUB里面,后面的事情,我们看情况再说,我会再与你联系。”
顾天爱道:“让他注意到我?可是我对他已没有任何印象,PUB里那么多人,我怎么知道哪个是孟羿?而且还有一点要说明的是,我不会演戏。”
林警官微微一笑,道:“放心吧,我们有同僚会帮你的,你不必刻意去做什么,只要像往常一样就行了。”
顾天爱的语气有些忐忑:“你,真的觉得我可以?”
“是的,你一定可以。”他肯定地道。
顾天爱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问道:“林警官,你别嫌我啰嗦,那孟羿……听起来好像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你凭什么那么肯定,我一定可以?”
林警官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诡异,笑得有些别有用心:“孟羿他背景再大,势力再广,他终究也不过是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顾天爱皱眉:“什么意思?”
“你以后会明白。”他淡淡的,道:“好了,你出来很久了,该进去了。”
顾天爱点点头,推门下车,林警官忽而叫住她:“顾小姐,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是绝对保密的吧?若是这件事泄露出去,不止是你我,将会牵连无数人。”
她回头道:“我知道,你放心,你答应我的事情,也希望你可以做到。”
林警官点点头,目送她进去,开始拿出手机打电话。
也许是心有“杂念”的缘故,再回到PUB里的时候感觉气氛就完全变了,她每走一步,就有步步为营的感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昏暗的光线,掩映人影憧憧,空气中弥漫着熏然欲醉的酒味以及浓重的烟草气息,她,将面对的,会是什么?她刚才的决定,是否太草率了?而孟羿,又在哪里?
她站在舞池旁,抬眼就看见吧台那边的陶淘焦急地向她挥手,她收敛心神,正待走过去,忽然一个人影在跟前一闪,那样猝不及防,那样刻意,重重地撞了上去,她踉跄了几步,一时无法平衡,整个身体便向右侧的三角钢琴倒下去,她反射性地伸出右手,想要形成一个支撑点,却只是徒劳,慌乱中,她忘了她的的右手掌,是根本无法使出一点气力,黑白相间的琴键同时向下凹陷。
“嘭!”的一声,仿如银瓶炸破,清脆巨大的声音穿透所有分贝,响彻整个大厅,震荡着每个人的耳膜。
而肇事者,转眼不见。
顾天爱甚至还没看清是男是女。
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并不是意外。
那人——分明是刻意的。
而昏暗的光线——掩饰了一切!
就如林警官所说的,她不必刻意地去做什么,自然有人会帮她——目的是让孟羿注意到她。
顾天爱觉得啼笑皆非,是的,她确实不必刻意去做什么,现下已经成功的吸引PUB里所有的焦点,只是那人心也太狠了,右手腕很痛,大约是扭到了。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碰过钢琴了,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
琴音高亢的巨响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当然也包括孟羿的。
七彩光球的转动下,那伏在钢琴上的女子,面容忽明忽暗,遥远的记忆如海水般一波一波,漫上大脑,清丽的轮廓,惊惶的眼睛,有如电影中的慢镜头,在记忆的年轮上,缓缓漾开,仿若时光倒转。
孟羿忽而放下手上的水晶玻璃杯,站起来,笔直地走过去,飘移的黑影如影随形,他轻轻
一抬手,身后的黑影迅速飘散。
顾天爱低着头,试图以左手支撑着站起来,不管她是否吸引了孟羿的注意,她现在必须站起来,毕竟在那么多人面前跌倒,她只是觉得窘,而四周,居然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那边的陶淘看见顾天爱跌倒,正要走过去,LC忽然叫道:“等等——”
“干嘛啊,你没看到天爱姐她……”陶淘顺着LC的目光看过去:“啊,那不是——”
一只手握着她的肩膀,手腕轻轻一用力,她已站了起来,感谢的话正要出口,却在抬眸的那一霎消失无踪,他胸前的吊坠,这个图腾……
……
……狗哥,你看那小子脖子上的吊坠……
……吊坠……他身上怎么会有……难道他是……他……
惊惶恐怖的声音,颤抖得就像是看到了恶魔,木棒落地的声响,空灵地回荡在暗巷。
遥远的话语,穿透时空,刺痛她体内的某一条神经。
吊坠,是的,这个吊坠……这个图腾,原来在十年前就存在她的记忆中,原来……似曾相识的感觉,不会无由来的!若不是刻意去遗忘,她——早该记起的。
她以为她可以忘记,原来还记得!
她怔怔地盯着他胸口的吊坠,呼吸开始急速。
她忽然惊跳,他就是孟羿!
她猛然抬头!
他忽然开口:“是你。”
肯定的语气,并不是疑问句。
是的,是她。
“你……”毫无预警地,一股涩意冲进眼眶,她用力逼回去。
他看着她:“是我……还记得吗……”
无需回忆——原来所有的画面,都已清晰地烙在记忆的年轮上,浮雕似的过影在记忆的石壁中。
“……我叫孟羿。”
“孟羿。”她重复道,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
“是的,孟羿,记住了。你叫什么?”
她定了定神,收敛所有表情,道:“顾天爱。”
“顾天爱。”他重复道,唇角似有笑意,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暗芒。
“是的。”她垂下眼帘,有些紧张地轻咬下唇,右手腕传来的阵阵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这并不是小孩子玩家家,有句话说得好,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而她,已经成功地进入了她的角色。
她的右手腕像发酵的馒头,肿胀起来理所当然,只是疼痛无处躲藏。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天赐还没有回来,他的手机还是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再打,最后居然还关机。
顾天爱觉得累,却是睡不着,到厨房去找喝水,保温瓶里的开水早已凉,她倒在杯子里,默默缀饮,水很冷,冰凉如一线入腹,胃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着手腕也越发的肿胀疼痛。
她放下杯子,走回卧室,心里模糊地想着,也许是该上趟医院,也许。t
她睡得不好,梦到医院长而空旷的走廊,半夜了灯光打在墙上还是那样惨白,淡淡的来苏水味无处不在,走廊的尽头隐隐似有低泣声,她走过去看,是个女孩子,很年轻,也许只有十六岁,脖子上吊着一只缠了绷带的手,在那里低声哭泣,面容模糊不清,轮廓似曾相识,她忽然就觉得害怕,转头就想走,可是腿却迈不动,有什么声音在远处响着,尖锐的,刺耳的,一声迭一声,仿佛警铃,右手忽然就疼痛起来,无以名状的,尖锐的,几乎超过了身体可以承受的疼痛。
最后疼醒。
才发现原来是手机在那儿响,她本能地拿起,看一眼屏幕,是天赐,她全然醒了,她马上接起,才喊了声“天赐”,那边却已经啪嗒地挂断了,很干脆的,毫不犹豫,她气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
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五点多一些,她却无法再睡,合上眼睛仿佛就听见那声音在响,而右手是那样痛。
那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死了倒好了,死了也就完了,可是却没有。
模糊的记忆,像褪色的旧照片,一点一点地浮现眼前。
黑暗的雨夜。
她的右手被锢制在墙头,那么多双手抓着她,那是魔鬼的手,抓得那样紧,她觉得自己像是掉进蜘蛛网里的蚊子,怎么挣都有更多的束缚裹缠上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喘不过气,使不出力。
在那一刹那,她很想说,如果他们愿意放过她,她愿意承认是那个少年的“马子”,虽然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马子所谓为何意。
可是喉咙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小巷里回荡着恐怖的笑声,是他们在笑,是魔鬼在笑!
如飓风般,她脑海闪过梅尼修女虔诚祥和的面容,她说,原主保佑你,阿门。
而木棍的起落仿佛只是瞬间的事!
啊——
一声尖锐的痛呼终于冲破了喉咙!破空而出!
有什么碎裂了……
是那根扬在半空中的带着罪恶的木棍,抑或是,她体内脆弱的骨骼……
剧烈的疼痛瞬间虏获了她体内每一条神经,仿若闪电划过天际!
那一刻,她想,她也许就要死了,她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的,仿若跌落了万劫不复的暗黑地狱!
天主一定是知道了她不诚实,想说谎,要惩罚她!是的,一定是!
可是她要说,她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她会为了因为懦弱而在心中衍生的谎言而向天主忏悔的!她会的!主啊,原谅她吧……原谅她……
可是没有,天主听不到她的忏悔,她只看到魔鬼站在黑暗的云端,狰狞地笑,笑她的忏悔!笑她的天真!笑她的无知!笑她的奢妄……
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仿佛雾气般,漂浮在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雨渐渐大了,冰冷的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脸上,是彻骨的寒冷。
恍惚间,仿佛听见有人在说话……
“狗哥,这小妞不会是死了吧?脸白得像鬼……啧,真可惜了她的花容月貌……”声音仿佛在惋惜。
“啧,哪有那么容易死……你要不要试试……”幸灾乐祸的声音。
……
“狗哥,你说要这小子的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吧……嘿嘿……”不好怀意的:“男左女右……让他们比翼双飞……嘿嘿……来,给我把他的左手架起来……”
……
……
“狗……狗哥……狗哥,你看那小子脖子上的吊坠……
“……吊坠……这个吊坠……他身上怎么会有……难道他是……他……”
她感觉到抓着她手臂的手在颤抖,忽而把她的身子狠狠一甩,她的脸撞上了厚实的胸膛,她的身子瘫软在潮湿冰冷的地面,隐隐听见一声闷哼,疼痛与雨声使她没听清楚他喊的是什么,木棍落地的声音随着机车的咆哮声消失在暗巷。
他身上的血迹,混着雨水,浸湿了她的白制服,淡淡的血腥味,灌鼻而入,有什么冰凉坚硬的物体烙着她的脸,微微刺痛着她皮肤,在眼睑的开合间,仿佛是一个形状奇特的吊坠……眼皮又无力地合上……她想,她也许真的要死了……天主不肯原谅她……要她下地狱……
“扑通扑通……”黑暗中,有什么震动着她的脸,回应着她的胸膛的扑动,仿佛心跳。
谁……是谁的心跳?难道她还没有死?是的,她怎能死,她模糊地想着,她爸爸和妈妈还有天赐还在家里等她回家的,她不能死……她记起来了……今夜是阳历除夕,明天就是千禧年了,她答应了天赐要和他一起倒数的,如果她死了,天赐怎么办?他一定是要哭的……
远处有什么在响,尖锐的,一声迭一声,由远而近,仿佛就在耳边。
恍惚间,又有人在说话,混乱的,夹着刺耳的铃声,可是她听不清楚,白色的强光,穿越又长又深的暗巷,辐射在眼皮上,她的身体仿佛腾空而起,飘了起来……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当耳边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雾气慢慢消散,她终于看清楚了,是白的,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没有黑暗,所有黑暗都消失了,消失在白光中。
很久没有上过医院了,很久。
顾天爱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打电话去酒吧,接电话的是郭乔,她便道:“不好意思郭经理,我有些事,想请两天假。”
“可以。”郭乔倒是很爽快,似是不经意,又问:“是什么事啊?”
没想到他会问,顾天爱倒是怔了下,最后还是道:“是去医院,身体有些不适。”
郭乔便道:“噢,那你好好休息,上班的事不用着急。”
“谢谢。”顾天爱挂了电话,顺路去了一趟她工作的那家便利店请假,工作不到一个月就要请假,老板就有点不乐意了,可是还是勉强点头。
是看门诊,人流很多,刺鼻的消毒水味,冲进眼里非常难受。
排队挂号就等了半天,在医生的安排下照了X光,骨骼并无大碍,只是拉伤了肌腱,医生建议她上石膏,她拒绝了,最后只戴了护腕,然后去药房排队拿药,人还是那样多,眼巴巴地等在小窗前,隔着大玻璃,看药剂师们在里面忙碌地配药。
玻璃里也有顾天爱的脸,淡淡的一个虚影,若隐若现,一晃,轮廓就晕染开去,遥远而模糊,外面的阳光很亮,辐射在玻璃上,荧荧的一圈白光,有些刺眼,隐隐看见,仿佛有人在笑,淡淡的白色的影子,镀上一层白光,白得透明,仿佛不复存在。
顾天爱像是忽然意识道什么,倏然回头,那虚浮的白影,原来是真的,清晰的轮廓,线条分明的白袍,而他唇角弯成月牙的弧度,分明是对她。
见她回头,他却只是笑,笑容依然淡雅柔和:“顾天爱,忘记我了吗?”
顾天爱怔怔地站在原地,明亮温暖的阳光,静静地斜照进来,那道白光覆盖在眼皮上,忽然酸涩难耐。
竟是他,欧阳昊。
欧阳昊见她发怔,有些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像是自嘲:“不会吧?我难道我真的变得那么厉害麽?”
顾天爱终于微微一笑,道:“是啊,变老了呢。”
是啊,谁没有变呢。如她。如他。
可是十年,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
欧阳昊,那一年,他不过是一名医学院的见习医生,而现在,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外科大夫。
阳光灿烂的春日。
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缝隙照射下来,有风吹过,地上细碎的光影,仿佛时光的波纹,花香在空气中弥漫。
顾天爱与欧阳昊坐在树下的石凳上,面前是医院绿草如茵的草坪。
沉默了一阵,欧阳昊率先开口:“你的手怎么了?没事吧?”
顾天爱低头看了一眼戴了护腕的右手,道:“没什么,不小心拉伤了肌腱,已经看过医生了,没什么大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
欧阳昊看了看她垂在身侧的右手,道:“能不能让我看看?”
顾天爱点头。
他小心翼翼地握起她的右手,忍不住皱眉:“怎么没上石膏?”
顾天爱淡淡的,道:“不方便。”
欧阳昊顿了顿,问:“你的手指,还是使不出一点儿力气吗?”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道:“嗯。”
“这些年……”他看着她淡漠的面容,语气迟疑又小心翼翼:“你还好吗?后来你没有再回来复诊,也没有去康复中心做复建……我……”
她从他掌心中收回手,放在膝盖上,淡淡地打断他,道:“都这么些年了,没想到你还记着。”
他道:“我后来去你家找过你。”
顾天爱怔了怔:“我家?”
“嗯。”他道:“你一直没有回来复诊,我也是看了病历上填的地址找过去的,没想到那里已经易主。”
顾天爱点点头,淡淡的眼神似是蒙上了一层迷蒙的白雾,道:“我是那时候搬家的。”
欧阳昊看着她,问:“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顾天爱笑了一笑,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那时你为了什么要来找我,还重要吗,更何况我与你,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
他定定地看着她,道:“可是你还记得我。”
记得?是啊,记得。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孟羿,道:“有些记忆,原来是无法磨灭的,我也是才发现。”
他扯动唇角,淡淡苦笑:“只是这样吗?可是我早已经将你当成朋友,那时候我要出国,原本找你是想跟你告别的,可是一直找不到你。”
顾天爱抬眼看他,道:“谢谢你。”
欧阳昊看着她,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深夜躲在角落无助哭泣的女孩,不再将自己的伤痛表露无遗,她学会了隐藏,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看不穿,猜不透,摸不着,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天爱。”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柔,忽而握起她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道:“你相信我吗?”
她怔住。
他吸了口气,道:“我是去年回国的,回来后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我想,我想我可以治好你的手,这些年我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如果你愿意再动一次手术——像你这样的病例,目前在国外,已经有成功的例子,我……”
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语,她把手机从手袋里翻了出来看,屏幕上显示的竟是孟羿的名字,她觉得有些骇然——什么时候存上的?
手机一直在响,她握在手里却只是发怔,欧阳昊便道:“你不接吗?”
她像是才回过神来,大拇指有些迟疑地在接听键上摩擦,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正待按下去,手机铃声却突兀地戛然而止。
手机并不是自动断线的,仿佛是有人算准时间,故意按断的——她不知为何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微风吹过,阳光中飘扬的微尘清晰可辨,头上的枝叶轻轻摇晃。
顾天爱忽然抬头。
不远处,浓密的香樟树下,那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站在那里的。
春日的阳光像薄薄的一层纱,他的脸一半在阳光的明媚里,一半隐在树荫下,唇边仿佛有笑意,远远看过去,却只是面目模糊。
可是是他——孟羿。
她忍不住猜想,孟羿,他怎会在那里?他的出现绝不是偶然,像他这样的人,即使要看医生,也会有专属的私家医院,一定不会来这人来人往的公立政府医院。
他半倚在树上,直勾勾地看着她,一边把玩着掌心的手机,仿佛是不打算过来的样子,他也穿一身的白,仿佛随时会融进白光中,而她,是否应该过去?
此时手中的手机又响了,顾天爱手一抖,手机差点没掉在地上,看了眼屏幕,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她几乎马上接起,没想到是林警官。
她看了欧阳昊一眼,走开去接听。
他问:“你上医院了?没事吧?”
“你怎么知道?”顾天爱着实吓了一跳。
他道:“我们在郭乔的电话装了窃听器。”
窃……窃听器?顾天爱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边见她不说话,又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顾天爱看了眼那边的孟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我……我看到他了,在医院。”
“孟羿?”那边的声音顿生异样。
“嗯。”
“他去医院干什么?”林警官像自言自语。
“我,我不知道,他刚才打电话给我了,他也看到我了,他就站在那儿,没有过来,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只是碰巧看到我……我,要过去吗?”顾天爱忐忑地问道。
林警官沉吟了下,道:“过去吧,别紧张,自然些,就像偶遇的样子,看他到底搞什么鬼。”
顾天爱挂了电话,走回去。
欧阳昊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刚才的她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而现在,到底是谁,会让她有这样慌乱的情绪?虽然并不明显,可是他却能感觉得出她的慌乱与忐忑。
顾天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心神,道:“没什么,有一个认识的人在那边,我想,我得走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斜靠树干而立,面容在强烈的白光与距离中有些模糊。
“男朋友?”他问,似是不经意。
男朋友?顾天爱怔了下,才要否认,他已经接下去说道:“不管怎样,我刚才说的事情你考虑一下。”他递给她一张名片,唇边有柔和的笑意:“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有空你过来,我帮你做个详细的检查。”
顾天爱接过名片,道:“谢谢你,再见。”
孟羿依然靠在树干上,仿佛料定了她会走过来似的,细长深邃的丹凤眼几乎斜横入鬓,隐隐透着一股无以名状的邪气,他胸前的吊坠,在阳光下迸出如钻石般的光芒,炫目但是诡异。
顾天爱走过去,阳光如水般倾泻在她脸上,她伸手挡住刺目的阳光,眼睛微微眯起,抬眼看着眼前的孟羿,不管是十年前还是昨夜,他的面容仿佛都是隐在黑暗中的,顾天爱忽然发觉,阳光下的他,原来长得很好看,只是俊美的脸庞,总透着一种让人无法正视的邪魅。
孟羿却并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射在他身后某一点,唇角微微勾起,道:“男朋友?”
顾天爱怔住了,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过去,是欧阳昊穿着白袍的背影。
三分钟之内同一个问题被问了两次,答案却偏偏都是否定的,在顾天爱看来,若欧阳昊是漫不经心,那孟羿就有些别有用心了。
顾天爱正琢磨着如何回答,忽而想起欧阳昊刚才的话,便道:“他是我的……朋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微笑,是的,朋友,她喜欢这个形容词。
孟羿凝视着眼前的女子,无由来的,就觉得她唇角的微笑有些刺眼。
顾天爱忽然记起自己的任务,收敛唇边的笑意,重新回过头来看他,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孟羿反问:“你觉得呢?”
“你来……看医生?”顾天爱试探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着她:“不,我来找你。”
她心口一紧,找她?找她干什么?凭她与他的交情,好像还没到这个地步吧?而且最诡异的是,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儿?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又笑,只是唇角的勾起的弧度是那样诡秘:“跟踪你啊。”
“跟……踪……?”百分之一百敏感的字眼,仿佛轰的一声,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流忽然加快了速度,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弹跳,。
他笑,眼睛微微眯起,忽然凑近她,问“你相信吗?”
顾天爱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道:“不相信。”
他挑眉,眼底有狭促的笑意:“你好像很紧张。”
“没有。”她转头看向别处,暗暗吸了口气,待心跳慢慢平稳。
他居然捉弄她!这个恶劣的人!
他终于说:“郭乔告诉我你请假来医院。”
顾天爱微微有些诧异,郭乔连这种小事也要跟他汇报?他这个老板会不会当得太苛刻了点?
孟羿低头看着她垂在身侧戴着护腕的右手,问:“你的手,还好吧?”
顾天爱下意识地将手藏向身后,淡淡地道:“一点小伤,谢谢关心。”
他的眼神黯烈:“你的手……就是那时候受的伤,是吗?”
顾天爱忽然觉得胸口有些滞,道:“我们,能不能不谈从前?”
与欧阳昊的交谈仿佛是非常自然的事,因为他是故人,是朋友。
而孟羿却时刻提醒着她曾经的恶梦存在,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件事不过是意外,他并没有欠她什么,他不过比她稍微幸运一点而已。
可是有些事情,她越是恐惧,它越是清晰可见,她越是想要忘记,它越是刻骨铭心。也许她潜意识里是恨他的,觉得他是她恶梦的根源,觉得他是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忽然有个想法爬进心头——
难道她答应林警官接近他真的只是为了钱以及那些所谓的正义?
正午的太阳,穿透云层直射而下。
孟羿看着眼前的女子,她清丽的脸庞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在强烈的白光中,苍白得仿佛半透明,越发衬得剪水双瞳,漆黑如夜,可是眼神却是空洞的,眉心微微皱着,神色忧郁而怔忡,仿佛想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他的心忽然一动,突兀地想要伸出手去,抚平她的眉心。
“不好意思……”她猝然道:“我得走了。”
头一低,越过他,向前走去。
“等一下。”孟羿叫道。
她站住,在阳光下回头。
“我送你,我的车就在外面。”
“不……”顾天爱才想要拒绝,又想起林警官,正犹豫着,他却已经上前,很自然地接过她的手袋,执起她的左手,道:“走吧。”
她的掌心微凉,而他的掌心温热,顾天爱的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她抬眼看他,他却没有看她,穿过绿草如茵的草坪,径直向前走去。
医院门前,一前一后地停着两辆跑车,一辆是宝蓝色造型奇特得让人侧目的跑车,另一辆是黯淡的黑色,黯淡得就像阳光背后的影子。
宝蓝色的跑车向前驶去,后面黑色的跑车悄悄跟上,无声无息。
车内。
顾天爱悄悄抬眸看了眼后视镜内跟在后面的那辆黑色跑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刻意保持的距离,车里面坐的大约就是孟羿的保镖吧?林警官口中的四大护法?当时听林警官说的时候她还不十分相信,现在看来倒是真的了。
孟羿,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随时随地地需要保护?难道他真的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吗?这样想着的时候,顾天爱便问:“你平常都是这样吗?我是说,你不用……工作?”
孟羿斜睨,一双丹凤眼便显得有些冷峻,他道:“每个人的工作方式都不同。”
每个人的工作方式都不同?什么意思?
顾天爱重新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起来,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车子缓缓慢了下来,最后竟静止不动,顾天爱便问:“怎么了?”
“塞车。”孟羿淡淡的,仿佛毫不在意。
顾天爱看了眼前面的长长的车阵,竟然塞车,一眼看出去,公路就像大型的免费停车场,几乎每辆车都停在原地不动,不耐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顾天爱看了一眼坐在驾驶座上的孟羿,他双手搁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前面,唇边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倒像是跟坐在自家的客厅一样悠闲舒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交通状况却并没有改善,进退不得,车内的空间宽敞,冷气咝咝无声,只是坐久了便觉得局促,她忍不住看了眼腕表,惦记着一会儿还得到天赐的学校去一趟,便不由得着急起来。
孟羿看她一眼,道:“怎么?你赶时间吗?”
“没有。”她勉强掀动嘴角:“前面……好像发生车祸的样子。”她有股恨不得跳下车去看的冲动。
“也许。”他还是轻描淡写的样子。
顾天爱看着他,问:“你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不耐烦。”
他笑,反问:“不耐烦有用吗?”
顾天爱一时语塞。
他忽然道:“你饿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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