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彼岸花,此岸泪 桑陌 10016 字 10个月前

玄武道:“他已经出院了,目前在休养。”

他说着,车子已是沿着幽深的山道一拐,在数重树木掩映后才一个不甚起眼的大门,大门门禁森严,车子驶进去后沿着弧形车道一转,视线才出现精心布置的花圃,有精致的大理石喷泉,花园里笔直的水木杉树高耸入云,早有一撇月影儿吊在云端,仿佛挂在枝头似的,在云层间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还有两株极大的榕树,浓密如盖,掩映庭院深深。

车子一直驶到车道的尽头,才出现一座古雅的大宅。

顾天爱站在车旁踌躇不前,心里想着,既然他都已经出院,伤势想必也已经没有大碍,那么他让她来这一趟算是什么意思?何况她也没有信心可以从容面对他。

她咬了咬唇,低首看了眼腕表,对玄武道:“都快七点了,我看我就不进去了吧,我等会儿还得回去上班。”

玄武便道:“顾小姐请放心,郭乔那边少主都已经交代好了,请吧。”

“我……”顾天爱还是有些嗫嚅。

“请吧,少主等很久了。”

她看他一眼。

最后还是跟在他身后进去。

玄武为她推开门,待她进去后又为她关上,然后退下。

孟羿的房间很大,远远就看见他赤裸着上身,一旁的特护正在为他左胸的伤口消毒换药,她慢慢走近,像是怕惊动什么,她的视线停在他的伤口上,密密麻麻的针脚,仿若盘踞着的一条蜈蚣在那里,触目惊心,一股强烈的罪恶感逼得她仿佛窒息,心底忽然空茫一片,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一抬眼看见她,便道:“来了?因为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才让玄武去找你的。”

特护消毒完,把白色的绷带一圈一圈地包上去。

“对不起!”她忽然冲口而出。

孟羿挑眉。

顾天爱仿佛是意识到什么,像是解释似的,结巴道:“我,我是说……因为我出门时忘了带手机,所以,对不起。”

特护包扎完,悄然退下。

他笑,眼睛微微眯起,抬手轻拍身旁的床垫:“你坐。”

顾天爱这才发现除了电视那边有一组沙发,他的床旁居然没有一张椅子,她便道:“谢谢,我站着就行。”

他又问:“要喝点什么吗?”

她拘谨地道:“不用了,谢谢。”

孟羿也不勉强,可有可无地拿起旁边的衬衫慢慢地套上赤裸的上身。

气氛到了这里仿佛安静得有些古怪,顾天爱觉得她应该说些什么,可是说些什么呢?

她想了很久,才憋出一句:“你……的伤还好吗?”

他轻笑,:“如你所见,还死不了。”

毫不在意的语气,受伤仿佛就像吃了一顿饭,只是菜色不对胃口那样简单。

她步步为营:“你……怎么会受伤的?”

她不得不猜测他请她来这趟的目的,也许,他会怀疑上她?

他凝视她,眉毛微微挑起,狭长的眼里隐约有笑意闪烁,道:“我也不知道耶……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顾天爱强迫自己镇静,又道:“不好意思,我想上一趟洗手间。”

孟羿向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扇门,她头一低,走了进过去。

顾天爱关上门,有些气虚地扶着洗手台站着,抬起手背拭过自己的额头,仿佛想拭去什么东西,只觉得手背与额头都是冰凉的,仿佛有冷汗。

她走过去把洗手间的窗户推开,夜,已经来了,透过无数的枝桠树叶,是弯弯的一撇新月,清冷清冷地照着那一方黑暗的天空。原来并没有下雨,刚才一直恍惚听见雨声,潇潇的声音,原来却并没有下雨。

如黑丝绒般的天幕上,有无数星星在闪动,忽明忽暗,一如魔鬼的眼睛在狡狯地眨动,像是谁的眼睛。

她伸手去扶住窗棂,这座房子原是依山而建的,窗棂的下面便是数丈深的悬崕峭壁,再下面就是浓黑的海了,远远地望出去,大海仿佛是平静无波的,连拍岸溅起的海浪声,都仿佛是风里的呓呓细语,可是谁也无法预知,海底下面到底有多少暗礁急流。

“叩叩……”

有人敲门。

顾天爱走过去,只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小小的几步,还觉得有点喘,她打开门,只见孟羿半倚在门边,身上穿着件衬衫,胸前一排纽扣都没有扣上,里面的白色绷带若隐若现,胸前的吊坠发出的光芒让人微微有些晕眩。

他没有受伤的左手微微有些吃力地撑在门上,道:“你没事吧?你进去大半小时了。”

她摇头,道:“我没事。”

他抬起手轻轻地碰触她的额部,他的掌心温热,她的额头微凉,他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顾天爱觉得他的举动有些过分的亲密了,她的一颗心“砰砰”地跳得很快,无法控制的,她想抬起手拂去贴在她额部的他的手,却只是抬不起来,只觉他透着邪魅的丹凤眼一直逼过来,她腿发软,人已经倒了下去。

顾天爱醒来的时候脑袋犹有眩晕感,她闭了闭眼睛,才能适应光线,这才发现自己是平躺在孟羿的大床上。孟羿近在咫尺,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帘去,自己挣扎着坐起来。

孟羿的声音有些沙哑:“护士说你是低血糖反应,刚才为你注射了葡萄糖。”

他的手指还按着她手背上针孔的药棉,护士显然也是刚刚出去。

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点头道:“我知道,我没事的。”

她自己也知道,她累着的时候会出现低血糖,容易晕眩,一颗糖或者一杯糖水就好,她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她的手袋里惯常备有几颗糖果或是巧克力的,今天因为要送天赐上机,仓促间才忘记带手袋。

他把手边的一杯水递给她,她接过,道:“谢谢。”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是甜的,很甜,甜得有些发腻,她终于抬眸,他的瞳仁里有灯光的倒映,仿佛两团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虚浮。

顾天爱即使再不经人事,也明白,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

她又觉得微微眩晕起来。

不可否认孟羿是一个具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可是理智告诉她,她不该是那个被吸引的女人,相反,她要做的,只是一个吸引孟羿的女人,她不能才刚开始,自己就先沦陷。

她别开眼,不期然便看见他胸口的绷带渐渐沁出了血水,那一定是刚才扶住她的时候拉扯伤口了,她便道:“你的伤口好像裂开了,我帮你去叫护士进来。”

她顺手把水杯搁在床头柜上,站起来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天爱。”他叫住她。

房间太空旷,而他的声音又那样清晰,顾天爱想装作听不见也不行,她只好站住。

直到身后的阴影覆盖上她的身影。

孟羿站在她前面,解下脖子上的项链,吊坠带着他的体温,烙上她光裸的胸口,她的胸口微微一颤——那多半是吊坠的晃动罢。

他道:“十年前,因为你,亦因为它,所以才有今天的我,现在我把交给你,将我的生命交给你。”

顾天爱怔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孟羿会说这样的话,太快了,快到令人措手不及,几乎是反射性的,她道:“不,我不能要。”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伸手去解项链的扣子,慌乱中却一时摸不着,他刚才也不知是怎样帮她戴上的。

“它还是可以属于我的,只是以另一种方式。”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

顾天爱解项链的手僵住了,空气似渐渐带涩,而他的呼吸越来越近,轻而浅,暖暖地拂在她脸上,仿佛蝴蝶的触须,顾天爱忽然别开脸,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去帮你叫护士进来,你的伤口必须处理。”

她最终只是越过他向门口走去,一直没有回头。

她告诉自己,她已经无法回头了,天赐已出国,她要的所有条件都已经兑现,一切皆成定局,她也应该遵守约定,理当努力去做她要做的事。

没有人逼她的,是她自己愿意的,而人都是自私的,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是的,孟羿是敌人。他现在是当她是朋友,那是因为他还不知道她对他做了什么,等他发现,他对她是绝对不会心软的。而他,既然能坐这个位置,也不绝会是什么善心人士。

门外有两名黑衣男子在把守,她记得她刚才进去时是没有的,也许是不放心她?

也许。

特护与玄武都在外面的大厅,然而除了他们外还有一名眼熟的女子,是陆茗媚,一脸愤然的样子,看见顾天爱,脸上的怒意仿佛更浓了,仪态尽失地将纤纤玉指指着她对玄武道:“玄武,你刚才不让我进去看羿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她算什么东西?!上次青龙纡尊降贵当她的司机就算了,这次你还为了她将我拒之门外?”

玄武只是淡淡的:“这是少主的意思。”

陆茗媚双手抱胸,冷笑道:“少主少主!我看是你们喧宾夺主吧!”

玄武也笑,亦是冷笑:“那玄武想请教一下,依陆小姐所见,何谓宾,又何谓主?”

“玄武你——”陆茗媚涨红了脸:“你竟敢……”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顾天爱的面容淡漠,转而对一旁的特护道:“孟羿的伤口好像裂开了,麻烦你进去看一下。”

玄武与特护对看一眼,匆匆进去。

玄武与特护的身影隐没在门的背后,门前站着的那两名男子亦不知什么时候消失无踪。

空阔似殿堂的大厅,柔和的光线忽然变得刺眼起来。

陆茗媚冷冷斜睨眼前的顾天爱,顾天爱却没有看她,径直向大门走去。

擦肩而过的刹那。

陆茗媚的清冷的眸光一闪。

“站住!”陆茗媚低喝道。

而顾天爱仿佛没有听到,交替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只想快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无意再让陆茗媚在她这笔旧账上再添上一笔新恨。

疯狗咬了她,她犯不着去反咬一口。

“我让你站住你没听到吗?!”陆茗媚恼怒地低吼。

顾天爱及时止住脚步,皆因陆茗媚已经闪身挡在她前面。

“这是什么?”陆茗媚以手指掂起她胸口的吊坠,娇媚的大眼睛微微眯起,她的声音恍如是从唇齿间磨出来的:“羿的吊坠怎么会挂在你的脖子上?!”

顾天爱觉得她的问题无比荒诞,她抿抿嘴唇,眼睑低垂,不置可否。

陆茗媚冷哼:“干什么?装可怜?”

顾天爱终于抬眸,反问道:“那么,你觉得它为什么会在我身上?是偷来的呢,还是抢来的?”

陆茗媚被她嘲弄的语气彻底激怒了,眼中迸出寒光,愤怒地扬起手——

“陆小姐!”玄武的声音淡淡地在她们之间响起:“少主请你进去。”

陆茗媚看过去,孟羿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玄武立在门边。

她扬起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却只是冷冷地瞟了顾天爱一眼,目光暗凝。

然后,径直越过顾天爱,走了进去。

她的裙角在身边飘过,宛若冬夜里的一阵寒风,顾天爱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玄武已经走到她身边,道:“顾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沉暗的黑夜,月影早已埋进乌云,正值初夏时节,黄梅季节的开始,黑郁郁的山坡上,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说下就下,一阵急似一阵。

蜿蜒的柏油山道,黑暗阻隔了一切,可是那样浓烈的红,在暗黑的雨夜里也能隐隐看见,就像一道红色的闪电,一路划开夜的沉黑,剪断暴雨的肆虐。

陆茗媚咬牙将油门一路踩到底,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僵硬而痉挛,手背的血管若隐若现,红色的宝马沿着山道边的护栏惊险飘移,眼看就要飘出护栏,车身猛地停住了,前一刻飞速旋转的车轮,完完全全地静止不动,飞溅的水花渐渐融进规则的雨水里。

车内的黑暗中,她的身子直直地扑倒在方向轮盘上,脸朝下,重重地撞了一下,仿佛也不觉得痛,只是一动不动,直到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轰隆隆的雷声一直压过来,仿若孟羿冰冷的声音,一直压过来。

一直,压过来。

让她无法不面对。

她慢慢地抬头。

刺眼的车头灯,扫射着前面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万丈深渊。

他的面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俊美,但是冰冷,即使在那样柔和的灯光下,仿佛也沾着深深的阴影,深邃狭长的丹凤眼,只停留在她的脸上,她就这样看着他,几乎痴了过去。

他却忽然开口了,他说:“别惹她。”

暴雨狂乱地敲击着护栏边的宝马。

车窗并没有关严,雨水却是无孔不入的,一直泼溅进来,她坐在那儿,仿佛是浸在冰冷的大海中。

他说,别惹她。

横搁在轮盘上的手指慢慢屈曲,直至紧握成拳。

然后。

用力敲向轮盘上的喇叭按钮——

“叭——”

刺耳的喇叭声在狂风暴雨中原来是那样微弱!

可是!

她十年的追随,十年的等待,又算什么?算什么啊!

顾天爱,她凭什么?!

不!她不甘心!

她陆茗媚是什么人?不!她不会认输的!

绝不!

今天这雨是突然之间下起来的,让人措手不及。

那时候顾天爱已经回到家了,屋子里的空气潮湿闷热,下着雨又没法开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用扇子扇着,扇了很久才记起原来应该开空调的,便又起床去开空调,古旧的窗式空调,便嗡嗡地响了起来,犹似蜂鸣,只是睡不着。

她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总是觉得迷迷惘惘的,也许是屋子里少了一个人的缘故。从前她上班,总是工作到凌晨,燥热的夏夜,回到家后天赐也还没有睡,一边在房里温习,一边为她等门,在空调的嗡嗡声中,在橘黄色的台灯下,总有无数的小蚊子缠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凉油味道。

天赐房里有一盏节电小台灯,有时候为了节省电的缘故,他便把整间屋子的灯都关了,只亮着这盏小台灯,有时候她回来得太晚,他已经睡了,可是那盏小台灯却还是亮着——这片旧式小区一到晚上,楼下的巷子就特别黑,治安也不大好,路灯经常遭人蓄意破坏,巷子又黑又深,每次走到巷口就觉得望而却步,可是远远望上去,在一片漆黑的,像蜂巢似的密密麻麻的门洞窗口中,总有一点温暖的橙黄色,透过半透明的框式窗台玻璃,微微透出一点光来,她就觉得安心。

现今,这仅有的,残破的幸福,在她的一念之间,不过一日之隔,都成了遥远的过往。

可是她不能后悔,绝不!

睡意悄悄侵蚀,她酸涩的眼皮,慢慢地覆盖下来,最后的那一点灯光都消失了,她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黑色的漩涡里,一直转一直转,万劫不复。

大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明才渐渐止住了,太阳也乘机出来打了个面照,然后又躲回云层里,初夏时节总是这样,天气反复不定。

顾天爱工作的那间便利店因为不是繁华地段,客流量也相对不多,所以除了老板,只有两个店员,她上白天班,另一个是上晚班,老板经常不在,所以店里大部分时间只有她一个人。

这天老板也是一大早便出去了,临走前让顾天爱在空闲时把上星期的营业额算一下。

忙碌中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顾天爱正埋首在柜台上算账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

“欢迎光临,请随便……”顾天爱机械化地说着,一边将视线从账簿中移开,便利店并不大,而柜台正对着大门,一眼即可望见来人。

是林警官。

顾天爱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道:“你……”

他向四面望了一下,问:“你一个人?”

她点头,道:“嗯。”

他沉吟了下,道:“孟羿受伤,你知道吗?”

她道:“我知道,我昨天见过他。”

“你见过他?”他仿佛很诧异。

“是,怎么?”

林警官的神色很快平静下来,道:“没什么,他的伤严重么?”

顾天爱想了下,有些不确定地道:“目前,好像,并不算特别严重,已经出院。”

“噢。”

他猜的没错,他们孟家对外宣称,孟羿目前还在某家医院的ICU昏迷不醒的说法原来真的只是烟雾弹,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孟羿这时候居然还有闲情逸致会佳人……按说与坤玛的关系破裂,这次他们帮会里跟去泰国的兄弟十死九伤,就这两件事就够孟羿忙乱一阵的了……不对,难道他已经开始怀疑顾天爱……

林警官皱着眉,居然兀自陷入沉思。

“林警官。“顾天爱忍不住叫道:“你没事吧?”

“哦。”他回过神来,抬眸看她:“我没事……”他忽然眼前一亮,视线停在她的胸前:“这个吊坠……我没看错吧?”

顾天爱只得答道:“呃,是的,你没看错,是孟羿……”

他接下去说道:“他送给你的?”

她只好如实答道:“是的。”

他笑道:“很好!”刚才的疑虑一并打消,原来孟羿也不过是儿女情长。

据他所知,这个吊坠可不简单,是孟羿的父亲孟岩当年以他们帮会的图腾设计的,然后赠予一名女子的,那女子就是孟羿的母亲,孟岩曾放话出来,见坠子如见他本人,但凡是稍有点见识的,不敢不认这个坠子,十年前孟羿这就是这样捡回一条命的。

顾天爱有些不自在,因为林警官嘴角那抹别有用心的笑意,并非是她一定要戴着的,这条项链她看着就觉得不舒服,因此回家后她也曾想把它摘下来,可是她居然没办法把它解开,后来才在吊坠的背面发现一个类似密码锁的小机关,设计精致细密,就像给犯人戴着的枷锁。

顾天爱默然一阵,最终还是问:“我可以知道,孟羿是怎样受伤的吗?”

林警官看着她:“孟羿没跟你说他是怎么受伤的吗?”

顾天爱道:“我只知道他是在泰国受的伤。”

“是的。”林警官道:“他那时正与泰国一名叫坤玛的大毒枭见面,就在你告诉我他在清莱的第二天。我们与泰国那边的警察潜伏在山脚,故意暴露身份,目的是摧毁他与坤玛之间的信任与长期合作关系……”

顾天爱问:“他,真的贩毒?”

林警官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道:“坤玛所需的军械,大部分都是他们孟家提供的。”

顾天爱便道:“既然你们都知道这些,为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林警官打断她的话:“你是想说我们为什么要等到今时今日才做出行动?因为孟羿做事一向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我们只知道他去泰国,却并不知道他到底去哪里,孟家在泰国的合作伙伴不止是只有坤玛一人,而上头给我们的警力有限,为着这件案子拖的时间太长,上面已经颇有微词了,我们不能再做太多没把握的事。后来你说他在清莱,我们也不确定他一定就在坤玛的山上,我们也只是在赌,赌他在上面……你知道我的赌注是什么吗?若是再不做出一些成绩来的话,是马上结案与引咎辞职,因为要临时召集那样多的警力,若只是徒劳,必须有人出来承担后果,上头才肯答应这次的行动。而最后的结果就是你现在所知道的,坤玛对孟羿起疑,双方开火……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挺佩服他的,他带去的手下最多也不过是十来个人,却能在坤玛的军队里突出重围……”

顾天爱的声音极平淡:“可是孟羿也受伤了,不是吗?”

不期然的,她又想起他左胸的伤口,经过十多天,伤口不小心居然还会被撕裂,就说明他当时一定是受了极重的伤,也许曾重复动过手术。

林警官看了她一眼,正欲说什么,门外的玻璃门一晃,又有人推门进来。

是老板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送货的男生。

顾天爱还没反应过来,林警官已经避到旁边去装作看架子上的香烟。

老板指挥着男生把东西放到货架上,顾天爱只得过去帮忙。

这时林警官已经拿着一包香烟结账,很快走了出去。

顾天爱与男生一起整理好货架,伸手揩了下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男生转身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道:“谢谢。”

看着这个温暖的笑容,她忽然就想起欧阳昊,他昨天走得那样匆忙,而她情绪低落,她都来不及答谢他帮了她一个这样的大忙。

下班的时候顾天爱专门去了一趟医院找欧阳昊,他大约是刚做完手术出来,眉宇间无比疲倦,他去换衣服,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他。

黄昏的阳光照进来,白色的地砖反射出柔和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来苏水味道。

这么多年了,病房的环境其实都变了很多,变得优雅以及人性化,可是给人最强烈的感觉却依然是笼统的白,白色的墙壁,光亮如镜的地砖,倒映着天花板上排列有序的白炽灯,偶尔有穿着白袍戴着口罩的护士以及穿着白色病人服的病人在身旁走过。在这看似纤尘不染的白色世界,有着的却大多是人世间的阴暗面,比如细菌,比如痛苦,比如死亡。

一声轻微的开关门的声音传过来,顾天爱转头看过去,欧阳昊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他旁边还有一名穿着白色长袍头发花白的男子,两人远远地站在一间病房的门边,交谈着什么,不时朝她的方向看一眼。

最后那人拍了拍欧阳的肩膀,随即进了病房,欧阳昊走过来。

顾天爱站起来,问道:“是不是我妨碍了你工作?”

“没有。”欧阳微微一笑:“医生也是人,也需要吃饭的,我们走吧。”

顾天爱点点头,与他一同走进电梯。

欧阳忽然道:“刚才与我谈话的那位胡教授还记得你,你还有印象吗?他当年也有参加你手术前的会诊。”

“是吗?”顾天爱想了下,如实道:“印象很模糊。”

他忽而微笑,她问:“你笑什么?”

他镜片后的眼睛如星星般闪亮:“谢谢你还记得我。”

顾天爱道:“因为太痛了。”

他习惯性地托了托鼻梁上的眼睛,淡淡苦笑:“没想到你还记着。”

当年他是见习医生,每天跟着主治医师查完房后,在上级医生的指导下每天还要为病人做很多治疗,例如伤口换药,观察伤口的愈合情况,可是很多病人都抗拒让见习医生换药,因为嫌他们的手法不够熟练,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可以说几乎是任其摆布的,可是有一次,他为她换药换到半途,她却忽然哭起来,已经快愈合的伤口,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站在那里只是惊慌失措,为此他还被上级医生狠狠地斥责了一顿,后来他想,也许他是弄痛她了。

其实不是。

只有顾天爱自己知道,那是因为他当时无意中所说的一句话。他每天来为她换药的时候都会跟她说很多话,有笑话,有趣事,她都默默地听着,虽然她从不搭腔。可是有一天,他说,伤口愈合得很好,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那个时候天赐已经进了孤儿院,她的家已经被法院变卖用来赔偿车祸死者家属的抚养费,因为经过调查鉴定,她父母车祸的那宗交通意外的过错全在她父亲这一方的身上,对方家属后来听说她父亲生前是一名名律师后,要求赔偿高额人民币,因为死者当时才三十来岁,听说前途本是无可限量的。再后来病房又来了一群西装革履的人,说她父亲顾明成知法犯法,篡改委托人的遗嘱,凌厉的眼神,尖锐的话语,让她签了很多文件,那些白底黑字的文件,有英文亦有中文,挨挨挤挤地堆在一起,她一概看不懂。那时候的她,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亦不知道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只是颤抖着手,在那些面目模糊的人的要求下,木然地重复签着自己的名字。

后来的后来,她的家没有了,她父亲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都被充公。

她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初生婴儿,那样脆弱,那样无助,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冰冷且残酷的人世间。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到底流过多少泪,才将这道伤口深深藏起,不再示人。

他确实是弄痛她了,被撕裂的伤口鲜血淋漓,只是无辜的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两人到附近的餐馆吃饭,因为不是闹区,客人也并不多,而欧阳昊也许是常来的缘故,与餐厅的服务生捻熟地微笑颔首。

才坐下,她手袋里的电话已经在响,她说了声“对不起”,翻出手机来看,一闪一闪的屏幕,又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她看着那行号码半晌,还是接了,朝欧阳昊点点头,然后到洗手间去听。

是林警官,他的声音一反往常的平稳,极为急躁:“孟羿不知道背地里干了些什么,与这件案子有关的很多同僚在回家的途中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袭击,而且现在上头又一味地向我们施压,让我们一个月内结案,不然就得全部引咎辞职!他妈的!”

顾天爱一直耐心听他说完,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骂脏话,倒怔了下,没等她开口,那边又道:“我们必须在这一个月内拿到所需的证据,然后将他捉拿归案,不然我们从前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顾天爱只得问:“那,你想我怎么做?”

那边沉吟了下,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就不相信孟羿真有这么大的能耐!他的所作所为真的就没有蛛丝马迹可寻!

顾天爱道:“你是说……”

他道:“你现在马上到孟羿那里去。”

顾天爱看了眼腕表,有些艰难地开口:“可是我等会儿还得去上班……”

他打断她:“顾小姐,请你衡量孰轻孰重!”

“好吧,我一会儿就去。”她只得道:“可是我不保证一定会有什么线索提供给你,他那里的守卫森严,而我毕竟是外人,即使我每天找各种借口去,也未必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所以……”

他已经接下去道:“所以你必须想办法长期留在他身边,让所有人对你放松警惕。”

顾天爱怔了下,呆呆地问:“怎么留?”

那边居然笑了下,道:“顾小姐,这个不用我教你吧?”

听出他话里的暗喻,她的脸红了下,却还是道:“可,可是总得有个原因吧,我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赖在他家不肯走,我跟他的关系还没到你所想的那种想留就留的程度,何况我又不是无家可归。”

那边停了半晌,最后道:“我想想办法。”

顾天爱又发了半天呆,才走回餐厅内。

两人面对面坐着,欧阳昊这时便发现她脖子上的项链,好像是之前没有的,便问:“你这项链,是什么时候戴上的?”

顾天爱端起桌上的水喝了口,语气尽量轻描淡写:“这个吗……地摊上的小玩意,我挂着玩的。”

“是吗?”欧阳昊的目光还停留那个吊坠上,若有所思地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条类似的项链。”

顾天爱握着杯子的手指一僵,缓缓把口中的水咽下喉咙,才道:“地摊上的小玩意,见过也不为奇。”

“嗯。”欧阳昊也端起水喝了口,忽然点头道:“我记起来了”

“你记起什么?”顾天爱小心翼翼地问。

欧阳道:“其实让我印象深刻的并不是那条项链,而是那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他接下去说道:“就是十年前,和你一起被送进来的那个少年,他好像也戴着一条类似的项链。其实当时我们谁都没留意他戴着什么饰物,因为他被送进来的时候已经陷入休克昏迷状,检查发现他的肋骨断了两根,脾脏破裂,失血量过大,情况非常危急,必须马上输血及手术,可是他的血型很特别,医院的存血量不够,本想通知他的家属前来献血的,但我们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医生亦不敢贸然帮他动手术,当我们都以为他没希望了,一同来的那几个警察也是束手无策,后来不知是哪一个警官,偶然看到他戴着的项链,便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然后短短几分钟内便来了很多黑衣人,当时情况很混乱,后来听说原来那少年是某个黑帮老大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因为那条项链而得以相认。”他笑了下,道:“是不是很像八点档连续剧?”

顾天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那后来呢?”

他想了下,道:“后来好像是嫌我们医院的设备不够好,转院了吧。”

这时候点的菜已经上来了,菜色一般,可是味道不错,顾天爱握着筷子却只是发呆,欧阳昊搯了一勺炒虾仁进她的碗里她都没发觉,他便叫道:“天爱。”

她像是回过神来,有些茫然的样子,应道:“嗯。”

他又道:“你怎么不吃?”

顾天爱脑中有暂短的空白,一句话翻来覆去地想了两遍,才明白过来,索性放下筷子,拿起旁边的勺子,随手就搯了一勺鸡汤,缓缓微笑道:“我喝汤。”

然而刚刚入口才知道,原来这看起来没有一丝热气的鸡汤竟是奇烫无比的,烫得人喉咙发紧,几乎连眼泪也要出来了。

多么讽刺,明明是同一宗意外,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命运,他父子相认,而她家破人亡。而他现在把这条项链送给她是什么意思?那她是否得感激他?连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要被她亲手推开。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可是她却没有任何理由去恨他!

只因从前的一切纯属意外。

现今的一切是她心甘情愿。

因为是意外,所以她就得承受命运带给她的种种安排。

因为是情愿,所以她就得为自己的行为承担种种后果。

她认了。认命。

而他,是否也得为自己所做之事负责?

所以。

她再一次告诉自己,她不需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觉得对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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