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元旦,朝阳从盘山山坳弹跳出来,在一抹绮丽彩霞衬托下,带着股新年的喜庆劲儿。几天前降了头场雪,乍泄的晨光打上茫茫雪野,覆雪的大地更显辽阔。寒风吹着一丛一丛干枯的褐色树叶, 在空旷的雪野上飘浮、滚动。
沌口的清晨,到处氤氲着清冷而安谧的气韵。
上午九点多钟,准备回家过节的郭叔被西营村一村民拦在乡政府门口,说是在村东小路旁发现一具女尸。郭叔跨上他的那辆二八大杠最先到达了现场。
现场位于沌口乡西营村东,距东庄头约三百米。一条田间小路东西方向,路北麦田地里横陈一具女尸。尸体头西脚东, 呈俯卧状。上身着蓝色棉服,下身穿青色棉裤,左侧裤兜外翻,地上落着两把拴在一起、已经磨秃了的钥匙。褐色人造革裤带敞开,脖子上一条打着扣的红绒线围巾在茫茫雪色中格外抢眼。这条红围巾几乎绞成了一股绳,紧紧勒在死者的脖子上。 尸体南侧倒放着一辆凤凰,牌二六型自行车。郭叔指挥闻讯赶来的村干部和民兵远远地隔离了现场,随后骑车返回乡政府总机室,打电话向县局报告。
那天上午,那块麦地来了一堆警察。 孱弱的阳光一时还不能驱散大地夜间凝结的寒气,颤颤的枯草尖挑着一层薄霜。在现场忙碌的警察面色无不严峻、凝重,也像染了一层霜色。
一般以为,雪地上的痕迹比土地上的更显而易见。其实不然,现场鞋印杂沓, 都是鞋底沾雪之后踩出来的,因而更加混杂难辨。技术员费了老鼻子劲才确认,进人过犯罪现场的只有两人,因为鞋印有两种:一种是佟老师的高跟鞋印,一种是男人鞋印。这个男人的鞋印清晰的地方不足半枚,鞋印花纹呈橘子瓣儿状。经研究比对,确认为大头鞋的鞋印。自行车上没有刷到佟老师以外的指纹,由此推测:作案者可能戴着手套。受害者呢?这天儿骑车也应该戴着手套。可是,现场并没有发现她的手套。难道作案者用受害人的手套擦拭了自行车上的指纹后,带走了那双手套?
村民认出,死者是沌口小学音乐教师佟老师。佟老师有一个三岁女儿,姥爷带着。丈夫是县食品厂罐头车间的一名灌装工,头天晚上正赶上夜班,还不知道妻子已经遭遇不测。
我记忆里佟老师不过三十岁,郭叔确切地说,那年她二十七岁。这就对了。我对她最初的印象是留着一甩一甩的两条及腰长辫,辫子黝黑发亮。她走路时习惯将一条辫子捋到前头,发梢在一根手指上缠来绕去,走一路绕一路,到地儿往后一甩。大概有小孩儿后剪成了齐耳短发,发缝偏分,一排整齐的发根微微向颈项弯曲,更显清秀文静。她身材瘦溜,相貌姣好,尤其那柔婉的语气声调听起来特别亲切随和。我们无不以为,她做音乐教师简直天造地设。
佟老师教我们低年级部音乐课。学校乐器有限,只有一架骨散筋松的脚踏风琴、一架背带几乎磨断的老旧手风琴、一柄不知缘何出现于此的少数民族乐器冬不拉。此外,还有永远在音乐课上派不上用场的两面破皮鼓,七八个大小不一、绿锈斑斑的铜钹--如果这些毫无技术含量的响器也算得上乐器的话。这些简陋的乐器被她物尽其用,别管脚踏的、手拉的,还是指弹的,都被她使得娴熟又趁手。
她教会我们的第一首歌是国歌,学歌时让我们全体起立,整个学歌过程站立进行、她教制,我们学一句。她唱歌气韵流畅、声音清辣.教唱时,在教室里来回溜达。看谁不张嘴成嘴巴长得不够大,就翻过白皙的手腕,用指关节笃笃振桌角;或打拍子的同时盯着你,直到滥竽充数的同学改正,她才走开。个把调皮促狭的孩子总是有的,比如我的同桌二海,每当唱到“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时,总是嬉皮滙脸乱改词。
一次,佟老师举起手臂在空中一划, 及时止住了大家。
“冒着敌人的什么?”她问二海,“嗯?你唱的是?”
\"苹果!”二海小眼一翻,“咋啦?\"
“不对!”我豁出去了,当众揭发了这个皮脸贼,“他唱的是屁股!”
同学们哄堂大笑,二海在那笑声中狠狠剜了我一眼。一侯听清,佟老师脸色气得绯红,她向身后一扫,迅速止住了我们无知的笑声。白皙的手腕一翻,啪地四指并排落在桌面上,二海应声吓得往后一闪身。她上前一步,托起他胸前打着绺的红领巾,红领巾两头各染着一大一小浅黑色墨迹,那脏兮兮的面目一度令她语噎,她喘定了一口气才开言:“知道这是什么吗? 嗯?告诉你……..\"她气得说不下去了,“这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你唱的是国歌,咱们国家的国歌!懂吗?”她撒开托在手里的红领巾,胸口起伏不定,眼睛逼着二海,站在那里咻咻喘气。她生气的那一刻嘴角下拉,以至于将漂亮的脸型牵拉得有些歪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