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消遣(1 / 2)

“把车开快点!你是在为战后节省能源吗!”

施洛斯,驾驶员,一个总是多虑的男人,在卡尔的话语中惊跳了一下。“但是,施瓦茨长官,”他说,“我们已经超过了推荐的速度限制。再加速,引擎可能会——”

“不要胆怯,施洛斯,”弗里施插话,声音响亮得像军号,“长官想要拍照,所以踩下油门!”

驾驶员叹了口气,低声嘀咕着,然后把脚伸得更远,踩下油门。吉普车沿着市区的大道驰着,被拖在车尾后的法国游击队员的微弱叫声不断地伴随着。

一个小时前,他们进行了本月第三次反游击行动。又清剿了一个毒蛇窝,不过活捉了一个看起来刚成年的法兰西小毛孩。干吗不给生活增添一丝乐趣?于是他们想到了这么一个消遣方式:用麻绳捆住这个小孩的双手,绳端拴在车后的保险杠上(至于这辆吉普车哪来的?当然是抢来的;他们可不想浪费部队资源,燃油可得省着点用)然后发动引擎,慢慢加速。

起初法国佬还能跟上,追在车后面跑着,但随着车速逐渐加快,他就被拽倒在地拖行了。卡尔可以看到他的头部受到强烈的撞击,米色条纹衬衫和黑色西裤早已被刮烂,头顶的褐色巴斯克贝雷帽——代表他们这一抵抗组织的帽子——早已不翼而飞。

“你不应该瞄准坑洼吗?”

“明白了,长官!”

施洛斯似乎也放松心态来了,把车开到布满水坑的地方,有点颠簸。卡尔扭身望向被拖着走的法国人,此刻他已经被刷满污水。

“卡尔,太热心了!是想让这个法国人尝尝他们的父地的味道吗,嗯?”弗里施把头探出车,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欢乐模仿着欢呼:“看他跑得多欢!那个法国佬以后可唱不了《马赛曲》了!”

汽车疾速前进,游击队员的软弱身体在地面上弹跳和刮擦着。猩红鲜血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路,而他们头顶上的是洁白的夏季云朵。

平民从房屋窗口窥探,脸上的表情卡尔看不清,但他保证,他们瘦削的脸上肯定塞满了惊骇。一只流浪猫横跨街道,被疾驰的吉普车碾压,尖细的猫叫声被引擎的轰鸣所淹没。

哈,蠢猫!这个场景使卡尔更加沉浸在他超然的状态中。对这些声音和摇晃的车辆毫不在乎,他把手伸进背包,掏出他最珍贵的东西——一台小巧、磨损的徕卡相机。他转动镜头,紧盯着他们身后的景象。

举起照相机,蔚蓝色的眼睛聚焦在拍摄的框架中。这个场景仿佛已被定格——被绑着的身影,一个绵软的破布娃娃在地面上弹跳着,脸部扭曲着沉默的尖叫,还有他们身后扬起的尘土,匆匆而过的法兰西人民茫然和震惊的面孔。

“Adieu à jamais!(永别了!)”

他用法语朝后方大喊。

咔嚓。快门拍下,捕捉了痛苦和挑衅的图像。卡尔放下照相机,满意的讥讽取代了微笑。“极佳,”他低语着,把徕卡塞回背包里。“一个完美的记录他们的懦弱。”

弗里施爆发出一阵大笑。“又一个奖杯加入收藏了,长官?你会成为帝国最有荣誉的摄影师的!”

没有搭理,拍完法国纪念照,卡尔紧握着吉普车的车门边缘,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汽车已经驶入郊区,路更烂了,但这也代表那个小法国佬能够享的福更多了——谁叫这个小子加入了游击队去反抗德国军队呢?

在他身旁,比汉斯·海因里希还要疯癫的弗里施欢呼雀跃,左右晃荡身子模仿着车辆的簸荡动作。

“哇哦,牛仔!”

驾驶员施洛斯漂移过左弯,然后猛踩刹车,让后排两人都往右倾倒,发生了推撞:弗里施一头栽进了卡尔的怀里,卡尔想都没想就把他一脚踹开。

吉普车顿然停住,轮胎与砾石摩擦的刹车声划破了宁静的下午。车辆周围扬起的尘埃一时间遮住了被拖曳在后面的身影。

卡尔并没有因为突然的停车而惊慌,只不过他的头就像个被踢了一脚的足球一样晕,因为上身差点就晃出了车,又猛地坐正了姿势,剧烈的动作让他感到头脑发昏。

弗里施被毫不客气的推倒,趴在后座上,一边嘟囔着“不必要的粗暴行为”,一边整理自己的制服。“别着急,卡尔,”他揉着手臂。“没有要抱抱的意思。”

他笨重地爬出吉普车,又抱怨着自己差丁点儿就变成了引擎盖上的装饰。“呃,终于停了。”弗里施嚷嚷,“我以为你是想带我们俩飞出去呢,施洛斯。”

施洛斯从前排驾驶座上小心地瞥了他们一眼。“我们就停在这里哇,长官?”

卡尔无视他,推开门,跳出吉普车,踏上不平的砾石路。他扫视了道路背后,心缩了一下——那个法国游击队员的身影已经不见于尘埃中。

“啊,在那里!”弗里施喊道,右手指向路边。卡尔跟随他的目光。男孩正躺在沟渠中,搭在路面上的两条残腿让他们发现了他。

这位曾经桀骜不驯的年轻法国战士瘫倒在铺了水洼的沟里,米白上衣被血染红后又脏污成了灰黑色,与覆盖在他身上的灰尘融为一体。血肉已经从手肘窝处断裂,看样子身体已多处骨折,当卡尔把他翻转过来时,磨损的脾脏外夹带着薄薄一层黄色脂肪和肠子淌了出来,腹部至胸膛接触到地面的皮肤早就被磨烂。

他的头以不自然的角度耷拉着,一只毫无生气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天空。连接他和吉普车的绳子断裂,可能是由于猝然停下来的缘故,惯性将他抛甩进沟中。

一看就知道,已经死透了,死得狗屁不值,这种尸体还是直接丢在那里曝尸荒野喂乌鸦吧,不值得被埋葬。卡尔一面想着,一面右脚踩在尸首的大腿上前后晃晃。真可惜,要是没死,还能扒掉他的衣服,然后让他从郊区一步步走回市区呢,想想他耻辱的表情就感到无比愉快。

卡尔拿出相机拍了最后一张照。

“好啦,我们回营地吧。”

1932 年之夏,慕尼黑充满了生机勃勃的绿色,偶尔还有从窗花箱中满溢至洒落的红色天竺葵。巴伐利亚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城市,将石街道变成了灼热的河流。

夏日的热浪似乎也让空气变得浑浊——也可能只是因为人们的汗味?十四岁的卡尔不断地与之抗衡,他的金发,尽管母亲尝试用发蜡将其梳理平整,也仍然粘在前额上。

城市也在另一种热浪中沸腾着——一种不满、一种渴望,它啃噬着人们的肠胃和灵魂,与德国政治与经济紧张局势相呼应:大萧条已经将德国击溃,陷入绝望,即便是在卡尔舒适的中产阶级家中,也感受到影响。饭菜变少了,压力变大了,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了几年日子。

父亲霍尔格是一位曾经引以为豪的建筑师,但前几个月,经济衰退仍夺走了他的生计,让他日日靠廉价啤酒来消愁。他喜欢将经济困难归咎于那些“吸走德国生命的肮脏寄生虫”。而弗里德丽克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变得更加沉默。

经济的绝望给德国投下了长长的阴影,但对卡尔来说,这只是一个膝盖擦伤、苹果被偷的夏天。

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卡尔踢着一只凹陷的锡罐。它沿街滚去,碰撞着一栋高大的公寓楼前的破损台阶,那种墙皮剥落、垃圾箱总是冒着菜臭和绝望气味的楼房。

不过,慕尼黑也充盈着一种奇特的活力。曾经是边缘象征的万字符旗似乎随处可见——在路灯柱上、商店橱窗上,甚至别在翻领上。卡尔时不时能在大街上遇见一大群穿着褐色衫的青年,他们戴着印有黑色万字符号的红袖标。这个符号的繁殖速度似乎比鹅卵石间的杂草发芽还要快。

为什么——为什么埃尔南德斯他们要千里迢迢从那片牛奶和蜂蜜的土地搬来这个悲催、消沉的国家呢?况且,德意志是一个团结一致的民族,对外国人可不友好,尤其是来自美国的人。卡尔百思不得其解,来到家门口,还未等他拧转门把手,门就从内开了。

是父亲。一丝皱纹深深地刻在霍尔格的面容上。他几乎没有看卡尔一眼,目光失焦。想必又是跟他的夫人吵架了,这样该死的生活什么时候结束?

“出去吗,父亲?”卡尔小声问道。

霍尔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卡尔看着他消失在街上,他宽阔的肩膀承担着未说出的负担。

又是这样!没有一句亲切的话语,没有一丝温暖的问候,甚至连一个简单的拍拍头都没有,任何类似父亲般的关联他都看不到,难道稍微动动手、动动嘴很难吗?他不是他所需要的父亲。

站在大门口,进去的欲望似乎也不是很深了,他不想看到眼睛哭得红肿、需要他安慰的妈妈。他可不是个擅长情感方面的人,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和同情别人,即使是自己的亲人,绞尽脑汁去思考要说些什么正确的话语只会让他感到厌烦……还有,他也不见他伤心的时候有谁安慰过他,他没有学习和模仿的机会。

哎呀,所以,应该去哪里消遣一下好?玛利亚广场?随便什么地方都行,生活在这里十几年,仍有好多地方他没去过呢。

天气这么热,那么就——就——英国公园吧!它是这座沸腾的城市中一片广阔的绿洲。想象一下!刚割下的青草香和花香会扑鼻而来,能让他的鼻子发痒。这与家里的污浊空气相比,必是一种可喜的变化。

“你不能继续提高价格!人们正在挨饿!”

路途中,一家肉店前,一名衣着考究的女子与个年长男人争吵。

那个男人气得满脸通红,伸出一根手指戳她。“这里是德国,不是美国,小姐!我们这里有自己的规则!”

卡尔停下来望了一会,深感大人的无聊,竟在街上不要脸面地争吵,他们难道不会因此感到羞耻吗?

而德国人对足球的热爱是全世界闻名的,从日常生活中就能看出,这不就是?一些比他大一点的男孩在一片草坪上踢着足球。

他徘徊在临时足球赛的边上,鞋子踢撞足球的冲撞声是一个欢迎的分散注意力的东西,远离了早些时候的场景。卡尔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踢足球了,自从霍尔格严厉地宣称足球是严肃的年轻人浪费时间的活动以来。但是,背部的阳光照射过来的温暖,男孩们欢乐的喊叫声奇怪地吸引着他。

想加入他们,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是害羞?还是害怕被拒绝,他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