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服装店的路上,各种声音刺耳,卡尔的战争敏感度被打得透不过气来。孩子们的笑声听起来太尖锐,汽车驶过的轰隆声也太大,甚至连小鸟的啼鸣都让人觉得有攻击性。
一架德国飞机在天空中优雅地盘旋,机翼在云层划过,留下细长的白线,宛如在跳空中芭蕾舞。然而这也把卡尔吓到了——他眼花缭乱,一时把它看成了敌人的轰炸机,吓得他差点大喊一句“卧倒——”
幸好安德烈斯没有让他当众出丑,及时阻止了他,不然卡尔确信自己会把他的好朋友拽到掩体下,带倒在地,趴在地上双手抱头。此后,他一直紧紧地靠在安德烈斯身边,无声地请求他给予他安全感。
慕尼黑被多次轰炸的消息他是知道的。他就像走在蛋壳上,这座城市脆弱的平静随时都有可能被击破。安德烈斯感觉到朋友的不安,便喋喋不休起来,大多是一些关于天气和重建工作的平凡评论。
门推开,服装店里的铃铛发出了欢快的旋律。店内,色彩缤纷、质地各异的世界正等着他们。一排排整齐折叠的衬衫和裤子挂在木架上,各种颜色的布料堆放在柜台上。
半身模特假人们身着最新款式的衣服,很是漂亮。他觉得自己被暴露了,赤身裸体,站在模特们审视的目光中,而它们穿着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服装——挺括的西装造型,与他身上的旧制服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清香,还夹杂着一丝青草味,有一种清爽的感觉,不像卡尔习惯的那种火药味和汗味,那太难闻了,不如花香一点。
然而香水味也让他的感官受到了刺激。一个打扮体面的女人走向他们,散发着甜腻到感觉发了臭的味道,闻了一会就让他的头脑发晕。
“别紧张,”安德烈斯低声说,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接受这一切。”
“先生们,欢迎光临,”女人站在他们跟前,用一种舒缓的声音问候道。“有什么可以帮您找的吗?”
安德烈斯这个外交官,开口了:“啊,科勒夫人,下午好。您家先生今日不在吗?……这是我的朋友冯·施瓦茨,”他介绍道,“他需要接受一点新事物。”
卡尔对这种没必要的礼节的厌恶与日俱增。他含糊地打了个招呼,眼睛像被逼到绝境的动物一样在商店里四处张望。那位科勒夫人礼貌地微笑着,她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
“不幸的是,他出差了,这一个月都由我负责打理这家店,”她向安德烈斯解释道。“但也许我可以帮上忙?您两位是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安德烈斯轻声笑了笑。“其实,卡尔需要一些新衣服。他刚从……”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说,“从战争中回来。”
“啊,一位归来的士兵!我们欠你们太多了。”
“我只是尽我的职责而已。”卡尔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脏脏的军靴上,它们是不是踩脏了这个干净整洁的地方?
科勒夫人的笑容依旧。“不管有没有责任,你都为祖国服务了。现在,让我们看看能为您这样的勇敢英雄找到什么,”她指着商店里摆满柔软棉质衬衫和羊毛裤的区域。“我们这里有不错的休闲服装供您选择。”
“这些衬衫很受欢迎,”她举着一件炭灰色的衬衫,把它提到卡尔身前,比划尺寸是否合适。“先生,这种款式在年轻男士中很流行。它舒适又百搭,非常适合日常穿着。”
推销员过于开朗的举止让他很不爽。
“日常穿着,”卡尔语气不咸不淡,嘴角露出一丝阴暗的笑意。“日常生活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
科勒夫人的笑容短暂地凝固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理解。“日常生活,”她开始说道,“就是重建失去的东西。就是在简单的事物中寻找快乐——一顿温暖的饭菜、读一本好书,品赏一杯美味的咖啡……”
“就此打住,我不想听这种无用的话。找两套衣服,这才是我现在需要的。我不会留在德国很久。”
安德烈斯清了清嗓子,把手放在卡尔的胳膊上,安抚他。“科勒夫人,”他温和地说,“请为我的朋友道歉。他现在有点不知所措。也许需要更……耐用的衬衣?这样子,在前线他也能把它穿在制服底下,不浪费。”
专业素养压倒了科勒夫人可能感到的任何冒犯。“当然,先生,”她说。“我们也有一些更结实的选择。也许用更厚的斜纹布做成的东西?非常适合积极的生活方式。”
卡尔冷漠地看着她在衣架间穿梭,拿出一条深棕色斜纹布长裤。他心里一丝恼火——这些不是“便装”,真的不是。它们是一种妥协,对他人的妥协。
“给,”她熟练地把衣服递给他,“去更衣室试穿一下。我们还有几件工作衬衫,也许更合你的口味。”
一想到要在公共场合脱下制服,卡尔又感到一阵焦愁。在军营里,跟别人一起换衣服是家常便饭,但在这里,他感觉像是在抛弃自己的一部分,而这部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放弃。
“我……一定要换上吗?能不能直接把它买下,不去试穿?”卡尔接过衣服,光滑的布料在他长满老茧的手上感觉很凉。他微微垂头,抬眼望向他的朋友。
“继续吧,”安德烈斯催促道。“如果我们不知道它是否合适,我们就不能买任何东西。”
科勒夫人仍然挂着微笑,但脸上却闪过一丝其他的神色——也许是不耐烦,也许是一丝怜悯。卡尔咬紧牙关,他深悉自己的郁怒即将爆发。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人怜悯。他不是什么需要修补的破玩具。他是卡尔·施瓦茨,是士兵,也是一个人。
更衣室很狭窄,还有一种消毒水的味道。卡尔·施瓦茨最终还是忍让了一步。松开腰带,单手解开制服上的六颗纽扣,褪下外壳,把他的骄傲挂在挂钩上;随后他拉开吊裤带,军裤垮下,到小腿处,又脱下最后的打底灰衬衣。此刻,他暴露无遗,不仅身体上,而且情感上也被剥得一丝不挂。
白晃晃的灯似乎放大了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卡尔把脸凑近墙上的小镜子,端视与轻抚他左脸上微微凸起的那条细长的灰白色刀疤——那是他在波兰战役中留下的。
穿上新裤子,金属扣的微弱铿锵声响着,他拿起了递给他的工作衬衫。衬衫是暗绿色的,就像一潭死水的颜色。仅有一个左口袋放笔,没有勋章,没有能插放手榴弹或地图的大口袋。只有布料,毫无用处。它不适合……呃,除了科勒夫人所说的这种所谓的平静的“日常生活”之外的任何场合。
衣服很轻盈,就好像……什么也没穿,这种不熟悉的宽松感觉很奇怪,几乎是颓废的。他低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姿势僵硬的士兵也像个眼神忧郁、过往不堪的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卡尔走出试衣间,高大瘦削的身躯上贴着利落、剪裁合身的便装,安德烈斯上前为他打上了黑色的领带。他觉得自己像一头披着羊皮大衣的熊,十分拙笨。
“怎么样?”安德烈斯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镜子里的他不置可否。“这……不一样,”卡尔没有否认。“感觉就像我什么都没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