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者的秋天,云朵凝结于天空,日色永远沉寂。战斗过后就是行军和——还是行军……行军持续不断,直到日暮时分为止。强行军一整天,士兵们倒头就睡,连帐篷也不搭了。他们仅是找个合适的地方,直接四仰八叉地睡下。
肌肉酸痛得要命,感觉自己要废了。上级不在乎他们咕咕叫的肚子和劳累的身躯,只关心继续前进,占领更多的土地,杀死更多的人。
汉斯已经睡着了,尽管身材魁梧,但他像小猫一样蜷缩着身子。卡尔四肢摊开躺在草地上,拉过一个睡得香甜的战友的左手臂,枕在他脑袋下作枕头。
反正这个人正酣睡着也察觉不到他干了啥,而且他睡觉也不老实,肯定只会枕一会就滚到其他地方去,不会出现好战友醒来发现自己左手麻痹到完全抬不起的情况。
于是他直接心安理得地睡下了,没错,毫无顾忌。先让他含蓄内敛的性格滚一边儿去吧!自己舒服最重要。
卡尔头下士兵有节奏的鼾声就像一首奇怪的催眠曲,睡意难安,但疲惫战胜了不适。他梦见了洁净大床、清爽的床单和一间没有受到战争混乱影响的房间。
迷迷糊糊之中,他在梦里向床走去,忽然一脚踩空;双腿猛地一蹬,卡尔差点把睡着的“枕头”的头撞开。那人咕哝了几句咒骂,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臂,朝卡尔打去,击中了他的后脑勺。
发呆了几秒,卡尔又倒头就睡,只不过睡还没一会儿、半梦半醒时,他又被叫醒,起来吃晚饭和搭帐篷。用来当枕头的士兵不见了,很可能是想找一个更舒服的睡姿。
“你睡了这么长时间,施瓦茨。你已经对世界麻木不仁了,又把洛萨当枕头了?”
什么叫“又”?这才第一次这样做。卡尔随口来了一句道歉,也没在意是谁在说话。他的嘴巴仍然很干,感觉还是有点糖的味道。
排队领取晚餐配给,不得不感叹如今的伙食是多么糟糕,比战争刚爆发时的伙食差远了。喝完最后一口汤,啃完最后一个土豆、陈面包和牛血制成的糟糕香肠,晚餐也算是搞定了。
卡尔往自己的秋季豌豆迷彩服上擦了擦油腻的手指,微薄的饭菜无法平息他胃中空虚的痛苦,他应该也去抢点美国罐头的。
士兵们忙着打理武器、缝补制服,他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只手粗鲁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卡尔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吓了一跳,猛地抽动了一下身子。
“卡利,你是不是也感到战争的忧郁?”汉斯在他身后笑道,手里抓了一块拳头大的黑面包。“别担心,白天的时候我东西吃太多了,见得太多了,现在有点吃不下饭。你要吃吗?”
哎呀,真棒,与人交好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要受人帮助啦。卡尔也没再管汉斯叫他小名的事儿了。“当然可以,汉斯。我怎会拒绝它呢?”他接过面包。
“然后,非常感谢!”他慎重地补上一句谢词。士兵之间的情谊和小小的善举,是他所珍视的。
他们原地坐下,卡尔默默啃着面包,而汉斯·海因里希按耐不住寂寞,自己找了点事干——拆卸保养清洁枪械。
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咽下,卡尔忽然听见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声,随后是一阵狂笑,他差点被硬硬的面包噎住。回首望去,他瞅见一名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年轻士兵,正神经质地抓挠自己的脸,就像被撒了包痒痒粉。好像他之前发疯的样子啊。
“发生什么事了?”汉斯替卡尔大声向一名士兵问道。
“他看到了一些东西。在和不在场的人说话。”
卡尔起身,汉斯也抛下自己的步枪追随他。这个看起来才刚刚成年的士兵摇摇晃晃地走着,全身抽搐,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空洞。他语无伦次地囔着,目光好似在盯着空中的某个空隙。
可能是患上炮弹休克症了,或者战斗疲劳症,脱离战斗后忽然爆发了出来。他们目睹的恐怖景象让他们的思想与精神一同崩溃。
“我们需要带他去看医生。”菲舍尔露面了,他忐忑不安地说道。
“这里没有医生,”有人嘲笑道。“只有命令和子弹。”
“那也应该把他按住,不然他会乱跑——”
菲舍尔话音刚落,那名年轻士兵向前冲去,大喊有无脸的人在追他。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冲进了渐暗的树林。
“妈的……找借口逃跑的废物……”那个金头发的年青少尉,一直在冷眼旁观,现在他终于出手了,只不过他阻止他的方式为:举枪打算枪毙“逃兵”。
“等一下!长官,我可以去追回他——”
汉斯向前追去,冲过目瞪口呆的战友们,无视少尉恼怒的嘴脸。
“真是怪事!你是想与他一共逃跑吗!”
少尉把枪口从狂奔的士兵身上移开,转向追赶的汉斯,看来是想先一步干掉碍事的人。
但在他打出子弹之前,卡尔大步上前把少尉的手推高,子弹没有打中汉斯,而是朝无辜的云朵飞去。
“你干什么,中士?你也想要造反!?”
他又把枪口指向卡尔。
另一边,到达树林边缘后,汉斯一头扎进浓密的灌木丛中,月光照耀小径,荆棘撕扯着他的制服,看不见的树枝抽打着他的脸。营地的方向骤然响起枪声,他不由地朝后瞥了一眼。
在黑暗中穿行,他打开手电,耳边传来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而年轻士兵的狂喊声是他唯一的指引。
仿佛过了很久,喊声突然停止了。他停了下来,心脏怦怦直跳,森林屏住了呼吸,一种诡异的寂静压在他身上。一种不安的感觉顺着他的脊柱蔓延开来。
“你好?”他叫道。
汉斯小心翼翼地往深处走,每一步都是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冒险。潮湿的泥土和腐烂的气味刺痛着他的鼻孔。身侧边的灌木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转过身,举起武器,手指在扳机上颤抖着。
什么都没有。
怀疑折磨着他。士兵逃走了,还是……?他应该返回,报告情况。但想到要面对少尉冷酷的反对,想到要辜负卡尔和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又继续前进。
然后,传来一声响声。一阵微弱的呜咽声,在树叶的沙沙声中几乎听不见。汉斯跟着声音走去,他的感官高度警惕。它把他带到一片沐浴在诡异的银色月光中的空地。在中心,一个人蜷缩在一棵枯萎的橡树下,背对着他。
“士兵?”
那人影一动不动,发出低沉的哽咽声。汉斯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近,靴子踩在落叶上发出嘎吱声。他走近时,月光照亮了那人影——那名年轻的士兵蜷缩成胎儿的姿势,脸埋在手臂里。
汉斯感到一阵轻松,恐惧和疲劳一扫而光。“嘿,没事的,”他单膝跪在士兵身边,温柔地说。“我是来帮忙的。”
年轻的士兵听到他的声音后畏缩了一下,但没有抬头。“走开……”他低声说,声音里满是绝望。
还有意识、能够说话就好。“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汉斯轻声说道,不确定“他们”是谁。“我们要回营地了。”
沉默持续了好久。正当汉斯以为士兵不会回应时,他突然哽咽地抽泣起来。他抬起头,露出了泪水盈满的脸颊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看到他们了,”他的身体与声音都在打颤。“他们无处不在……没有面孔的身影……向我伸出了手……”
汉斯把手放在年轻士兵的肩膀上,这个姿势更多的是安慰而不是约束。
“冷静点,士兵,”他说,“无论你看见什么,那都不是真的。我们现在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早上医生可以给你做检查。”
这个年轻的士兵哭够了就开始打嗝。“不……他们会抓到我……他们会抓走我…… ”
汉斯知道现在讲道理是行不通的。他需要把士兵带回营地,但拖着他似乎不太明智。
少尉只是朝天再放了一枪,并没有直接枪毙卡尔。卡尔·施瓦茨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手仍举在那里。他的行为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样压在他身上。他违抗了命令,不服从上级是严重的罪行,就算只是个少尉——这可能会毁了他的职业生涯。
俊俏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少尉的手指在扳机上抽搐着。但就在事态进一步升级之前,他们的指挥官凯斯勒出现了。他用犀利的目光审视着现场。
“伯恩德少尉,”凯斯勒大声喊道,他的声音传遍了空地。年轻的少尉立即立正,将枪收进枪套。 “这是什么意思?”
“冯·施瓦茨中士违抗了命令,”伯恩德怒斥道,恶狠狠地瞪着卡尔。 “他妨碍我消灭一名逃兵。”
凯斯勒的目光转向卡尔,眼神变得冷峻。 “中士,解释一下。”
必须小心行事了,他要仔细注意自己的言行……“长官,”卡尔开始说道,声音平稳,“刚才有名士兵显然患有某种形式的精神疾病——可能是炮弹休克症或是战斗疲劳症。他向森林奔去,而下士汉斯·海因里希前去追赶。开枪打死他们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这种时刻他居然保持住了冷静……天哪,必须继续保持下去。 “他需要的是医疗救治,而不是子弹。”他冷静地叙述着。不知道汉斯何时才能回来,感觉……麻烦大了去了,他应该拦下他的朋友的。
凯斯勒的目光长时间地盯着卡尔,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沉默。其他士兵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冯·施瓦茨中士,”他终于说道,“你说得也许对。但这里没有能治这种病的医生,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把患者按住熬过去就够了。”
“但是,”凯斯勒继续说,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违抗命令是严重的违法行为,中士。请将此视为警告。下次,请遵守规定。解散!”
卡尔如释重负,这种感觉强烈到几乎让他跌倒。没事就好,被警告了这件事他就当作没有发生。他敬了个礼。“是的,好的,长官,我完全理解。”他强装出一副懊悔的表情,希望这能安抚指挥官。
眼角余光中,他看到伯恩德咬紧牙关,怒火在表面下翻滚。但目前,危机已经避免了,再怎么样这个年轻气盛的少尉都是被否决了,现在的赢家是他——卡尔·施瓦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