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军官都走离了这里,偷偷观望的士兵们也纷纷转移视线。就在这时,汉斯从树林里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他的背上是那个患病的年轻士兵,他的双臂松松地搂着他的脖子。汉斯成功把他带出来了。
汉斯气喘吁吁地把士兵轻轻地放到地上。“他好像昏过去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神智不清、幻觉重重,不省人事,但还活着。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救了回来。”
年轻士兵呜咽了一声,眼睛虚弱地睁开又闭上。汉斯在背包里翻找,拿出一个水壶。
“来,喝点水。”他说着,轻轻地将水壶倾斜到士兵的嘴边。士兵疲弱地喝着,喉结随着每次吞咽而上下摆动。
“他叫什么名字,汉斯?”卡尔问。
“还没来得及问呢。他是另一个班的人。”
“简单!直接看狗牌不就好了嘛。”
汉斯伸手探进年轻士兵的制服领子里,去拿士兵牌,金属凉凉的,贴在他的皮肤上。“迪特里希·兰格,”他读道,“二等兵迪特里希·兰格。”
月光在兰格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层空灵的光辉。什么时候才能弃之不理?卡尔把手插进兜里。汉斯显然太好心了,在这个部队里格格不入;老爱多管闲事,现在还给他俩带来了个大麻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兰格送走。
卡尔看着汉斯抱着年轻士兵的头,一丝恼怒与对朋友坚定不移的同情心的勉强尊重交织在一起。营地里的人忙忙碌碌,对刚刚发生的戏剧性事件毫不在意。
汉斯的善良令人钦佩,但也太天真了。他们能坚持这种伪装多久?他们是士兵,不是护士。每多一张嘴就意味着其他人的饭会少一些。
他们之间的关系紧张得像豌豆汤一样。卡尔把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他那挂在臀部后的水壶发出的金属般的冰冷无法代替真正的友谊的温暖。汉斯,愿上帝保佑他那颗烂漫的心,跪在兰格二等兵旁边,皱着眉头,忧心忡忡。
“放轻松,迪特里希,”汉斯低声说,擦去兰格脸上的污垢。“你现在安全了。”
卡尔心里不屑。安全?在战区中央,有伯恩德这样的上级?安全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我们应该让他安顿下来。”汉斯说着,把兰格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费了点力气站了起来,满怀期待地看着卡尔。
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卡尔最受不了别人用这样……可爱的眼神看他了。他的本能让他远离这种情况。这是汉斯的负担,不是他的。但看到汉斯挣扎着背负着兰格的沉重负担,再加上对这位颤抖的士兵的一点点(只有一点!)同情,他不得不采取行动。
“来,让我来帮忙。”
他低声说道,走上前去,抓住了兰格的另一只胳膊。
他们一起把兰格抬向士兵睡觉的临时帐篷,费了半个小时劲才把这个麻烦精安顿好,叫他沉沉地睡去。
讨厌死了,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卡尔坐在迷彩帐篷外面的草地上,用自己的大手给自己扇风。夜色渐深,气温骤降,但他仍然热得不行。汉斯也终于钻出帐篷,坐到他身边。
渴望独处的舒适,渴望能让自己静下心来思考的空间。但让汉斯和兰格单独相处,感觉就像背叛。他叹了口气,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递给汉斯一支。
“抽烟?”
汉斯感激地接过香烟,点燃香烟时,手微微颤抖。他们默默地坐着,看着远处零星几只萤火虫到处乱飞。起这么好听的名字,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只只飞行的发光蠕虫……
“……你要是个屠夫该多好,这样你就能将我开膛破肚,生啖我的血肉,而不是把我的思想与精神撕得粉碎涂抹在你的心墙之上。”
“卡尔,你怎么了?”他的话太突然了。
“这些没完没了的谈话,汉斯,”他苦恼不已。“把每一个想法、每一种感觉都拆开……感觉就像活体解剖。”
他用手撕扯着在黑土之上繁茂生长的一朵红色野玫瑰。这朵玫瑰难看得要命,矮小而又歪斜,茎秆粗糙得像条烧焦的柴棍;叶子稀疏、干枯,它的花瓣也不是通常的娇艳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暗淡、污秽的红褐色……过久不变换坐姿,卡尔的腿已经发麻,然而他并未尝试动一动身子,只是执拗地谛视那朵花。
“也许不说话也有帮助,对吧?”汉斯轻声说。 “有时候,只要安静地待在一起就足够了。我们并不总是需要言语,卡尔。”
“是的。那么事到如今,先睡觉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两人一个都没有先一步离开。
星空如绢,银光遍布。月光洒落在坡地上,银色大地静静地沉睡。
“你知道,”汉斯沉默了很久,声音几乎像耳语一样小,“每当我感到不知所措时,我就会想起我的妹妹莫妮卡。她还小,才十几岁,满怀阳光和蒲公英的愿望。你应该也知道,这让我更加努力地去争取那种纯真。”
卡尔保持静默,指腹抚摸着玫瑰刺,又碰碰小叶的锯齿状边缘。他渴望在睡眠中忘却一切,逃离不断折磨他的自我审视。
“也许你可以找到你自己的莫妮卡……不对,你没有妹妹……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找个女友,人有所牵挂总是好的,”汉斯继续说,没有注意到他朋友的烦躁不安。“某个人或某件事能让你脚踏实地,让你想起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汉斯,爱情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卡尔哂笑了一下。“这辈子都不可能。”
“诚然,你是个极为英俊的人,就像春季植物之神阿多尼斯,怎么会愁没人喜欢?——但爱也不只是浪漫,卡尔。它可以是对祖国的爱,对战友的爱,甚至是对一条该死的狗的爱。找到让你感到有联系的东西,让战斗变得值得。”
“你这样说倒显得我像个存在主义者了——人生本就没有意义,我必须自己创造自己的生命意义和目的。”
“存在主义……?你更像是陷入虚无主义之中了。”
啊,的确,虚无主义。他喜欢分析自己是什么样的:既然生命是苦难和不幸的,那么为什么不去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而战呢?人类的存在是徒劳的,那么为什么不去拥抱和服从于某种更高的权威或理想呢?这样,他可以找到一种暂时的意义和目的,并暂时摆脱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和担忧。
他的好战友喋喋不休地谈论感情时,卡尔嘴角掠过一丝讥嘲的微笑。“也许今晚我会在酒瓶底部找到意义。”他声音平淡,突兀地站起来,玫瑰的刺扎进了他的手掌。他没有退却。
“别这样,卡尔。我们都知道你喝了几杯酒后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汉斯的嘴里飞出一声气馁的叹息。 他熟悉卡尔眼中的这种表情——那种眼神预示着他会不顾一切地度过一个不顾一切的夜晚,用廉价的酒来淹没内心的混乱。 他伸出一只手,月光照在他中指上的银戒指上闪闪发光——毫无疑问,恶心至极,这肯定是艾丽卡送的礼物。
他的手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儿,两人之间隐隐约约有种浓浓的担忧。卡尔开始退缩了,不是因为荆棘,而是因为这意想不到的触碰。他抽回手,娇小的野玫瑰掉在地上。
“不要这样。”
汉斯的手慢慢缩了回去。“好了,好了,”他安慰道,声音里不再有欢快的韵律。“听着,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卡尔俯察着自己穿了牛皮黑色高帮马靴的脚,踩住地上的残花,使劲把花瓣碾压进土里。已经1944年了,他仍然穿着行军马靴,没有穿现在流行于部队的短靴,尽管短靴穿起来更舒服。“你担心得太多了。我能照顾好我自己。”
“这不仅仅是照顾好你自己,”汉斯他把手背在后面,跟被俘了似的;神情也像个俘虏十分低落。“我们在这里互相帮助、照顾。你知道的。就像我们刚才照顾那个可怜的孩子一样……”
卡尔不回话。他咬住下唇,背对着汉斯,踢了一块小石头,让它滚下斜坡。在月光下,他黑色的剪影显得格外孤僻,甚至有些佝偻。
“呃……要不来点巧克力吧,前日新发下来的。它说不定能让你打起精神来。”
“大晚上的我要那么精神干吗?”卡尔说,“走了,睡觉去……你也赶紧睡吧,明早我们还要行军。”他勉强带上一句关心人的话,便向帐篷群迈步。
“唉,也许喝点甘菊茶比喝巧克力更好……”汉斯在他后面自言自语。不用看都知道,他的老战友小汉斯又开始睹物动情了——手攥住母亲送他的护身袋念念有词——其实也只是个装满了干甘菊花的小袋子,鬼知道这玩意是怎么担当得起“护身符”的名头的。
钻进帐篷里,解开腰带、脱掉装备,直接躺下,一气呵成。刚才,那玫瑰刺在他的手掌上扎出一道更深的沟壑,现在它隐隐作痛,与他未愈的伤眼一同。
这是一个四人帐篷,用四块士兵背上的防水帐篷布搭建而成。现在其他两位战友都睡了,鼾声如雷,卡尔开始有点后悔不早点睡了。在如此吵的环境下他很难睡着。
汉斯也溜回了帐篷,这次他尝试了另一种策略。 “嘿,卡尔,”他低声说,声音快被打鼾声盖过。“还记得那次在慕尼黑,我们偷偷溜出学院,去那家有美味苹果卷的小咖啡馆吗?”
沉默。卡尔仍然选择不回应他,但汉斯不顾一切地继续说,决心要把他的朋友从阴郁的情绪中拉出来。 “那时我们太年轻、太愚蠢了,以为我们可以征服世界。 店主人不让我们在吃完第三片酥皮卷后再吃更多,说我们会生病。 我们最后肚子疼得直冲回学院,心脏像打鼓一样砰砰跳。”
“感觉苹果卷里被下了药,不然我们怎么可能生病?”卡尔发出一声轻笑,这声音如此罕见,汉斯吓了一跳。“你和你那无底洞般的肚子……”他喃喃着。“很幸运那个店主没有向教官举报我们。”
他那好心的朋友,勇气得到了鼓舞,又开口了:“还记得我们当时有多害怕吗?我们以为我们肯定会被开除。”
“我们或许应该被这么做。”
共同的记忆似乎弥补了之前的隔阂。汉斯伸出手,这次不是张开手,而是碰拳。“为了苹果卷和青春叛逆。”他说,其中一个睡着的伙伴打着呼噜,打断了他的话音。
卡尔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回击了一下。“为了苹果卷。”他同意了,嘴角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透过帐篷门帘照进来的月光似乎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露出了汉斯从未见过的脆弱。
汉斯也跟着笑了。“瞧,即使是不好的回忆有时也是好的,因为它们会提醒我们我们是谁,我们走了多远。”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过说真的,卡尔,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士兵之一。你勇敢、机智、忠诚。别让这些阴沉的情绪占据上风。”
噢,得了吧,好好地着叙旧,怎么又开始讲道理了?卡尔翻身背对他,不想再谈了。要是汉斯把除了夸奖以外的话去掉,那么他肯定会很乐意接受这些赞辞。
“我睡了。别再说了。”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