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像是倾泻的铁针,扎进眼球、戳穿大脑,留下漫长且不真实的钝痛。
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那点光斑。
薄薄的春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还有一旁摆在床头柜上打开着的台灯,令他感觉像是受到了身体的攻击。这种感觉卡尔很熟悉,这种对光线和声音的过度敏感似乎经常困扰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羽绒枕头,在春寒料峭的清晨中,窝在暖暖的被窝让他稍稍感到舒适。
这里太寂静了,他受不了,可他又不愿钻出被子,给留声机上唱片。
不找点东西转移注意力的话,卡尔会不知不觉地把注意力放在外界的声响之中,这就导致他容易一惊一乍,易于被一丝细微声音吓一跳;可能是因为在他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堂哥老喜欢讲各种鬼故事吓他,最后导致他出现童年阴影才这样的吧。
当然,处于安静环境下他也极为容易出现幻听现象(他平常还是很难产生幻觉的)。所以他惧怕这样太过于静谧的地方。
门外脚步声靠近,他聆听着,脑袋里的压力越来越大。他讨厌这样的早晨——安静放大了老房子的每一次微弱的声响,迫使他面对自己的焦虑。
突然,卧室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一缕金色的阳光闪进房间。卡尔吓得缩了一下身子,用手捂住了眼睛。他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光线。
“卡利!你醒了吗?还在睡觉吗?你要迟到了,吃早餐!”
“明白了,母亲。”
弗里德丽克·施瓦茨关上门,卡尔听见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知道自己该起床了。他要在体育馆上一整天的课,拉丁语动词变位和历史讲座几乎要把他逼入昏迷。
他决定冒险往窗户上看一眼。他睁开一只眼,又睁开另一只眼,突然的亮光让他微微畏缩。窗帘大部分还拉着,将柔和的阳光过滤成更易于控制的亮光。他坐起来,眨眨眼睛,试图驱散视线中的光斑。
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小叠整齐的衣服,等着他去穿。他的制服是褐色的,象征着元首青年团。这身制服让他感到自豪,让他有归属感。但今天,这身制服却显得枯燥无味,毫无生气。
突然,他心里闪过一股想撕碎衣服的冲动,想感受粗糙的布料在手下撕裂的感觉。他握紧拳头,这种冲动与根深蒂固的纪律作斗争,后者告诉他要小心,不要惹麻烦。
果然人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爽。卡尔想着,胳膊支在床上呈三角形,欠起身子下了床,把青年团的制服换上。
楼下,餐厅里飘来刚煮好的咖啡和热面包的香味。他的母亲弗里德丽克坐在桌子的首位,已经开始享用这德国式的简单早餐;他的父亲霍尔格坐在她对面,一脸沧桑,下巴上带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服役的伤疤;他抓着今日份报纸,眼神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
而弟弟埃里克不在,估计是早早吃完早餐就像滚出去玩耍了,像活泼的家养狗一样,天天都要拉出门溜一溜;也有一种可能,埃里克根本没睡醒。
“日安,卡利,”弗里德里克向他打招呼。“你脸色苍白。睡得好吗?”
“一般般吧……?”
“坐下,”他的父亲粗声粗气。“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卡尔坐下。他忙着吃早餐,咬了几口面包,喝了一口牛奶——小孩子最好不要喝那么多咖啡,当然,私底下他爱喝多少就喝多少,只要不明面着来就行了。
“你听了元首昨天的讲话吗?”霍尔格翻阅报纸,突兀地发问。他的声音中渗出些许敬畏。
“是的,父亲。”事实上,并没有,卡尔没空去听,他找安德烈斯玩去了……他慢慢地嚼着面包。
“太棒了,不是吗?”霍尔格把报纸一丝不苟地折起,摆在桌上。“如此强大的领导者。德国将再次伟大,记住我的话。”
弗里德丽克反常地插话道:“确实如此,霍斯提。但是亲爱的卡尔,你几乎没碰过你的食物。一切都还好吗?”
“身体有些不适而已。”
他的父亲嗤之以鼻。“胡说。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对你有好处。埃里克!过来坐下吃饭,我们很快就要去上学了。”
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碰撞声。门被猛地撞开,埃里克出现在了卧室门口。他的金发凌乱地炸成一团,犹如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明显就是睡觉的时候不老实,他动来动去。
“大家早上好!”埃里克欢快地嚷道,完全不像自己的哥哥一样不会轻易地主动向人开口问好。在这点看来,他的确比卡尔讨喜得多。他冲了过来,走路还带风,直接坐到卡尔旁边的椅子上,在母亲责备他的餐桌礼仪之前,把一片面包塞进卡尔嘴里。
安全的早餐距离被闯入,卡尔措手不及,差点被那块黑麦面包噎住。面包落到腿上。
“埃里克!你管好自己,要有礼貌!请向你的哥哥道歉,”弗里德里克责备道,视线转向卡尔。“卡利,试着多吃点。你知道,肚子空着的时候,没法专心学习。”
“哦——对不起,哥哥。”埃里克闻言要道歉,霎时间失去了活力,百无聊赖地挑着母亲刚为他端上的早餐。“妈妈,我只是想给卡尔一些早餐燃料而已!”
霍尔格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报纸,对这番胡闹并不感兴趣。他估计觉得兄弟俩打打闹闹无伤大雅,没什么大不了的。
傻狗一条,卡尔懒得理他的弟弟。这种小动作太多了,他早已对此习惯。
“他上学要迟到了。”霍尔格指出,不耐烦地敲着手表。
“好了好了,”弗里德丽克从桌边站起身说道,“来吧,孩子们。我们可不想让老师再次让你们留堂。”
埃里克还是个初中生,而卡尔已上高中,他们的学校刚好在相反的方向,两人并不同行。
卡尔匆匆走在街上,背着一个黑色双肩书包。他瞥了一眼其他学生,一群身穿青年团制服的男孩,他们的谈话声在他耳边若隐若现。
他迟到了,因为一夜未眠,梦境破碎,头痛难忍。睡眠不足令他感到头晕反胃。挨了老师一顿对其他人来说不痛不痒的批评,卡尔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便开始昏昏欲睡地听课。
阳光俯瞰着他的遗忘。从现在开始,厌恶强制性的日期,这些圆形的、方形的、数字的严肃日期,他要恨死这些日期了。杀,杀掉所有这些严肃的日期。不喜欢标着上学日的日历、不想上学啊,他只想睡觉,最期望的就是没有痛苦地死在美妙绝伦的梦里。
拉丁语动词单调地吟唱着,每个变格都像重锤一样击打着卡尔的头颅。他凝望窗外,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射出充满敌意的光芒。世界似乎变得沉寂,春天的鲜艳色彩变得暗淡,变成了褪色的灰色。
突然,一阵猛烈的敲击声把他吓了一跳。阿克曼先生站在他面前,敲着他的课桌,脸色比平时更难看。“卡尔·施瓦茨!又在做白日梦?也许你可以为班级变位一下‘cogitare’?请用过去分词。”
卡尔的脸涨得通红。他急忙地想着答案,脑子一片空白。其他学生窃笑,这声音刺痛了他的思想。
“安静!”阿克曼先生大声说道。“如果你无法集中注意力,也许应该去校长先生的办公室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