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道:“你们几个,亲爹亲妈都不要你们了。叔叔们自然也照管不到许多。也罢也罢,到底你们还喊我一声奶奶,我给你们一人一千块钱罢。省着点花,这七八千块钱也够你们念完书了。”老太太咳了一声,从枕在头下的扁盒子里拿出支票簿,嘴里数着数,开出两张支票来,第一张给大的那个,说:“收拾东西搬出去罢。我老了,照应不到你们多少了。慕诚是我的嫡长孙,他们可是一分钱没有要我的。”
这个孩子接了支票也不多话,拉着弟弟妹妹们给老太太磕过头出去了。
老太太招手把明诚喊来,说:“奶奶一向疼你,你要是肯跟奶奶在樱桃街,就不要拿这个支票,要是不肯,拿去买个小房,叫你四叔照应你。”
明诚拿了支票,看了一眼数字,打着呵欠说:“这是单给我两个妹妹的?”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体贴你妹妹。”
丽芸从明诚手里抽过支票,说:“我不要住在樱桃街,秋芸,我们走。”
秋芸看看哥哥,再看看姐姐,缩到明诚身后,说:“我跟老太太和哥哥。”
丽芸把支票放回去,说:“我只要我那份。”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你妈亏待你,奶奶不会亏待你。你拿着做嫁妆罢,你叫那个人来我们家提亲,拿这个钱办一份嫁妆罢。”
丽芸涨红了脸重又抓紧支票,说:“我的事我自己有打算。奶奶,我走了。”她也爬下来给老太太磕了个头,头也不回的出去。
四老爷情知老太太不会让亲生儿子吃亏,笑嘻嘻看着俞忆白。俞忆白也不开口,屋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四太太道:“秋芸,你跟四婶罢。”
老太太笑道:“秋芸和五房的两个姑娘,都送去寄宿学校罢。她们三个的学费和嫁妆,我老太太还掏得出来,不消你们操心。剩下的一点,我要留着办自己的后事,你们两房都是有私房的,也看不上我这一点点。从今天往后,大家分成小家,各人顾各人。老三,我们孤儿寡妇的住在外面要受人欺负,我问你讨这幢房子住到老死,可成?”
俞忆白笑道:“老太太想住多久都成。”
四老爷眼看着老太太两万多块钱撒出去了,只当老太太还会撒一点出来,他很是期待的等了大半个钟头,雨露就是洒不到他头上。现在老太太还要跟俞忆白住,四老爷就有些急了,笑道:“妈,您这不是打我的脸吗?三哥他是有出息,那我还是您老亲生的,要养老也是儿子我养呀。”
俞忆白今天闹这一场,原来只想把总和颜如玉过不去的丽芸闹出去,没想到老太太还有钱分家。他情知老太太不会分给他好处,倒是无所谓老太太让谁养老。四老爷抢着要,他就不讲话。
老太太笑道:“我在十五号住惯了的,不想搬出去。”
四老爷眨了眨眼睛,道:“三哥,我们换换?我听说你现在手头有点紧,我把差价找给你,你住十四号,我住十五号,怎么样?”
俞忆白如释重负的笑起来,“四弟这样替我着想,我不依就是我不对了,几时办手续?”
“现在现在。”四老爷连忙打电话把本家那位俞律师请来,当场写好分家的协议,喊大太太回来。大太太不肯来,只叫慕诚代表大房,明诚代表二房,还有委委屈屈的五太太,五房人在一起签字,各执一纸,就算是分了家。
四老爷开了一张八千块钱的支票给俞忆白,两房换了房契,就大家忙着搬家。
俞忆白体面地甩掉了俞家的大包袱,颜如玉把婉芳的帮手丽芸挤走,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俞忆白借着考察新教育的幌子,把颜如玉带去杭州庆祝。
婉芳帮着大太太一家四处找房子,想到芳芸住的祥云公寓样样都蛮好。若是大姐住在那里,不只住得舒服,还可以照应芳芸。她就提议大太太去祥云公寓看看。大太太亲自去看过是真好,倩芸也说那里好。大太太当真就把芳芸对面的大套顶了下来搬去住。
芳芸上了几天学都不见倩芸来,已经有些纳闷,周日回家在公寓楼下看见慕诚在打网球,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慕诚和她相处极少,看见她站住,对她笑笑,道:“九妹回来了?”
芳芸含笑问好,道:“来看朋友?”
慕诚说:“我们搬到你对门住了。九妹,你一会下来打球?”
芳芸扬了扬手里的一捆作业本,笑道:“先生布置了不少功课,明天再寻四哥玩。我先上去了。”她冲呆呆站在一边看她的几个青年点点头,伊万上前拦住旋转的玻璃门让她进去。
那几个青年都是慕诚的要好同学,都是大学念了一二年不肯再念,在家里等着大人安排出路的富家子弟,闲是闲得来,女学生和大小姐都见过不少,像芳芸这样落落大方又装扮摩登的女孩子都是头一回见,自那一天大家就起哄要慕诚介绍。
慕诚对这个堂妹也很好奇,这一天大家约齐了要喊芳芸一起去看电影。慕诚叫倩芸去喊,倩芸笑道:“我没有空的,我约了曹三小姐一起逛百货公司,失陪了。”
慕诚只好自己去喊,大家一起挤到芳芸家门口。黄妈认得其中一个是本家少爷,又是住在对门的,让到客厅里坐,笑道:“九小姐出去溜狗,过一会就回来。”
慕诚因见靠窗的书桌上摊着杂志和草稿纸,就走过去翻看,翻了几本都没有看懂,就喊同学:“你们都来看,如今女学生都学这个了?”
大家围上来把芳芸的杂志翻看了好几分钟,一个大学时和数学系学生拼宿舍的人连猜带蒙,认出来其中一页说的是《相对论》,他笑道:“这个是什么新科学,啧啧,你堂妹借住的是大学教授家?”
他们这群人都是看到书好像爱赌钱的人遇到光头尼姑,都是恨不得啐两口的。新发现的美人原来是个书呆子,大家闷闷不乐的在沙发上坐下,看看四下里都是书,越发的乐不起来了。
芳芸带着莎丽溜了几圈回来,看见客厅里坐了一圈东倒西歪的青年学生,虽然不悦,还是笑着招呼:“四哥。”
慕诚笑道:“我们来寻你去看电影的,走罢,快开场了。”
芳芸笑道:“四哥,我表嫂一会要来,我做主人的不好走开。恕我失陪。”她习惯性的走到书桌边坐下,轻轻咦了一声,整理翻乱了的桌子,偶然一眼看到草稿纸上有一个错误,拿起铅笔重算,就把满屋子的客人忘了。
黄妈也看这群年轻人不顺眼,看小姐又把客人忘了,连忙走过来小声道:“九小姐一向这样子的,做起学问来宁肯饭都不吃的。四少爷改天再来玩?”把他们客客气气让出去。
慕诚和一群青年人出来,在楼道里他的一个同学就吐舌道:“我的妈哎,你这个堂妹是个怪胎,白生了一张好面孔。”
慕诚笑道:“可不是有些怪,这样的人真无趣,以后不寻她一起玩了。走罢,看电影去。”
岳敏之和李书霖陪着唐珍妮上楼,正好听见。候这群人下去了,李书霖就笑问岳敏之:“真是这样?”
岳敏之道:“你问我我问哪个?”却是笑得合不拢嘴。
唐妮妮抱着胳膊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说完仰着头踩着台阶上去。李书霖对着岳敏之丢了一个眼色,道:“一会你替我讲几句好话呀?”
岳敏之道:“这回我和唐珍妮一样,不会替你讲的。”
李书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才慢吞吞进去。芳芸还在桌前埋头运算。岳敏之和唐珍妮早一人寻了一张舒服沙发坐下,人手一只渗着水珠的玻璃杯,专心喝酸梅汁。
李书霖看到茶几上还有一杯,拿起来慢慢喝着。一时屋子里安静得只听见沙沙的笔声。芳芸皱着眉算了半天,丢了笔伸懒腰,看见她们三个,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只有珠姐一个人来的。就想不到霖哥也来了。让三位久候了。”
李书霖笑道:“我来有事求你,就是再让我等几个钟头也是要等的。”
“霖哥有事求我?”芳芸笑道:“不会罢,十里洋场,谁不晓得霖少是顶有办法的一个人?”
“是这个样子的。”唐珍妮不忍李书霖为难,替他开口:“前些天呢,丽芸跑去找他,因为晚了你霖哥就在礼查饭店给她开了个房间,早晨再去接她回樱桃街的。谁知就让你们家里人误会了,闹到老太太那里去。老太太自己说分家。丽芸原来就不肯在俞家住的,带着老太太给的一点钱跑到礼查饭店住到现在。”
芳芸捧着酸梅汁,笑嘻嘻的没有讲话。
李书霖笑道:“我照应她也是应该的,只是我名声一向不大好,怕误了她的将来。所以,芳芸好妹子,让她搬来和你做伴好不好?横竖她也要住校的,一个礼拜也就在这里过一两天。”
芳芸道:“我搬出来住,她在人前人后可没说我半句好话。要我和她同住,我没有那么大的肚量。霖哥,你别为难我和她了。她打的什么主意你会不知道?”
岳敏之插嘴道:“书霖,芳芸和她合不来的。就是勉强让芳芸答应,只怕丽芸住几天又跑了,你不是让芳芸难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