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霖愣了一下，苦笑道：“她如今虽然性子拧了一些，到底是我表妹。我虽然不能娶她，也不忍心看着她一个年轻女孩子朝邪路上走。”

芳芸沉吟良久，道：“我离开俞家时，全凭珠姐和霖哥帮忙。霖哥，你这么讲让我心里很过不去。这样罢，你替她在祥云公寓顶个小套间。大房现在住在我家对门，我们太太也常来的……”

李书霖跳起来，笑道：“好妹子，这样就很好。我马上去办。”他推开门大步出去。唐珍妮掩上门，酸溜溜的说：“那到底是他表妹，那样尽心尽力。”

芳芸笑道：“霖哥良心很好的，珠姐，你说是不是？”

岳敏之似笑非笑看着芳芸，说：“你一时心软，将来惹了麻烦可别哭。”

芳芸瞪他，道：“我几时哭过？岳大哥，我的蛋糕店伙计都找好了，你的牛奶制品几时能送来？到时间不送来，我改订鸽牌的了。”

岳敏之笑道：“我想起来有件事要找你们伊万的，我先去，他是在蛋糕店里？”站起来吹了声口哨，莎丽从厨房里奔出来，撒着欢儿跟他走了。

没有了外人，唐珍妮就笑道：“俞家居然还会分家，我们都没有想到呢。”

“我们太太说开销很是不少，个个手里都藏着私房钱还要吃我爹的。我们太太说起来也很不快活。大太太有意要搬出来住，所以分家她也巴不得。”芳芸笑道：“真难为她了，这一分了家，没了老太太悬在头顶，只怕她要受颜如玉的气。”

唐珍妮冷笑道：“说起来真好笑，颜如玉前朝在张次长家办的跳舞会上和张公子从头跳到尾，你爹只露个脸就走了。你当和你们太太讲讲，这样子人家要在背后骂你爹的。”

芳芸想了一想，笑道：“我爹最恨女人抛头露面的，这么着，只怕是想让她也像老太太她们一样的体面撤退。你等着看吧。”

唐珍妮说：“她要是没生儿子，只怕就叫你说中了。有谨诚，哪个女人肯丢下孩子亲爹走？”

芳芸笑道：“俞家都分家了，她又不肯安份过日子，留着她戳胡家人的眼睛？珠姐，男人比女人实际得多，这句话可是你教我的。”

唐珍妮想到李书霖和她纠缠着，却从来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不禁伤心起来，借着洗脸到浴室哭了好大一会。她洗干净脸，重新化好妆出来。岳敏之已经回来，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和面，李书霖拿着一只大碗站在边上笨手笨脚学打蛋。

芳芸一边切菜一边笑道：“岳大哥，你除了素面和牛肉面，还会做什么？”

“鸡蛋面，杂酱面。”岳敏之笑道：“还会调面汤。”

唐珍妮从李书霖手里接过碗筷，笑道：“霖少爷去客厅坐罢，岳大公子，你老也请出去罢。今天包饺子？”

芳芸笑道：“是呀，黄叔买肉去了，亚当来不来吃晚饭？”

“他啊，”唐珍妮贴着芳芸的耳朵笑道：“他陪着一个美国来的记者小姐去南京了，被人家迷得神魂颠倒的。”

芳芸笑道：“那个记者我见过的，前几天到我们学校去过，果然生的很美，说话很有风度。听说她为了写新闻报道，在南洋扮成舞女，还很受欢迎呢。”

唐珍妮小声道：“一群大班对她大献殷勤，她都不理的。回头我们家要办跳舞会，你来不来看美人？”

芳芸摇头道：“我太太为了我被我爹说了好几次，就是不叫她为难，我也要老实在家呆着。”

“哎，”唐珍妮笑道：“怕什么？年纪轻轻的，有的玩就要玩。再过几年你结了婚有了孩子，想玩都没的玩了。”

芳芸叫她说动了，微笑点点头，说：“好，我去，不过你不要把一堆公子塞给我。”

岳敏之笑嘻嘻从报纸上抬起头，问：“去哪里？”

“我家要开跳舞会，请你们去玩。”唐珍妮笑道：“我们芳芸好容易才答应的。岳公子，你来不来？”

岳敏之点点头，低下头接着看报。李书霖想讲话，看见唐珍妮脂粉都没有盖住的通红眼睛，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岳敏之敏捷的站起来，说：“我陪你去罢，芳芸，晚饭留三个人的行不行？”

芳芸答应了一声，候他们走了，做了个鬼脸，道：“丽芸在这里住，霖哥以后一定不会到这里来了。”

唐珍妮洗了手择菜，许久才抬头一笑，道：“他不来才怪。”

到了傍晚，李书霖带来吃饺子除了丽芸，还有笑嘻嘻的曹云朗。曹云朗一进门，就笑道：“我晚上还要赶到南京去，厚着脸皮在九小姐这里讨碗饺子吃。”

芳芸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曹大哥请坐。黄妈还在剁饺子馅，我去买点醋，岳大哥你陪我走一趟？”

她飞快的出门，岳敏之连忙跟上。下了楼芳芸就抱怨道：“岳大哥，你们怎么把他带来了？”

岳敏之苦笑道：“不是要替丽芸搬家么，正好遇到，他问丽芸搬到哪里，就跟了来。你别恼在脸上，好歹给你继母一点面子。”

芳芸小声道：“这个人顶讨厌了。”

岳敏之压低了嗓门乐不可支的附和：“我也不喜欢他。”他们故意走到很远的一个杂货铺买了一瓶醋，又走到另一条街切了几样卤菜。岳敏之把醋瓶和几包卤菜提在手里，两个人慢慢散步回家，都换了一张亲切的笑脸进门。

曹云朗吃了三大盘水饺，等不及喝面汤消食就告辞走了。他一走，芳芸就松了一口气，笑道：“只怕饺子不够的，我再切点面？”

别人都哄笑起来，丽芸板着脸，突然说：“我累了，霖哥，带我回礼查饭店罢。”

李书霖笑道：“我去看看你屋子可收拾好了。明朝替你慢慢寻一两个靠得住的老妈子。这几天……”

“这几天就在我家吃饭呀。我请岳大哥照顾莎丽几天。”芳芸关切的扒着丽芸的膀子看了看，笑道：“结了疤了？下回别惹我的狗。她性子不大好，喜欢咬人的。”

“你什么意思？”丽芸站起来气冲冲的说：“不是我表哥要我来，你以为我喜欢到你这里来？”她一边说一边推开门出去。李书霖追了上去。

唐珍妮放下筷子，开心的笑道：“干得好。”

芳芸扮了个鬼脸，笑道：“明天开始，倩芸就有得烦了。”

“你们两个真是……”岳敏之把一大盘饺子挪到自己面前，笑道：“好啦，影响食欲的人走了，这盘归我。”

俞忆白的中学在九月底举办开学典礼，去捧场的除了程市长，还有胡参谋长。曹大帅替得意部下撑场面，在上海主要的三张报纸上都登了祝词。俞忆白高高兴兴把报纸带回家，请太太和姨太太欣赏，笑道：“凭校长出席开学典礼和这三张报纸，我们学校就多了两百个学生。你们都是我的贤内助。”

颜如玉只说现在没有老太太压着，自己立了大功必定会压婉芳一头，就没有想到婉芳不声不响有这样大的动作。她按着报纸上的曹字笑问：“婉芳，你怎么说动曹家的？”

婉芳皱眉想了半天，笑道：“是我大哥罢。他这个人一向只会做，不晓得讲的。忆白，你们学校是谁当校长？”

俞忆白笑道：“老赵抢着要当校长的。我要了个督导的闲职，每个礼拜一早上过去训个话就完了。只是现在学生多先生少，现寻先生就有些为难。我打算过一两天去南京寻寻看。上回去杭州是如玉陪我去的。婉芳，这一回你陪我去罢。”

婉芳看到颜如玉脸上露出不自在的微笑，连忙点头答应。到走的前一天，她不放心把孩子留下和颜如玉相处，只说去看大太太，喊奶妈把小毛头抱着一起到祥云公寓，打算把儿子交给大姐照看。

一辆军车横在祥云公寓门口，几个当兵的在搬坛子下车。大门口稳稳排着六只半人高的坛子，都涮得干干净净，大肚子上贴着红纸，纸上还写着句字，连包着盖子的包布都是崭新的红绸子。婉芳还在车里就能闻到一股酸味。

芳芸捏着一张礼单站在一边皱眉头，看见婉芳下车，扑上来道：“太太，你看这个，我不要收。”

婉芳展开帖子看，原来大门口这一堆是曹云郎送的十坛醋，礼单上每坛醋都取了极风雅的诗句名字。她看完笑出声来，问芳芸：“他为什么要送你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