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飞被母亲的动作吓得一愣,他没敢再说什么,迅速脱下衣服,蹿上床,扯开被子、蒙头睡下。
太出乎意料了!翠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本想掀开被子拖出儿子,将他打一顿,或者问个究竟,质问他,一个地主子弟,有了这份好工作,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然而她迟疑了,没有这样做。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为人诚恳,追求上进,工作积极,多次受到领导的表扬。他被划为□□,也许有什么委屈,心里一定很苦恼,这时候打他、骂他,就是住伤口上撒盐。想到这里,她心一软,便悄然走开,让儿子睡醒后再问他。
这天是星期日,鹏翔也回家了。一眼看到了妈妈和哥哥愁眉苦脸的样子,便连忙追问原因,这才知道哥哥被划为□□,受到开除工作,遣返农村的处罚。
他沉思了片刻,说:“妈妈,您只有两个儿子,总要留一个在农村照顾您,哥哥回了农村,我进工厂,这不正好吗?”
“你进工厂?你进了什么工厂?”妈妈连忙追问。
“我是说我很快就会进工厂,最迟明年。您不知道呢,经常有工厂里的人到我们学校来招人。”
小儿子一席话,给了翠民一线希望。
三
一九五八年四月。正在湘阴一中读二年级的毛鹏翔,已经是十五、六的英俊少年了,在同年龄的学生中,他个子最高,品学兼优,班主任老师对他寄予厚望。
当时,各行各业都急需人才,县城的中学生也成了抢手货。
这天下早自习课后,鹏翔在校宣传栏内看到了县印刷厂招收工人的广告,不禁怦然心动。他根据招工广告的要求,写了一份自我简介,然后按所示地址,找到了负责招工的该厂厂办主任。
鹏翔恭敬地给主任递上了自己的简介,并且还口头表达了自己想成为一名印刷工人的美好愿望。厂办主任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位高个子初中生,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当即拿出招工表格要鹏翔当场填写,并告诉他:“回学校等消息。”
第二天,班主任老师把鹏翔喊到屋里,和颜悦色地说:“鹏翔同学,你将来应该进大学深造,没想到你初中还没读完就想去印刷厂当工人,太使我失望了。”
鹏翔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感谢老师咯样看得起我,只是我已打定主意进工厂,辜负了您的希望。”
班主任老师连连摇头说:“太使我失望了,你走吧,到了印刷厂好好干。”
此后又经过了严格的体检,结果是:关关通过,一切良好。
短短几天时间,鹏翔就由一名初中生变为县印刷厂的职工。穿上簇新的劳动布工作服,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快乐。他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于是向厂领导请假,说要回家拿些行李。
走在由县城通往毛家塅的小路上,鹏翔激动又兴奋,心儿像关在笼里的小鸟,扑扑跳动。
时值仲夏,路旁嫩绿色的稻田,清清的池水,远处那青山碧树,这一切在鹏翔看来,都充满了诗情画意。平日里从县城回毛家塅要走个把小时,这次只用了四十分钟就到家了。
为了给母亲一个惊喜,一直等到午饭上桌时,鹏翔才高兴地叙说了自己已被招工,成为了县国营印刷厂职工的事。妈妈和哥哥几乎同时停止了口中的咀嚼,并同时说出“真的呀?”继而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饭后,翠民到厨房洗碗去了,剩下兄弟俩在屋子里促膝谈心。
弟弟安慰哥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莫背包袱,新农村大有可为,同样可以干一番事业……”
哥哥祝贺弟弟:“还是工人老大哥好,其实我一直想当工人,就是没这个机会,你好好干,大有前途……”
当晚,鹏翔招工进县印刷厂的消息传开了,上下屋场的左邻右舍都来道喜祝贺。
翠民事先把几盏煤油灯擦透亮,屋内很亮堂。家里有炒熟的豆子、芝麻,两个大热水瓶已灌满了开水。她考虑一个人搞不赢,事先从邻居家请来了两个细妹子端茶递水。
虽说翠民已是四十好几、挨边五十岁的人了,大家对她的称呼却是五花八门。老年人喊他翠民,年龄与她上下不远的喊她翠大嫂、翠姐,年轻人则喊她“老嗯婆。”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因为翠民的丈夫梓琴在毛家的辈份低、派很小,如果按派按辈份来,在本家族内,翠民也许永远也论不到有人喊她作娭毑。聪明的翠民自己提出一个有点笼统的称呼,要那些不知如何称呼她的人都喊她作“老嗯婆”。
来客中的几个年轻人见屋子太小,就把鹏翔约到外面去散步扯谈,而此时,鹏飞却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口中咀嚼着豆子、芝麻,满屋子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每个客人都凭着各自的见解和语言,表达对鹏翔的夸奖以及对翠民守寡带崽,儿子有出息的肯定和恭维。客人来了一班又一班,最后一班很晚才离去。
第二天,弟弟鹏翔要回县城了,哥哥鹏飞将他送了很长一段路。一路上,哥哥向弟弟倾吐肺腑之言:“鹏翔,你如今进了工厂,我也就放心了,到是我今后不知如何是好,年纪轻轻的就是一个□□份子,在毛家塅我总感到不好意思见人。妈妈告诉我,以前我是县百货公司职工时,来给我“做媒”的人是一批又一批,自从我被划为□□遣送农村后,就再冇一个媒人上门。
鹏翔诚心安慰说:“哥,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才二十一岁,没有理由这么悲观。你暂目前就种好我们家的自留地,以后再申请田土,然后再要求入社,让妈妈多做些上门艺,增加点收入,以后盖几间新房,为你将来结婚打基础。”
边送边说,送了一里多路,该分手了,鹏飞停住脚步说:“我在农村干两、三年试试,搞得下去就搞下去,搞不下去我就走,去外流。”
“外流!你打算流到哪里去?”
“我暂时不知道要流到哪里,流到哪里算哪里”
鹏飞说完,露出一脸苦笑,向鹏翔挥挥手,然后转身往回走。
鹏翔对着哥哥的背影大声说:“哥,你千万不要去外流,你去外流,妈妈怎么放得心?你也怎么会放心妈妈呢?”
鹏翔回厂后,第二天就正式上班了,他被安排学排字工。
四
这一年,也就是一九五八年,鹏飞在妈妈和弟弟的劝说下,真的没有去外流。
这一年,母子三人的住房因多年失修,长期被雨淋而突然倒塌,幸而冒伤着人。翠民在上屋邻居家里租了两间房子,权且作为暂住之地。
这一年,全国农村度开展了由高级社转为人民公社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办大食堂,吃大锅饭。翠民母子所在的农业生产队也跟全国各地农村一样,办起了大食堂。这天晚上开社员会,队长要大家讨论一下,由谁来担任炊事员?
大家一致推荐翠民,推荐的理由有多条:翠大嫂(就是翠民)为人正直、勤劳节俭、诚恳老实、身高力大、心灵手巧。在本乡本土几十年,众所公认,翠大嫂是搞饭菜的一把好手,还是好多事都拿得下的多面手,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从事大食堂的炊事员工作。
就这样,年方四十三岁的翠民当起了生产队大食堂的炊事员,上门做裁缝的事只能停下来。
这时候,鹏翔的工作也有异动。湘阴报社需要从县印刷厂借调一名活字排版工人,要求工作认真、技术过硬。厂里推荐了鹏翔。试用一个星期后,报社领导在打给县印刷厂负责人的电话中说:“……人不错,要得,就是他。”此后,鹏翔被湘阴报社长期借用。
从1958年至1960年,生产队的大食堂办了将近三年,这三年,鹏飞在生产队出集体工。由于他勤劳肯干、任劳任怨,大家都夸他是个好社员。
1960年,大食堂解散,翠民又做起了上门裁缝。
1960年3月,春节过后不久,翠民像往日一样,从外面做上门艺回到家里,意外发现了鹏飞留给她的一封信。
“妈妈,请您原谅我不辞而别,我想到新疆去干两年,抓点收入再回家,这样才有钱谈爱结婚。我会照护好自己的,您放心,也请您转告鹏翔放心。“
儿:鹏飞谨上
一九六0年三月二日
看完儿子的信,勾起翠民心中深深的牵挂,“儿行千里母担忧。”她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道:“真正冒想到,这个发生子,从娘肚里出世,长起咯样大,还冇去过远门,最远只到过长沙,如今要跑到路隔几千里的新疆去,听说那里风沙大、气温低、冰天雪地、冷得出奇,晓得吃得消不啰!”翠民说罢,不由眉头紧锁,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再说说鹏翔,从他被抽调到湘阴报社后,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后来报社停办,他便又回印刷厂上班。
回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鹏翔回乡下看妈妈,这才得知哥哥外流的事。为了减轻妈妈对鹏飞的牵挂,他对妈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临走时还说:“妈妈,您放心,我每个星期都会回家来看您。”
第二天进班后,厂长把鹏翔请到他的个人办公室,客气地喊坐,又亲自泡上一杯热茶递过来。然后亲切地说:“鹏翔同志,你自一九五八年四月招工到我厂以后,认真学技术,工作积极,办事认真,是一位很有前途的好同志,但是,没想到呀,目前我们国家遭遇严重的经济困难,中央已决定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调整国民经济‘八字方针’,要求大量精减城市人口,并且下达了文件。”说到这里,厂长将一份文件递过来,鹏翔连忙起身接过文件,只见文件上面是醒目的红色标题。
《□□中央关于精减职工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下面的正文中,有两行文字被钢笔在下面划了线:“……这次精减的主要对象,是一九五八年一月以来参加工作的来自农村的新职工……使他们回到各自的家乡,参加农业生产。”
厂长用更加亲切的语气说:“根据政策,我们厂这次要精减十二名职工,都已通知到人,你是最后一个通知到的,我们想把你作为特殊情况留下来,但交上去的报告冇批得准,上级要求必须严格按政策办理。鹏翔同志,暂时回农村吧,将来国家经济形势好转,我们将优先把你请回来。”
鹏翔就这样离工了工厂,当时是一九六一年下半年。根据政策,三年以上工龄的他,还领取了40元离厂费。
五
两个儿子都回农村了,对于妈妈来说,这个打击确实不小;然而,翠民是个坚强的人,她相信自己的儿子,本质都不错,后头日子还长得很呢。
鹏翔在生产队出集体工,翠民担心他会有情绪问题,怕他象鹏飞一样也去”外流“,没想到儿子从一开始就与社员们有讲有笑、打成一片,妈妈这才放心了。
然而,翠民另有想法,她认为:大儿子在新疆,她暂时管不了。如今要认真思考下小儿子鹏翔的人生安排。他想让儿子去学一门手艺。至于学什么手艺呢?她考虑来考虑去,得出一点结论:人活在世上,离不开衣食住行四个字,三十六行职业,差不多都分别与这四个字有关。在思索中,她想到其中的“住”字,继而想到自己家的房子前不久倒塌了,现在母子在外面租房住,还不知要租到什么时候。鹏翔要是个泥水匠就好了,于是想到让儿子去学建房子的泥工;但这是个累人的活,建红砖屋还好,若是遇到建土砖屋,一口土砖十几二十斤,细细汉子还搬一砣砖不起;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儿子有的是力气呀;她眼前一亮,自言自语说:“要得,就让鹏翔学做建房子的泥水匠。”
翠英了解自己的儿子,二十岁的小伙子正是出山虎,而且长得高大壮实,为人勤快,遇事沉稳,胆大心细,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泥水匠的。
鹏翔也认真思考了一番,认为妈妈让他学泥工的决定是对的。早在念初中时,自己读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就联想到建筑工人的工作是多么的有意义;因此,从中学时代起,他就喜欢那彰显建筑工人特色的黄色安全帽和蓝色工作服,就羡慕那数十米高的脚手架上凌空作业的建筑工人,就欣赏那凝聚了建筑工人智慧与汗水的漂亮而壮观的高楼大厦。
考虑到名师出高徒,母子两经过多方调查、了解,终于把目光锁定刘家大屋的泥工刘伯充师傅。接着,母子上门诚心拜师,然后办一桌盛情的拜师宴,一下促成了“高徒幸遇名师,名师喜得高徒”的最佳组合。
此后,鹏翔便跟着师傅建房子、学手艺,勇闯建筑市场。由于他天资聪颖,师傅教导有方,学徒不久,就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翠民此时已有四十七岁年纪,人生也经历了不少坎坷,但她的形象仍然显得模样周正、风韵犹存,眼角的鱼尾纹又使她笑起来显露出宽厚仁慈的长者风采。她虽读书不多,却是个善于思索和学习新事物的聪明女人,从娘家做女儿开始,这么多年来,学会了许多生存技能:没学过缝纫技术但却是个受人欢迎的裁缝,没学过厨师,却掌握了较丰富的烹饪技术。团近几个生产队,谁家收亲嫁女、升学招工、生日寿诞、老人逝世……都喜欢喊翠大嫂来掌勺、帮厨。不但搞出来的东西味道好,而且食材耗用估算得准,浪费少。不论生产队还是大队,凡因各种原因需要开集体餐时,首先想到的是去喊翠大嫂来搞饭菜。生产队如果有什么物资要分给社员,都欢迎由翠大嫂来掌秤分配,因为她做事诚恳、为人正直、冇得半个错字把人讲。
六
哈密市位于新疆东部,是新疆通往内地的门户,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
鹏飞在火车的终点站哈密下了车。下车后,他在街市上漫无目标地乱走,顿时觉得那多民族人群的异域语言和装束,仿佛一股清新之风扑面而来,给人一种新鲜的感觉。放眼望去,哈密的市井一派繁华热闹之象,街上行人不少,商铺众多,远处虽有戈壁滩,但也有不少山地牧场。他觉得,哈密还是一个好地方,如能在这里打工那该多好。
经过询问,才知道许多招工单位都云集哈密,正在招人。鹏飞连忙赶到其所在地,他当时连地都还没有站热,凭着自己的兵役证作为身份证明,马上就获得对方认可,一下子就被新疆建筑三公司招去了。事后鹏飞想,当时如果自己不患感冒,不咳嗽,而且在招聘什么单位上做点选择和比较,那他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单位。
一走进三公司施工现场才发现,这个公司还不错,承担着修建“哈密飞机场”的重任,目前刚开始动工,工地人来车往,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
他被安排从事一项颇有小小实权的工作。新疆的水很珍贵,当时工地的施工用水是受军方掌控的。鹏飞的具体工作是代表工程施工方,负责预先通知部队明天工地须要多少车水。此外,就是对送水的车辆进行验收,比如,送来一车水,经验收后,由他在已盖有公章的便笺上开出收条,交给司机。
鹏飞还干过短期的放牧馿、马的工作,这有利于他观看到更多的气候风景。其实,新疆的风景还是古人的名句概括得好,白天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夜晚则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当然,这是在气候正常情况下的写照,如果气候不正常,则白天黑夜都不理想。那便是:狂风袭来、风沙骤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在新疆的时间长了,鹏飞跟维吾尔族兄弟学会了做新疆风味的面条,蒸馒头,炒菜,以及用玉米面做发糕。此外,有时还学唱维族歌曲,学弹冬不拉,学跳新疆舞。
维族兄弟具有乐观率真、淳朴憨厚的性格,但他们在迷信方面却很偏执。
鹏飞有一天在工地放牧馿子时,不小心将一只木桶掉到维族兄弟正在开挖中的井内,幸好井内没人,他便跳下去把桶捡了上来。此举在我们汉族人看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小事;然而,恰巧被远处一位维族兄弟看见了,他连忙跑来理论,说人下到井里是犯了他们民族的什么忌讳,非要鹏飞培了这口井,并且再重新掘一口井不可,态度非常坚决。后来,公司为了尊重民族习俗,只得培井并重新挖一口井賠给了他们。
记得有一句老班子的话是这么说的:“湖南人出不得远门,因为湖南人在外久了最思家乡”。鹏飞在哈密两年,无时不想念妈妈和弟弟,最后萌生了强烈的辞职回家的念头。他想不干了;但转念一想,这里每天能挣到二块三角五分钱,每月能挣五、六十元,而家乡农村每天挣十分工,每十分工只有两、三角钱,不如留个后手,不讲辞职讲探亲,回家看看情况再说。
鹏飞随即向领导请了一个月探亲假,带去了一些主要的东西,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物件,然后挥挥手,告别同事,告别工地,告别戈壁滩和绿色的山地牧场,坐上了南下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