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深秋,白帝城外的植被则不复夏日时那般青嫩得出水。白帝城的秋天湿润而凉爽,因地处靠南,植被迅然凋落,甚至还未来得及褪色。
庄云娥的婚事被定在了冬天,冬至以后,春节以前。
在这之前,落霞谷的消息姗姗来迟。
侍女照常服侍庄云娥梳妆,几个讨人厌的表亲照常在府中叽叽喳喳,比黄雀还吵。庄云娥坐在窗前,眸光呆滞,任凭那侍女上下摆弄她的头发与脸,浑如一个被抽干了气息的死娃娃。
再未有人同她提过一句婚典之事。无论是嫁妆的甄选,婚事的安排,走亲访友,一一仿佛都同她没有关系。
伯母怕她难过,也不再拘着她的日常活动,偌大的宅院里呈现出一种悲戚里强撑的喜悦。悦然之气比秋日的云层还要薄。
除去为庄岱夫妇立衣冠冢的那一日,庄云娥也再未曾出过门。
庄云娥并不知道蜀中世家如何解读她父亲的去世,正如她不知道那父母衣冠冢中究竟放了什么东西。
过了霜降,气温骤然降低,某一日,她起床梳洗时,赫然发现了那窗口的黄雀窝竟不知去了何方。
这是她自得知父母噩耗一来头一次,坚定地、无畏地、奋然地想要离开这座园子。
由燕子坡再往西,巍峨的半山腰上,一座凉亭傲然独立,名叫待霜。亭中一桌一椅,沿着栏杆向下俯瞰而去,白帝城里的错落民居与仿佛天堑般的城墙断崖尽收眼底。
庄云娥还如那日灯会一般,牵着一头驴,身着厚厚的斗篷,不带仆役,不带侍女,独自一人沿着山坡往待霜亭的方向行去。一路衰草寒烟,萋萋落落,教人看着心躁。
行至半山腰,她忽听笛声阵阵,如泣如诉,呜咽之情难表。
庄云娥牵驴等了一会儿,见笛声传来的方向恰是待霜亭的方向。她的心下烦躁,辗转在半山腰的狭窄山路上,几经犹豫,更是不愿再往前去。
她想等那吹笛的神经病消停了再过去。
笛音低婉,悠扬起伏,看来吹笛的也是一个苦主。庄云娥靠着大树歇着,眼眶通红,如鲠在喉。小毛驴在她的身边焦躁地踱步,时而蹭到她的怀中撒娇。
待大半柱香过去,吹笛的仁兄依然我行我素,庄云娥忍无可忍,决定先上亭子中赶人。
她牵着毛驴行不到两步,忽听身后传来口哨声。却原来今日天高云淡,与她一道往待霜亭去的还有两个人。
这二人衣着质朴,却又不像农家子弟打扮。庄云娥看了看二人,牵驴让朝一边,决定较二人先行。
那两人一高一矮,以兄弟相称,高的年纪大些,眼中透出轻浮之色。
二人途径庄云娥的身边,高个那人斜着眼睛,虽笑嘻嘻道了谢,依然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她今日穿了男装,若不开口说话,也并不容易露馅。
待二人渐渐走远,庄云娥舒一口气,开始磨磨蹭蹭往山上走。
笛声还在不眠不休地绕梁,想来这位仁兄肺活量甚好。
未行几步,她却又撞见了那一高一矮的兄弟。
二人倚在路边松树上,嬉戏打闹,见了她,收了笑,目光透出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轻浮。这种目光让人极不舒服,庄云娥虽身着男装,但也不由手心微微发汗。
“劳烦让一让。”
庄云娥哑着嗓子,牵着驴,跨过那高个男人伸长在路边的腿。
“小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去?”一人问道。
庄云娥心下一惊,面上不动声色,也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谁知那高个男人来了兴致,跟了上来,嬉笑道:“可是去前头待霜亭?那亭子小得很,又有人,去了挤。”
“多谢兄台提醒。”
她觉察到二人来者不善,打定主意不同二人牵扯。
高个的男人跟了她几步,眼看无趣,又道:“小姑娘怎么一个人来?你家里人呢?”
“……同你无关。”
庄云娥左手手牵着驴,右手暗暗放往腰间。
平心而论,即便她平日里习武动刀,面对两个成年男子,依然并不好胜。她不知这二人有什么目的,但她直觉性地觉得,二人想从她的身上攫取一些东西。
“哟,小妹妹倒是硬气。哪家的?怎么这么跟你哥说话?”
“嘘,你莫把人家吓着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跟着她,既没有实质性举动,却也并不放她离去。
猛地,庄云娥回过身,厉声道:“我乃官家贵胄,我的朋友在待霜亭中等我。你们若是想寻开心,实在是找错了人。”
庄云娥左手牵驴,右手握拳。二人愣了愣,对视一眼,旋即笑得更开。
“官家贵胄的千金大小姐怎会连丫鬟都不带一个?你别演啦,这里往上走是待霜亭,穿过了亭子往上是一座道观。倘若是道观里的丫头子嘛……”
“一两银子一个晚上,还是雏。小妹妹,你是不是雏?”
庄云娥从小到大虽胆大包天,却从未有人在她面前开过这黄腔。正震惊之时,那高个男人快步上前,将她的去路堵死。
如此一来,庄云娥背靠着陡峭的山体,竟被二人堵得进退不得。
一股前所未有的壮烈豪气在她的血脉中迸发。
庄云娥握紧了缰绳,冷冷一笑,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你们两个有什么目的。但今日你们若敢碰我一根指头,我保证,你们走不出蜀中一步!整个蜀中的官差,包括北大营的驻军,即便是掘地三尺,也能将你二人找出来,割肉,喂狗!”
随着她话音刚落,寒刀出鞘。庄云娥反手握着匕首,心下虽然慌乱,握刀的手却稳如泰山。
二人也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
短暂的怔愣过后,那高个男人哈哈大笑,道:“爷就喜欢辣的。”
言罢,他伸长了手朝庄云娥捞去。
山路本就狭窄,加之昨夜下过雨,泥土十分滑腻。高个男人猛地一扑,庄云娥暴呵,将匕首朝他挥了下去。那人不想她竟真有勇气动刀,一手抓着她的手腕,竟将她连人带刀扑入泥地之中!
二人在湿漉漉的山道上滚了数滚,期间庄云娥虽手握短匕,却从未有现在这般惧怕。
她怕自己手腕一松,短匕被人夺去。如此一来,自己定将成为这人的刀下亡魂。
庄云娥滚至路边,眸光如电,挥着匕首就朝那人扎去。
她从未杀过人,更不曾见过血,但此时生死之交,那些父亲曾留给她的叮嘱都被她抛之脑后。其中包括一条,力不敌人时,能跑则跑,莫要逞强。
男人双手扣着她的手腕,她觉得自己握刀的手要被捏断了。僵持之时,另一人抓了她的头发,狠狠将她向后拖。
鏖战之时,热血奔涌,她竟忘了敌方还有一人。
那人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拖了数步,庄云娥仰头尖叫,反手将匕首刺往他的手腕。
“……(女表)子!”
回过神来的高个男人翻爬起身,一巴掌将她打得头晕目眩。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迎接械斗。也是在这时,庄云娥隐隐明白,平日里她的张牙舞爪,她的胆大包天都建立在自己是庄岱之女的基础上。
她是庄岱之女,所以蜀中世家子弟无人敢与她较真;她是庄岱之女,所以平日里陪她习武的将军们从未多用力。
在真正的械斗面前,以她十六岁的劲道,竟敌不过两个破皮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