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枝介绍道:“我这张琴为神农式玉壶冰琴,传闻为南宋制琴名家金洲所制,当年父亲用了三百两纹银从应天府一古器收藏家处购得,可见价格不菲。”
仙枝正说话间,听得门外一声轻咳,起身要去开门。黄师木扶将手扬起示意,自己上前打开卧室门,小玉早等在外面。二盆洗潄用水已经打好,看到黄师木出来,她低着头,声音低低地问了声:“姑爷安好。”看到小玉脸红红的,黄师木知道她有些难为情,毕竟是还不到十五岁的女孩子。黄师木将一盆水端到仙枝面前,小玉忙着上前。黄师木退到一边,自己端起另一盆水去一边洗潄。
黄师木心里想着今天先要去答谢一下蒯大哥一家人,然后再去知府那里,查看采办皇木一事的进展情况。要是没大碍的话,几天后就要起程南下了。想到这里,黄师木回头看了一眼仙枝,小玉正在帮她梳头。黄师木突然想起,若自己离开苏州,仙枝怎么办,是留她一个人在这里等自己还是一同南下。他真不知道怎样才好,洗漱完后一个人走到院中。看到楚大板和两个女佣已将院子鞭炮碎屑及宴席后的杂物打扫得干干净净。昨日婚宴酒席吃了一整天,黄师木记得苏诚、贞慧、紫清等人离席较早,晓诚是最后才走的。这里的一切事情都是他在忙前跑后。黄师木十分欣赏晓诚的做事风格,从他身上可以学到很多自己所欠缺的东西,那就是待人接物,情恕理遣;市场判断,高屋建瓴;经营决策,当机立断。以他这般擅长经营又非常勤奋,假以时日,其事业发展及成就必成行业翘楚,让人无法企及。
两位女佣是才从蒯家临时派过来的,她们对自己的新老爷、夫人都还不熟悉。也难怪,她们只在蒯家后院专门负责灶房事务,平日里也很少出门,昨天才来到这里。晓诚带她们来时黄师木刚巧不在,只有接亲回来时才远远的望了一眼男主人,而新娘子蒙着红盖头也看不到脸。专管灶房的叫芳嫂,已年过三十,圆脸大眼,白净面孔,中等个头,身材微胖。她手脚麻利,烧得一手好菜,丈夫是“紫檀堂”开料的木工,和大板做的是一样工活;槐香是紫清院里的丫环,今年刚满十六岁,本是紫清让她来服侍仙枝的。来到后看有小玉在,就让她帮灶房打当下手,闲时打扫下房间、院子。因大板在这里也可以帮忙做各种杂事,就没有单派男佣,两位女佣到现在连新夫人的面还未见到。
大板问了师傅安好,芳嫂见新姑爷走了出来,就上前道:“老爷,早饭已备好,是不是可以用餐了。”黄师木回头看一眼,见仙枝还没有出来,就说:“再等一下吧。”话音未落,仙枝和小玉已走出房门。仙枝一向是素颜淡妆,平时不佩带簪钗,也不喜涂脂傅粉。因昨日新婚,作新娘子就由不得自己性子,在嫂子的帮助下,还是化了妆,仅头饰就忙了有半个时辰,昨晚睡前自己去掉的头饰,今早天不亮就起床了。她只是简单洗潄了一下,本来小玉要为她重新梳头盘发,仙枝知道黄师木有事要出去,就跟了出来。
早餐很丰盛,饭菜整齐,吃罢饭黄师木和仙枝简单交待了一番自己今天有几件急着要办的事。仙枝听了嘱咐道:“在外莫急躁,中午早些回来吃饭。”黄师木点点头答应,和大板一前一后走出院子。路上他由于心急脚步加快走到了前面,大板在身后紧紧跟随。来到蒯家两人到了二进院子,见蒯苏诚迎面走来。黄师木揖礼拜谢,苏诚笑道:“自家兄弟还那么客气什么。”两人进了中堂,紫清见了黄师木,笑道:“哟,新郎官不在家里陪新娘子,一大早就跑出来了。怎么样,对新娘子还满意吧。”黄师木笑道:“我这就是来拜谢嫂子的,只是没有谢礼,”说罢深鞠一躬。紫清心里十分得意,还了一礼道:“谢礼先记着,以后再补。”说着上前为二人杯里倒上茶,知他二人有话要说转身离去。二人相让坐下,黄师木说:“来苏州几日了,可我心里还装着差事,放心不下。现在想去知府衙门看一下采购皇木一事进展情况,也好为下一步做打算。”苏诚说:“也好,坐我的轿子去,他们路熟,只是时间别耽搁太久,早些回来。”
黄师木喝了杯茶后起身出来,苏诚已让人备好了轿子。黄师木乘轿来到苏州府衙,衙役进去通报,寇慎快步迎出来道:“黄大人来得巧,我正要去运河码头去看装船。”黄师木当即停下脚步,没有再往里走,站着听寇慎简单说了经过。
原来黄师木上次交待完事情离去后,隔天就有一船黄花梨木料到码头。寇慎得知消息后让衙役通知木材商,告知官府要买,这木材商哪敢怠慢。寇慎随后又叫吏员和衙役带了几个识木料的到现场挑选,一船黄花梨挑出了四分之一的好料,并联系好了北去的船只,今天正要装船。
黄师木一听大喜,赞道:“还是寇知府办事效率高,现在我们一同去现场看装船。”衙役备好了快马,寇慎带一名随从,纵马朝运河边驰去。快马扬鞭,不多时就到了码头,远远望去,装船的船夫喊着号子,八人一组,一边四位往船上抬运。众人下马,黄师木走到近前,看都是开好的板方料,长有一丈二,宽者多在二尺上下,厚有三寸。黄师木点点头,这料挑选得还真不错,已经远远超出了皇木的标准。这一船只要运到通州就可,到时通知工部,一部分存放在皇木厂储备,一部分交营造处。尽管这料已很难得,可与皇上心中期盼的上等大料比,还是有些差距。黄师木十分了解皇上的个性,自从他兴趣从设计机关盒子转向家具后,就偏爱于设计大款式家具,有大料是从不用小料,专一喜好使用独板。这也只因木板拼接太麻烦,要用鱼鳔、猪皮熬胶使用,要现场煮,费时费力。而皇上又不喜欢熬胶的味道,而独板就省去了这一工序。他曾做了一张宽达三尺的独板大案,就是黄师木设计的那张千工拔步床,营造处的工匠按他的旨意只用了四块活动床板。当时黄师木有些心疼,不舍得使用大料做床板,可皇上还问他:是否还有更宽的板;原来,他还想只用两块板来镶嵌才好呢。
寇慎看到黄师木高兴的神情,判断出这批木料的尺寸合乎皇木的标准,心里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黄师木问道:“正常船运要行驶多长时间才能到京城?”寇慎怕自己说不准确,就叫过来船老大。船老大回答说:“一般是十五天左右能到京城;若是天气好,遇到顺风,还会再快些。”黄师木心想,看来从广州往京城运送皇木,也还是要走水路才好。来时自己和工部同僚也计算过,从苏州要是走陆路到京城需二十五、六天的时间,要是遇到天气不好,差不多要一个月。运输木料要很多牛、马大车,到京后,木料的成本还要再增加一倍不止。看来水运远远优于陆运,大运河竟起到了这么大的作用,真是功利千秋。
要说起大运河,隋炀帝杨广功不可没。且不提他一生的是非功过,单就大运河对后世交通影响之大,惠民万世这件事上,却是无任何争议的。后代史学家将隋朝灭亡的原因也归于此,不能算错,只是苦了当时,功利后代。杨广在登基的第二年就从长安迁都洛阳,并开始修建运河。先后开凿、修复了通济渠、永济渠、邗沟、江南河四条运河,形成了一个以洛阳为中心的庞大运河体系。而在众多稗官野史和民间传说中都认为他修建运河的目的在于巡幸江南,去扬州看琼花。在人们心目中的杏花春雨江南,更多的是体现在文人诗篇里的佳句和画家笔下的秀美风光,以诗情画意的形式出现。可在执政者眼中的江南,则是充足的粮食、丝绸棉布和战略物资。为加强对南方的统治,勾通南北经济,无论花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这才是开挖大运河的真正目的所在。只是这千秋功业也要从长计议,急功近利,短期速成,势必会激化社会矛盾,从而惹得民怨四起,天下大乱,而煊赫一时的大隋朝竟亡于此河。隋朝虽短,可大运河却带来了大唐盛世,从某种程度上说,隋炀帝是为大唐盛世的宏基伟业铺好了地基。
经唐、宋近五百多年的持续发展,这里已经成为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群及商业中心,历朝历代统治者都将江南作为朝廷财富的聚宝盆。唐、宋两朝均对大运河进行了疏浚整修,但工程都不大,却坐享大运河通运之利,不知杨广地下有知会作何感想。到元朝定都大都后,忽必烈遣水利专家郭守敬,开水源以济漕运,使京杭大运河可以直抵大都城下。至此,从北京通州到天津、沧州进入山东,过德州、临清、济宁、台儿庄入徐州,再经扬州、无锡、苏州到杭州,并将路线取直。明朝定鼎天下后,运河又得到了进一步疏浚,特别是永乐朝大力发展水运,采造漕船。当时官府为解决木料供应问题采用招商买办的方式,木材商可以从官府预先支取官银,去木材产地收购,当时对于楠木尤其青睐,不管数量多少,照单全收,且在价格上更为优先。可以说,明朝是历朝运河治理最好、发挥作用最大的一个时期,起到沟通南北大动脉的作用,并促进了运河沿岸一批城镇的兴起和发展。作为运河重要货物集散地的苏州成为当时手工从业者最大的聚集地和棉纺织及丝纺织的中心,舟车往来,繁华至极。
黄师木看着运河里往来不息的船只,再看两岸堆积的货物,心中更加坚定了走水路运输皇木的决心。可他也明白,杭州以南就没有运河了,水运只有走海路,走海路的风险有多大,这些他并不是十分清楚,这也是他下一步要去了解的事情。
由于是官府组织,加上工部左侍郎和知府都在现场监督,所以船老大丝毫不敢怠慢,整个装船过程高效有序,接近中午时,终于装好了全部木料。看着船工用粗缆绳捆扎好整齐堆放的木料,衙役将盖了知府大印的清单交付船老大,黄师木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这一船木料半个月就能到京城,加上自己出来的半个月时间,这前后还不到一个月,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一点都没担搁营造处使用。黄师木走向岸边料场存放的木料,看到了另一侧的紫檀方料;和黄花梨木比较起来,紫檀料要小很多,一般宽度在半尺左右,很少有超出八寸宽的料,且空心多。紫檀料的大小仅有黄花梨料的四分之一,小时就听父亲说过:紫檀材质虽好,却少有大料。而这次采购皇木是以黄花梨为主,紫檀为次。
寇慎对黄师木说:“黄大人,这下您可以放心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黄师木回头望了一眼装满货物的船,这才上马而回。途经一座酒楼时,寇慎停马说道:“黄大人,我们中午就在此用餐吧。来了几日,也没能陪您吃顿饭,下官总要尽地主之谊。”黄师木在马上摇摇手道:“先回去再说。”寇慎无奈只得跟随,到了知府衙门,黄师木和寇慎将手中这份清单签字按印,以此作为朝廷和苏州府漕运结算的凭据。办理完手续后黄师木总结道:“寇知府此次为采购‘皇木’尽心尽职,回京后我当一并上奏皇上。此次‘皇木’所需全部银两,也一并由户部会同办理结算。我这几天就要南下了,回来时还要再经过苏州,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还会再见。”说罢也不顾寇慎的再三挽留,喝了杯茶后上轿而回。
到家已是过了正午,小玉站在门外远望,看到轿子前面的楚大板,小玉跑进院里通知小姐,待黄师木进屋时饭菜已摆上桌。黄师木洗潄后坐下用餐;大板早就饿了,看师傅动了筷子就端起碗开吃。黄师木笑着对仙枝说道:“皇木已装好船,未时就可启运,估计有半月时间就可到京。这里事情暂告一段落,我们要作下一步计划。”仙枝点了点头,她早知结果,心中也做好了打算,想等饭后两人再商量。黄师木看仙枝只是微笑并不做声,也开始吃饭。
饭后芳嫂收拾餐具,仙枝一人回卧房。黄师木看了她的背影,心想:才新婚几日就要她一个人守空房,于情与理都是不妥,可自己也真是难开这口;若要带她同行,数千里之遥,山高水远,且已是夏季,毒辣的太阳和蚊虫的叮咬,她身体能吃得消吗?黄师木越想越难办,一时呆在那里沉默不语。不大时分,从卧房走出一位清秀的小生,一身淡绿色襕衫,宽袖黑边,头裹方巾,脚下一双青布鞋。对着黄师木拱手深施一礼,说:“请问师傅,你这可有上好的紫檀和黄花梨?”
正是:不是雪中须送炭,聊装风景要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