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的意志》作者:[苏] 奥·卡拉别里尼科夫(1 / 2)

韩丹星译

头部剧痛几乎每次都是在夜里十至十二点之间发作。头脑里的嗡嗡声如同飞机发出的轰鸣,由深处滚滚而来。它来得如此缓慢,无法摆脱,占据了整个头部。于是他只好把脸埋在枕头里,牙齿咬住布边,忍受剧痛的折磨。一切药物早已无济于事,想制止剧痛真是难乎其难。尼古拉对这难以忍耐的痛苦已不再加以反抗,他顺从地忍受着这一切。第一次病痛大约是在一年前出现的。早期的疼痛比较缓和,也并不频繁,用止痛药就能奏效,因此尼古拉并没有过于重视它,认为不过是疲劳、失眠和其他的一些一般原因而引起的。

最近一天夜里,他在家里疾病突然发作,经过一场残酷的折磨后,沉沉地睡着了。剧痛渗透他的全身,刚刚过去之后留下的只是肉十体所能感觉到的空洞。他觉得脑袋好象成为一个空壳。这种感觉在顽固地缠绕着他,使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头部,似乎要证明一下它还是否是完整的。他感到脑袋里不知什么东西乱作一十十团十十,时而收缩,时而舒展或卷成螺旋状,虽然并无痛感,但仍很不舒服。尼古拉就在这种感觉下睡着了。

收音机在厨房发出吱吱的响声,他把手举到眼前想对对表。表早已讨厌地停住了。他拨了拨表针,懒懒地起来,经过失眠之夜,他感到困乏、气恼。今天他应该到医院去,必须最后确诊一下,找出今后对付这种头痛的办法。从前他对头痛一向不以为然,但现在必须依赖于医生了。

他独身一人生活着,房间里摆满了画架、没有成画的画市和书籍。屋子里充满了亚麻籽油、松节油和阿月浑子漆的味道。每当姬娜来看望他时,总是先将窗子大大地敞开,把屋子里的污浊空气放一放,哪怕给她的香水味让出一点点位置也好。

今天,她同往常一样欢天喜地地来了,嘴里滔十滔十不十绝地说笑着,她的口红弄脏了他的两腮。她打开窗子,拂去椅子上的速写稿,然后以主人的姿态坐下了。

她从来都是不经约请就闯来,但他也恰好喜欢她这一点。他们相识已很久了。他请她作模特儿,她应允了,但从来没按指定的时间来过,每次都迟到,有时迟到一小时,有时甚至一天。她有时半夜也能闯来,满不在乎地把他叫醒,她就往椅子上一坐说:“来吧,开始画吧。”开始时他本打算使她听话一些,但无论是十温十存、或是叱咤、还是赠给她点什么礼物等办法,都没能发生任何效果。他只好在她放纵的十性十格面前屈服了,甚至喜欢起这种十性十格来。只有一点姬娜不善长,就是她不会纠缠人。尼古拉呢,他的生活完全没有规律,要么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工作,要么就心情忧郁地倒在沙发上整天不肯起身。

这次也是这样,他到萨彦岭去写生长达一个月没在家了,回来后感到十分疲劳,剧烈的头痛折磨着他。姬娜仿佛知道他的归来似的,第二天一早就来了。

“我可真想死你了,”她说,“晚上咱们一道到哪去玩玩吧,好吗?”

“我倒是想去,”他说,“但我今天应该去医院。”

“你难道还会生病吗?怪事!我想,伤风了吧。”

“好象类似的什么十毛十病。头痛,偏头痛,大概是贵族女人得的那种病……你看看速写簿子,这是卡海姆的速写。”

“你抹画得不错啊!”她手里摆十弄着那幅小画赞许地说道。“一个头痛怎么会把你打发到医院去?难道这病根严重吗?”

“我哪知道。医生们才清楚。”

“你什么都隐瞒我,尼古拉。你这人过于隐讳。告诉你,我要到医院去把一切都了解清楚。你听着,万一你得的是什么可怕的病,你不害怕吗?”

“一点儿也不怕。”

“你不能自理到了什么程度,甚至这这事还得我来替你十操十心。我也只好尽这个天职了……”

他被送到神经外科,就这个名称本身已说明了一定程度的危险十性十。这不仅是神经科,而且是神经外科。和他同一病房还躺着另外两名患者,其中一名已经动完手术,并正在恢复健康。关于手术,他讲得倒很简单:睡着了,又醒了过来。似乎这里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在颅骨上砸个洞,把多余的东西取出来,再缝上。这就是全部过程。他对如此生死攸关的大事持这种平静态度,得到了尼古拉的赞赏,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头几天给他进行了透十视。把他的胸前、手上、头上都安装了传送器和沙沙作响的自录带,并记录下来一些他不认识的曲线。除了给他些早已不起作用的止痛片外,几乎没给他任何药吃。

周末终于来了一位教授,给他作了检查。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愿意做手术吧?”

“有什么办法呢,”尼古拉说,“如果需要的话……”

“你那里长了个瘤,”教授慢条斯理地说,“很可能是良十性十的。我们把它切除,你就不再头痛了。最主要的是不要害伯,要有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其实,我根本就没怕,瘤子就瘤子呗。”

“那么,好吧,星期三手术时再见吧。”

星期日姬娜来了。他走到医院花园,来到她身边,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们吃着硬核桃,并把坚十硬的核桃皮整齐地装进口袋里。姬娜沉默着,简直就成了完全另外的一个人,因此尼古拉比平时话多了些。他显得有些神经质,回忆着老朽的笑话,大声笑着,笑声之大简直超过了两个人。

“你怎么发起愁来了,你这快乐的小鸟?”他终于忍不住地问。“你难道真的在为我担心吗?算了吧,不值得!这是很平常的手术,我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不过他们得给我剃光头,那我可就难看死了。”

“这是非常严重的。”她说。“你自己并不懂得这该有多么严重。”

“而我一定能活过来。我还能到哪去呢?”

她没回答,仍然沉默着,沉浸在自己忧郁的思绪中。所以尼古拉想,她可能比他了解的实情多,因此更加为他担忧。

“不要悲悲切切地,”他说,“别老早地就为我送葬。这里的医疗效果很好。”

“从今天起我就住在你家里。来吧,把钥匙十交十给我。”

这事发生得如此突然,尼古拉简直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该开个玩笑还是应该沉默。

“你的自十由怎么办呢?”

“我的自十由在于我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十事。我想住在你家,就一定到你家去住,明白吗?”

“那好吧。不过不要改变我家的‘秩序’啊!”

他躺在一张狭窄的手术台上,上面有许多灯照射着。动脉被刺了一下,一个蒙着绿纱布的人向他弯下腰,用满是碘酒味的手指碰了碰他的眼皮。

他想用手抓住手术台,免得倒下去,但被绑着的手掌心朝上,所以他只用手指抓了抓空气。他的头脑里昏暗了,一阵阵吱吱作响,终于从侧面发出一小点亮光,他看见了遥远的天空。他在绿色平原的上空飞翔,耳边是呼吁的风声,下面有一群摇着铃的小人在追赶他,他愈飞愈快,追逐他的人落在后面。他晓得自己是在梦中,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错觉,他把梦中茫无边际的臆想当作了现实。他试图着陆,但还不知道怎样降落下来,只是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他过去从不曾跳过伞,大地倒转过来的感觉使他很惊讶,并且很不舒服。布满点点金星的蓝天似乎翻到了脚下,看去它仿佛很坚实,可以在它的上面行走。他把手臂张开又合上,张开腿,把膝盖弯曲起来,直到他学会了在空中掌握身十体的平衡。当他挺十直了身十体向下眺望时,发现平坦的草原变成了一堆堆巨石和几处高十耸的峭壁。地平线已经近在咫尺,但附近竟看不见一朵浮云。他又一次试图着陆,这并不是因为飞行使他感到疲劳了,恰恰相反,他并没消耗多少体力,他不过是好奇地想知道下面是什么样的陆地,居住些什么人罢了。

看来控制飞行也并作难事,只要集中十精十力下降,努力使飞行速度放慢,身十体便立刻服从指挥。他迅速下降了,峭壁向他扑来,在距离地表二十米时他恐惧了,怕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他旋即向上飞去,从高处开始逐渐降低,取了个垂直角度,轻轻地蜷起了膝盖,落在满是漂石的地面上。松散的砂子使他的脚感到凉爽,头昏目眩,右边太十陽十十穴十的深处血管咚咚地跳。他用手摸了摸太十陽十十穴十,在长长的头发下摸十到一个坑,似乎那里没有骨头,皮下直接就是蠕十动着的大脑。在这个坑的边缘上清晰地摸十到圆滑的伤痕。

“我不是在躺着吗,”他想,“是啊,我现在肯定是躺在手术台上。”但这种思想并没使他惊讶,梦就是梦,不管作什么样的梦,给人的印象总是很现实的。

有人迎面走来,灌木丛在脚下颤十动,均匀的喘十息声渐渐近了,远处传来了小铃当的响声。他跨过漂石,站下来等待着。他不担心发生什么意外的不幸,因为他知道他可以随时飞起。

不知是什么又黑又热的东西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想摆脱,于是向空中飞起,但已经迟了,他发现那里也是令人窒息的,如同薄雾中的灯光,红红地、模糊地充满了整个空间,并向地面压下来。他用手指抓这令人窒息的东西,用脚十胡十乱踢去,但手好象陷进了乱泥塘一样,而脚不知道被谁牢牢地按住。

“你倒是安静点!”他在朦胧中听到有人这样说。“不要动得这么厉害,醒醒吧!”

一场梦醒来,他看到自己躺在病房里,两个邻十床十患者分别抓着他的手和脚。

“放开我。”他低声说道。

“别难过,尼古拉,”邻十床十病人说,“一切都很顺利,这是麻药的作用在慢慢消失。闭上眼睛吧。”

于是他又顺从地睡着了,这一次没有作梦。

很快他就能下十床十走动了,伤口也愈合了,并且剃光了的头上长出了头发,但只有头痛并没减轻。关于这一点,他问过医生,他们安慰他说,这种情况在手术后前几个星期内总是有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肿瘤被切除了,现在最最重要的是要有忍耐力。

尼古拉自己也认为一切都会很正常,根本没想会有什么坏事。但疼痛仍在折磨他,常常眼前发黑,勉强支持着不至于摔倒。

姬娜来了,她无微不至地关怀他,故意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一边给他桔子吃,一边煞有介事地讲着他们如何在近期内就会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很想绘画,因此十分想念他的房间、那油彩发出的气味及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作为恢复健康的人,医院给了他一些任务,让他为医院画墙报和保健通讯,他极为认真地做这些工作,并根据记忆为自己画一些草稿。他想把自己的梦描绘出来。

过不久他头上的绷带被拿掉,允许他出院了。一位教授同他谈了一会,向他说明改变一下生活方式的重要十性十,告诉他应该服用哪些药,并且说最主要的是不要有十精十神负担。

其实他毫无十精十神负担,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不快之感,似乎大家都在骗他,同他谈话时把他看成无知的顽童。更糟糕的是,他似乎听出大家是在把他当作不可救药的病人看待。

姬娜租了部汽车把他送回了家。他简直认不出自己的房间了。女人的手使它面貌全新,速写簿挂在墙上,画架被挪到窗前,地板被擦得格外干净。简直叫人不忍踏上去。

‘我的‘秩序’哪里去了?”他伤心地说。

姬娜就此留在了他身边,而他这个十习十惯于独身生活的人有她在眼前反而感到很不自然,与此同时她那无限同情和关怀又能给他强大的安慰。

夜里,他总作梦,梦见有个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追赶他,而他的身十体仿佛是泥塑的,总觉得一块块地在坍塌、倾倒、脱落。他只好停下来,把手、脚、头安到原处,但它们重又脱落下来。这连续不断地塑造自己的过程,弄得他疲惫不堪,甚至白天也摆脱不了这种萦绕不休的感觉。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使他才略感轻松,那就是绘画。因此他便无休止地为自己画像。他的自画像不招人喜十爱十,有时甚至是奇丑的,犹如是在无数哈哈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姬娜不安地注视着他,劝他终止这项工作,多休息,躺一会儿或散散步。她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这样缠绕着他,她认为他有轻度的十精十神病,他听了也不向她作任何解释,总是在疼痛平息之后才停止工作。

有时他也出去,到花园里散散步,散散心。往往引起他的气愤,他很厌恶邻人们深表同情的目光和背后传来的悄声议论。

有一次他听到什么人在背后说:“可怜的人!已病入膏盲。不会活太久了!”

他自己也感到事情不妙。还在医院时他就发现其他人做过手术之后恢复健康非常快,而他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晚上他开门见山地问姬娜:“我知道我的病情在恶化,而且关于这一点你比我了解得更多。其实我清楚地看到你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是要粉饰我末日的来临!你也明白,没有必要再折磨你自己,因为你是自十由的。如果你的关怀只是出于同情,说真的,那就不值得了,我并不需要别人同情。”

“就这些吗?”她冰冷地说,“也许还有什么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