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现在·未来》作者:[美] 纳特·沙克纳(1 / 2)

单伟健译

纳特·沙克纳(1895~1955),美国作家,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曾研究化学,后来转搞法律,当了十年律师,尔后专门从事写作。他以传记作家著称。1930年,他发表第一篇科幻小说《公元20,000年》此后不断写些科幻小说,成了《奇异》杂志的台柱子。由于他广博的知识,他的科幻小说不仅有自然科学知识,而见有社会科学知识,并且还经常涉及重大的社会问题。正如阿西莫夫评论他时所说:“沙克纳生活在危机四起的三十年代,深感纳粹日益严重的威胁。因此他的故事充满了社会问题,而他自己总是站在民十主一边。”(《黄金时代之前》359页)

这里选译的《过去·现在·未来》发表于1937年。故事叙述希腊贵族克里奥恩的战舰被吗风吹到美洲玛亚人的海岸,舰上的埃及水手不愿继续当十奴十,焚毁了战舰,断绝了归路。克里奥恩不甘沉十沦在十奴十隶和土著当中,便用世界屋脊上大智者教给他的方法,自我封闭在一座金字塔里,希图沉睡到更值得生活的未来。

大约两千年以后,美国人山姆·沃德无意中闯入了这座金字塔,当他惊讶万分地观察墓室的时候,受到抑制十性十气体的侵袭而猝狞然倒地,沉睡过去。到公元九十八世纪,地下城市希斯潘的工人开采岩石时,发现了金字塔和沉睡其中的克里奥恩和山姆。两人醒来之后,发现希斯潘城市是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上层是不劳而获的奥尔加克;中层是技术人员和工人,他们不知道地球的历史,满足于受十奴十役的地位。奥尔加克利用他们的愚昧进行统治。克里奥恩和山姆的出现有可能揭示地球的历史,使技术人员和工人有机会比较、判断他们社会制度的优劣,因而危及到奥尔加克的统治。于是,奥尔加克的首领决心杀死他们。他们得到奥尔加克一个反叛者贝尔顿的帮助,三个人通过通向火山口的金字塔暗道,逃出了希斯潘城。

这篇小说不仅提供了许多历史和地理知识,涉及到一些科学问题,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深刻的含意,反映了作者对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社会的看法。小说运用象征和讽刺的手法,竭力表现作者对二次世界大战的洞察。

小说受威尔斯《时间机器》的影响,对社会发展和阶级等级提出了自己的预见。所以阿西莫夫说:“沙克纳是我最喜欢的作家。……《过去·现在·未来》是我最喜欢的作品。直到现在我对这篇故事的兴趣丝毫未减。”(《黄金时代之前》318页)

《过去·现在·未来》是美国中篇科幻小说中的名作。

◇◇◇◇◇◇

克里奥恩站在森林边上,眺望着湛蓝色的海湾。一艘三层桨座的巨大战舰浸在海水里,燃着熊熊烈火,烟焰噼噼啪啪,直冲热带的烈日,奔腾的火舌十舐十着船尾,最后一十十团十十烈焰吞噬了高十耸在舰首的海神波希东①,吞噬了他那木制的十胡十须和锐利的三叉戟。

【①波希东:希腊神话中的海神。】

当被燃焦的、面目全非的海神摇摇晃晃,坠入海水中时,克里奥恩垂首鞠躬,口中吟诵着荷马的古典祷词。这是一个预兆,预示着他再也见不到故乡的藤罗和盘根错节的橄榄树,再也不能与哲学家们促膝而谈,再也听不到神一般的亚历山大向波斯人的军队冲锋时用马其顿语的呐喊

余烬惭熄,木材爆裂的声音也渐渐平息。在一片参差茂密的树丛和怒放的奇葩掩映之下,船员们惊恐地畏缩在一起。他们是异族人,是来自底比斯②肤色黝十黑的埃及水手,被伟大的亚历山大强征入伍,在反对阿拉伯和印度君主们的舰队服役。

【②底比斯:埃及尼罗河畔的古城。】

他们忐忑不安地持着长矛,自知犯下最无十耻的叛逆罪,但对自己的行为毫不内疚,硬着头皮听任他们年轻的指挥官令人恐惧地大发雷霆。他们目光贪婪地盯着身旁的女人——他们在这块难以置信的土地上的新发现。

这里,头顶上异星闪烁,大地上到处都有栖身之所,各种食物俯拾皆是。这些女人身材高大,体质轻巧,挺十直矫健。对于这些几个月来甚至连一条美人鱼都未见到的水手们来说,她们古铜色的皮肤和含笑的眼睛真令人赏心悦目。

他们何必要离开这些新发现的乐趣,这些十温十顺种族的友好人民——他们用那柔和的声调自称为冯亚人?又何必要在那永不平息的海洋上重新起航向落日驶去呢?那未免过于触犯神灵了。他们确信这一次他们的十十尸十十骨将烂在这无底大海中不见天日的渊十穴十里,也许他们的船将掠过海角天涯,坠十落到古老浑沌的深渊中去。

不,他们不能再触犯那些水神了。当他们正绕着敌人的海岸航行时,印度洋上飓风骤起,将他们与尼尔克斯——亚历山大的将军的舰队吹散了。自那以来只有十爱十西斯女神③和欧赛尔里斯④才使他们幸免于难。这里的人民把他们和他们那碧眼金发的年轻指挥官,当作来自大洋彼岸的神。他们要留下来,留在这里人民中间。当他们的战舰驶入这奇妙的海湾时,难道这些人民没有屈身下跪,对克里奥恩顶礼膜拜吗?难道他们没有对他欢呼,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名字称呼他,好象对他盼望已久似的吗?对,他们把他称之为魁扎尔⑤。

【③十爱十西斯:埃及神话中司生育与繁殖的女神。】

【④欧赛尔里斯:古埃及主神之一,十爱十西斯的哥哥兼丈夫。】

【⑤魁扎尔:中美洲玛雅人信奉的主神。】

然而,在这和煦的空气中舒适地享受了一个月,又补足了食物,装满了水柜之后,克里奥恩便以他那希腊人的执拗,命令他们重十操十船桨,再去迎击他们曾奇迹般地逃身出来的海上的狂涛险阻。对于他们所台的不满和抗议,他只是冷酷而严峻地紧闭着嘴巴。

所以,他们就将战舰付之一炬!克里塑恩不可能强迫他们再去顶风破十浪十了,他那希腊人所有的学识,他在波斯的巫师,印度人和出没在世界屋脊岩洞中的独目食人生番当中学来的所有魔法都无济于事。

但是,因为他是长官,而他们不过是埃及的十奴十隶;而因为他身着闪亮的甲胄,并知道怎样挥舞挎在身边的马其顿短剑,所以尽管他们整整一百个人对他一人,他们还是畏缩着,惶惑不安。

而这个披盔戴甲,象年轻的太十陽十神一般可怕的希腊人,仍然一动不动。那三层桨座的战舰,已成为一个乌黑死寂的残骸,飘浮在寂静的海面上。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的玛亚人以始终如一敬仰的神情注视着他们欢呼为魁扎尔的这个陌生人。甚至那些象是用人的声音从树上讥笑他们,五彩缤纷,喧闹的鸟儿们,也寂然无声了。

舵手郝梯普战战兢兢地向他走过来,祈求道;“不要对我们发怒吧,高贵的克里奥恩。我们只是做了最适宜的事罢了。在这里,在这些人民中间,我们就象神一般。为什么要去击风搏十浪十,去忍饥挨渴,遭遇恶魔,也许还要冒坠入那吓人的海角天涯的风险,而去重做十奴十隶,当牛作马,并重新去挥舞凶残的武器呢?”

克里奥恩缓缓地转过身来。“毫无疑问,你们为自己做了最适宜的事。”他平静地说,“你们是十奴十隶,埃及人,你们将远离风十浪十,与这些土著混居一起,而并不觉得自轻自贱,你们将传授给他们你们所知的技艺并为此而心满意足。但我是一个希腊人,他们只是野蛮人。我将不会在这等人和你们中间蹉跎生命。生命乃是储存十精十神实体,玄奥思想的宝贵躯壳.否则它就形同虚设。在遥远的世界那一边,伟大的亚历山大正在向新的胜利进军,希腊文化随着他而传播开来。这里却是一潭死水,只有一些不懂科学和高贵哲学的头脑。就此而言,我,一个希腊人,和这些,或和你们有什么相干呢?!啊,郝梯普?”

埃及人恭顺地鞠了一躬。他并不生气。在远古的的喉,他的种族曾经强盛过,但天翻地覆,今非昔比了。古老的神已屈从于新神。这就是为什么他和他的同胞们满足于留在这块新大十陆上以度余年的原因。

“你希望我们做什么呢?伟大的克里奥恩?”他向道。

希腊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他的目光从大洋上,从那烧焦的战舰躯壳上转了回来,掠过那些战战兢兢的水手和古铜肤色的土著,扫向内陆,又越过密无通径的森林,最后落在那蓝色的大地隆十起的地方——标志着内陆上的主要山脉。一个圆锥形的山顶上轻烟缭绕。他的蓝色眼珠一亮,闪出一道奇异的光彩。当他讲话时,他好象不是在与郝梯普谈话,而且在自言自语。

“当亚历山大离开了珀塞被利斯①,在几个可怖的月份里穿过陌生的亚细亚土地和更陌生的人民向印度河进军时,我们越过了世界之顶。在那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学识渊博的圣人种族。他们老态龙钟,因岁月的消磨而瘦弱不堪。毫无疑问,他们确实象他们所说的那样是远古时代的幸存者。那时大地披冰戴雪,而宙斯②本人还未出世呢。

【①珀塞被利斯:古波斯帝国都城之一,其废墟在今伊朗设拉子附近。】

【②宙斯:希腊神话中的主神。】

“我和他们一道度过了一些时光。啊,郝梯普,他们对我这个如饥似渴地寻求知识的人打开了他们智慧的宝囊。他们向我讲述了冰河期来临之前的时代:那时世界是年轻的,那些荒凉的山上布满了奇异而青翠的草木和庞大的城市。他们带着曾是一种早已被湮灭了的伟大文明当事人的口气说话。但千真万确的是,他们的学识之渊博使得亚里士多德本人都不敢望其项背。他们断言当冰河无情地从北极南下时,他们的文化灭亡了。但他们的祭司拥有一种神秘的技术,可以使不多的人把自己封闭在洞十穴十中,在不朽的空虚中安眠几个世纪,并在预定时间苏醒过来。他们的科学使他们知道那时冰块将会再次退缩到冰凉的北部地区去。

“象诡辩学家曾教会我的那样,我是不轻信的,但他们把我领到封闭的洞十穴十那里去。用一个可以使坚十硬的岩石变成透明的奇异仪器,我窥视到洞十穴十的内部。你瞧,我看到了那些仍在休眠的人!他们断言说,这些人把苏醒的时间定到更晚的时代,渴求去领略那更遥远未来的滋味。要再过一千年,这些人才会重新动弹呼吸呢。”

“这是难以置信的。”郝梯普彬彬有礼地嗫嚅道。

克里奥恩一副沉思的面容。“他们教给我那个秘密,”他思索着,“看到远方的山峦——那里泰坦①在地底咆哮,赛可罗卜斯②大发雷霍——使我忆起了那个故事。”

【①泰坦:埃及神话中曾统治世界巨人族一员。】

【②赛可罗卜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他突然一晃肩膀,就象他在率领一个方阵冲锋陷阵时所十习十惯的那样,放开喉咙喊道:“郝梯普,十奴十隶们,听着!”

听到这洪亮的声音,他们都一跃而起,忘记了他只是单槍匹马,而他们则整整是一百个人。“是!阁下。”他们异口同声道。

“你们干了一件无十耻的事情,你们这群畜生!这块闲置的土地和懒散的民族将满足你们有限的欲十望。但我是一个希腊人,我的生命之火一定要永远烈焰熊熊,否则生命就一钱不值。我不愿在这些野蛮人中间苟且偷生以度余年。倘若你们希望得到我的宽恕,你们必须一丝不苟地按照我的意愿行十事。”

郝梯普悄悄地溜回到他同胞们的队伍中去,紧紧地握住手中的长矛。也许这希腊人真地异想天开想用森林中沉重的木头重造一艘新的三层桨座战舰,再盲目西行吗?或者他要……

克里奥恩对他部下那充满敌意的架势置若罔闻。他宣布:“我也将接受未来的挑战。现在对于我的十精十神来说,只是一只空空如也的双耳瓶而已。我希望用尚未出生未来的美酒来充实我自己。我将按照住在世界屋脊之上的那些祭司教给我的方法,象他们一样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洞十穴十中。我要定下苏醒的时间——让我想想——对,一万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谁知道迎接我双眼的将会是什么神奇绝妙、不可思议的景色呢?!”

长矛从有气无力的手中砰然落地,黑十胡十子们在可笑的惊奇中瞠目结舌,慌乱的嗓音呼唤着荷罗斯③和阿门拉④。那些古铜肤色的人民虽然对一切都茫然不如,也不懂得这位神——魁扎尔的旨意,但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睛,他那象波十浪十涛天,汹涌澎湃的大海一样奔泻而出的话音吓得他们匍匐在地。

【③荷罗斯:埃及神话中的神,形状象猎鹰。】

【④阿门拉:埃及神话中众神之王子。】

郝梯普气喘吁吁地喊道,“阁下,你真发疯了吗?这些关于魔术的十胡十言乱语搅昏了你的头!他们不过是耍弄你而已,不可能……”

“够了!”克里奥恩断然打断了他,“它听我指挥。”他故意用手指拨十弄着宝剑。

象腾起一股香烟一样,从水手们中传来一片忙不迭的赞同声。为什么不依着这个希腊疯子呢?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逃脱时刻萦绕他们因背叛带来的恐怖,免遭处心积虑的报复。他们将在这群十温十顺的人民中生活下去,娶他们的女人为妻,在这许多生死搏斗之后,再也不怕危险而悠闲度日了。假如那个希腊人乐意的话就让他把自己封闭在大地的腹中吧,让他等着他描述的那个幻想中的未来吧。

从事这项工程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但是克里奥恩无情地驱使着他的水手和这些自称为玛亚人的柔顺人民。现在既然木已戍舟,既然他一直日夜殚十精十竭虑,他更加热烈憧憬着世界屋脊上的大智者们所许诺他的那个未来,他真是向往之至。

他需要一座火山。因为从赛可罗卜斯的锻坊中产生的气体对于他的墓室是必不可少的。他在内陆大约五十斯代矛尔①发现这座蓝色的锥形山,山上永恒地飘着一缕轻烟。按照他的意愿,山的底部清理干净了。在那里,埃及人按十胡十福金字塔②的样子为他建造了一座小型金字塔。那些古铜肤色的玛亚人,象负重的驯顺牲口一样,在那上面心甘情愿地十操十劳。他们在尖锥形的石块之下建起了一座粗十粗凿就、万年不坏、密不透气、并能挡住任何外界污染的墓室。他们用石制的通道将墓室与喷烟吐焰的火山内脏连接起来。这样,用十精十巧的机关十操十纵着,旋涡般的硫磺气体和含硫磺的辛辣气味便以一定比例源源流入。

【①斯代矛尔:古希腊长度单位,相当于607~738英尺。】

【②十胡十夫金字塔:古埃及法老十胡十夫之墓塔,为埃及金字塔群中规模最大的一座。】

然后他们退出去了。克里奥恩暗中忙碌着。他从甲胄下面的紧身皮短衣里掏出一个铅球,这是那些大智者给他的,并教给了他相应的使用方法。在它的空壳中是一种闪闪发光,永远燃十烧的物质,一种燃十烧着,但只有在千百万年之后才能衰变殆尽的物质。

克里奥恩小心翼翼地摆十弄着这个圆球,定好它的机械装置。这样,只要一按,就会出现一个微隙,调节到使内部元素的幅射以特定的量逸放出来,并在一万年之后完全止息。当然,他,一个希腊人,并不知道他手中拿着的是一盎斯纯元素镭。冰河期前的文明世界知道从矿盐中提取镭的秘密,但自那以后就失传了,而不为新生的世界所知。

然后,他按照所教的那样安置了一个在其中可以舒展开身十体,舒适的壁龛,并留意使郝梯普设计的一些带轴的石头迅速平稳地在可以旋转的枢轴上落入其位,以切断所有的出入口。在控制枢轴的暗簧之上安上一个薄片状荧光物质圆盘——这也是世界屋脊上古人的馈赠;装镭铅球的孔状接缝严丝合缝地对在上面。

他们告诉他说,这神圣元素强大的幅射将在恰好一千年的的时间内分解一层圆盘。因此,克里奥恩剥下多余的几层,仅留下十层来承受镭不断地轰击。当粒子幅射最终穿透最后一层荧光物质时,不受阻碍的射线将轰击暴露在外的弹簧,弹簧使控制带轴石头的机械动作起来。它们将在臼十穴十中平稳地旋转,空气便从外口涌十入,吹散保护十性十气体。而他,克里奥恩,就会在一万年后的未来苏醒过来,仿佛从一次短暂无梦的午睡后醒来一般。

他们曾试图向他解释纯元素镭与构成火山气体的硫化氧,氢氯酸和硫化氰的特殊混合物之间十精十确的相互作用,但这希腊人对化学这门学科一窍不通。对于克里奥恩来说,只要相互作用的产物对身十体纤维组织和器官产生某种作用便足够了。它们的作用停息了生命的进程,沐浴在这些气体之中,所有生命无限中止,而血液不凝,肌内组织结实而不坏死。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克里奥恩感到心脏狂跳着。万一大智者们只是利用他那希腊人的轻信而耍弄他呢?万一他们只是一些巫师,而他们的技艺只是虚无飘渺的幻景呢?万一他反而死在这座基中,而永不复出呢?他笑了,笑声在他的耳朵中空洞地回响着。他不畏死,但……

只有他和郝梯普两人在金字塔之中,在神圣的墓室之中。他的水手们在外面守卫着入口,遵照他的严令,高举长矛致敬。远处,敬仰祟拜的玛亚人五体投地,布满了金字塔四周的空地。因为已经向他们宣谕了,魁扎尔——白肤金发的神——要睡觉了。他对人世中的邪恶感到厌倦了。但总有一天,十精十神振作,强大无比的他将复苏而出,给他的子孙——玛亚人——带来永生,太平和无与伦比的昌盛。

克里奥恩严峻地一笑,对郝梯普说:“我想,这己足够保我不受侵扰了。”他用敏锐的目光瞧着埃及人,接着说:“我还认为,你们也会觉得将这个传说留传百世是有利可图的。”

郝梯普隐在大十胡十子中的脸狡黠地一笑:“你的慧眼洞悉一切,高贵的克里奥恩。我将自命为魁扎尔的大祭司,并让我的子孙世袭下去。”

“我毫不环疑。”克里奥恩不动声色地评论道。然后他的脸变成为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具。他检查了通道和封闭石。“时间到了。啊,郝梯普,你退出去吧。关好你身后的石头。然后,既然你珍惜生命和你将要担当的祭司的荣誉,就再不要寻找通向我藏身之地的入口。”

埃及人力图在他的黑十胡十子后面嘣出几句话来。但突然一鞠躬,退出去了。巨大粗凿的石块轻轻地“咔嗒”一声合上了。墓室密闭住了。

作为一个已死的人,克里奥恩开始着手准备。他只有一只冒烟的火把照明。他将多层的圆片旋入弹簧之上的位置;铅球严丝合缝地置入壁龛。一按机关,铅球上极细微的小孔便对准了圆盘。一道奇异的射线在墓室中腾起,十层圆盘的荧光物质在火一般的粒子幅射中熠熠发光。克里奥恩感到皮肤上一阵奇异的刺痛,好象无数原子钻进其中,湮灭消失了。他已得到警告,知道无屏十蔽镭的致死作用。

在对自己将做的事感到半惊讶的状态中,他完成了准备工作。在坚十硬的墙上凿出的一个凹处中,他小心谨慎地躺倒在备好的地铺上,舒展开来。身旁放着他的宝剑和锋利的投槍。他是一名战士,一个方阵的首领,谁知道在那遥远的,无法想象的未来,他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在墓室的一角放着装满干燥食物和水的密封陶罐,以备醒来时饥十渴之需。

他做了个鬼脸。他真会醒来吗?他强健的手指握住了身旁小小的金属杆,只要向下一按,封住通往火山门的光滑石头就会被打开,之后……

火把冒着烟,摇曳闪烁着,不久就会熄灭。室中的空气正在急剧地耗尽。呼吸已很吃力。穿过黑暗,火红的射线流似乎无穷无尽。圆盘的小孔中射十出尖如针芒的火光。他皮肤上干巴巴的刺病感增加了。他咬紧牙关,把拉杆向下一压!

三块巨石悄然无声地在臼十穴十中转动。墙壁上突然现出三个光滑的圆洞。随着一阵微微的隆隆之十声,好象十吮十吸的声音,浓厚的黄色气体一拥而入。

它那冰冷粘湿,纠缠的触角充满了整个地下墓室。令人窒息,刺鼻的蒸气冲击着他的头脑。火把摇曳着,猝然熄灭了。他的躯体扭十动着,他的肺拼力地吸着气。气体被吸了进来,一阵刺痛。

但是,已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微光透过黄色,紧裹十着的气十浪十扩散开来。萤火虫闪烁着,跳着舞。一声爆裂的响声,新的刺鼻气味。他一无所知的化学转换发生了。

克里奥恩在火烧火燎的状态中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他试着呼吸,不行。他试着挪动四肢,四肢一动不动。他的心脏搏动减慢了,止息了。一种茫然朦胧之感向他袭来。他在逝去,时间随着他一道逝去。

那么,这就是死亡。墓室在他四周缓缓旋转着。他的思绪穿过一片迷茫驰骋开去。他再也见不到家乡的藤罗了,再也见不到盘根错节的橄榄树了——雅典——亚历山大——弟兄们……

金字塔下面的墓室寂然不动。通向火山的管道已经自动关闭了。发生变化了的气体在它们虚空的澡盆中沐浴着这个寂然不动的躯体。镭无休止地倾泻着光辉,多层的圆盘在它的撞击下闪闪发光。万籁俱寂,时间也已停滞了……

山姆·沃德在粗糙的黄卡其布裤子上擦了一下手掌上的汗水,他注视着。他疲惫不堪,汗流浃背。头顶上有危地马拉烈日的灼烤,又有叮人的昆虫从四周袭击,这位他颇有些失望。因为他曾期待的可不是这些。

“这九似(这就是)。”那个混血印第安人带着半得意半畏惧的架势用他那肮脏的手指指点着。“如恩重(从)不撒谎。现在先身(生)付给太(他)五十个比索吧,先身答应过的。如恩不元以(愿意)待在这儿,这儿由(有)危鲜(险)。”

山姆没有回答。他那双老练的眼睛将眼前的景色一览无遗。这是一个发现,很好。但在犹卡坦半岛①上有数不清的更高大更十精十巧的废墟。在这里不会有什么惊人的重要发现。

【①犹卡坦半岛:位于墨西哥东南部。】

在他离开学院的几年中,山姆颇有所为:中国与军阀,美索不达米尔②的发掘再接上与贝督因人③的某种不期而遇,还有在犹卡坦的智肯埃加那次不合规则,未经授权就留在哈佛大学发掘地的事情,然后终于有这次相比起来枯燥无味却报酬优厚的差事——代表纽约的一家辛迪加企业来调查危地马拉的深部森林,看是否有开辟香蕉园的可能十性十。

【②美索不达米尔:西南亚的底格里斯和幼发拉底两河流域地区,人类早期文明发祥地之一。】

【③贝督因人: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事游牧的阿拉伯人。】

他在与太平洋岸一水之隔的圣弗里普碰到了如恩。再也没有比他更腌臜、更邋遢的混血儿了,他还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酒鬼。但山姆发现他几乎是唯一的消息来源。

白人们都彬彬有礼,但却不清楚。他们只是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膀。那广阔无垠,湿气腾腾的森林向腹地逶迤绵延而上,直到马德利山岭荒凉的山岗。这片森林乃是绝对不可涉足的地方。这里无路可通,瘴气十逼十人,到处是扁虱和黄热病,令人发十抖的无底沼泽。这里只是毒蛇猛兽出没之地。而且,告诉他的人话中有话地说,印第安人会不高兴的。

山姆·沃德对最后一句话一笑了之。他感觉完全有能力照顾自己。他身材高大,肩宽膀阔,走起路来结实丰满的肌肉平稳地起伏着。他对森林并不陌生,而且也遇到过比任何毒蛇猛兽都更野蛮的人。挂在身边的手十槍套随随便便地来回晃荡着。那里面装着一把六个弹仓的左轮手十槍,里面填满了子弹。而且,在某几次必要的场合,山姆曾以致命的准确十性十有效地使用过它。子弹带里还有更多的子弹。不,山姆对印第安人的不悦并不太在意。他有工作可做,他的雇主对于报酬又肯于慷慨解囊,这事会干得成的。

他审慎地问:“为什么印第安人会不乐意呢?”

提供消息的人又耸了耸肩膀。他是圣弗里普的市长,又矮又粗,还有点儿气喘病。“他们不说,先生。”他说道,“他们是玛亚人,一个硬脖子种族的后裔。对他们来说那些森林是神圣的。从前有人去过那里,但再也没有出来过,所以……”

山姆试探了印第安人。他们颀长修直,在古铜肤色的人中还算很俊美。不,先生!他们不愿领他到森林中去,即便给二十个比索也不干。魁扎尔神会发怒的。他在安眠中,等候时机的到来呢。

恰在此时,他遇到了如恩。他是—个白种人和红种人都唾弃的家伙,正在徒劳无益地企图从一位铁石心肠的酒店老板那里再讨得一杯烈十性十的台魁拉酒。山姆帮了他的忙,并许诺给他更多的酒,多得多——只要能把他领进禁区的话。如恩吓得都语无伦次了,但山姆又巧妙地灌了他几杯,他就应允了下来。

然后就是几个小时在密林中披荆斩棘,几个小时在沼泽中跋涉;还要对付扁虱、蚊虫。这简直是地狱的洞十穴十。但毕竟有些可以种植香蕉树的地方,只要能哄着当地人干活就行。反正你怎么着也是赌十博,山姆思索着。他准备好往回走了。

如恩看到他失望的样子,脑子飞快地一动。他知道只要让这些傻瓜美国人看一点儿森林中的石头,他们就会毫不吝惜报酬的。他那酒鬼脑袋瓜子把一切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许我可以带阁下看一看魁扎尔安眠的地方?也许借(这)能值五十个比索,嗯?先生?”他满怀希望地问道。

山姆竖十起了耳朵。“魁扎尔!十胡十说八道!中美洲任何一个街头流十浪十汉有求于人的时候都会领你去看那位神话中的上帝安眠的地方。我在犹卡坦已看够了不值一顾的石头,够我用一辈子的。再说,古代的玛亚人压根儿没在太平洋沿岸建造过城市。”

“借似(这是)不一样的‘”如恩执意说,他兴高采烈地注意到山姆并没有不给他五十个比索的意思,贪婪使他忘记了一切迷信的恐惧意识。“借似——象你们说的——金(真)家伙。我有一次在满月的时候听过祭司的演讲。”

山姆考虑了一下。东面六英里的地方巍峨的马德利山岭绵亘起伏,赫然耸立。一座光滑对称的圆锥形山峰懒懒地向空中喷着烟,有气无力地,好象它已经这样喷了不知多少年代。

“干!”山姆突然决定了。香蕉的事干得不太好,考古也许能行。另一个智肯埃加?“但是记住:找不到魁扎尔,就不给钱。”

他现在站住了,失望地凝视着火山光滑的侧面和半山腰上半被草木遮掩住的一座低矮而又平淡无奇的金字塔,它几乎隐藏在火山的十陰十影中。毫无疑问,玛亚人的遗迹,并且是在一块处十女地上。但他见过几百个类似的遗迹,而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魁扎尔在这里面。”如恩执意说,“先身(生),请各(给)我五十个比索,然后让如恩会(快)走,魁扎尔也许会发怒的。”

山姆摇了摇头。“不给,”他咕咕哝哝地说,“让我看魁扎尔,我加倍付钱。”

但已经没人在听他讲话了。那混血儿的赤脚突然一转,他惊呼一声,一头扎进四面环合的密林中去了。

“嘿!见鬼!”山姆大吼一声,抖动了一下手十槍。

然后他停住了,嘴巴可怖地半张着。他看到一些悄然移动的人影无声无息地穿过荆棘丛,消失了。玛亚人!他们几个小时一直跟踪着他,尾随他闯过森林。他断定如恩永远也回不到圣弗里普了。山姆·沃德要回去的话,也是凶多吉少。他镇静地思考着。

他缓缓地向山腰上草木丛生的金字塔退去,手十槍对准四周丛林中极微小的动静,但什么都没有。假如他可以攀上倾颓的、革木葳蕤的山坡,他也许能够搞清自己的处境,在密无通径的森林中找到一条山路。

他脚下一陷,踉跄几步,然后他猛一转身,神经高度紧张。那里,在山坡的脚下,有一个几乎完全被一片爬山虎掩住的黑十洞。他的脚已踹喘断了坚十硬的藤蔓,把它们豁然分开。

他一边仍然小心翼翼,随时都准备听到冲破空气的号角的声音;一边弯下十身十子查看这个洞十穴十。幸运的是他带着一个电筒。他向下照去,搜寻的光线照亮了一个通道,陡峭下倾,笔直地向无底的深处伸去。

山姆兴奋地扒十开剩下的藤蔓,他甚至忘却了埋伏中的玛亚人——他们正等待看杀死这个侵犯他们古老秘密的人。也许不管怎么说那个杂种醉鬼说对了,因为这个通道是人垒砌而成的,而且与犹卡坦的那些金字塔风格迥异。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牵动着他的大脑。他突然恍然大悟:他曾经在埃及十胡十夫大金字塔下见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通道。

他跪下来,嗅了嗅空气。空气十陰十冷潮十湿,带着一股地底下的霉臭味,但还可以呼吸。他迅速地向后一瞥,森林中寂然无声,甚至连鸟啼都听不到。他冷笑了一声。玛亚人在耐心地等着呢,时间对他们并不特别宝贵。好吧,让他们等着去吧,他离死还远着呢。

此时,金字塔吸引着他,使他迫不及待。尽管那上面草木丛生,它的形状本身还是显示出埃及的影响。假如他能够证明这个论点,那么玛亚人的全部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他哈哈大笑。他并不异想天开,他突破重围回到圣弗里普的可能十性十微乎其微。然后他一耸肩膀,就象市长曾经耸过的一样,甚至象克里奥恩两千多年前耸过的一样。他的生命在神的掌握之中,同时……

他悄悄地钻进通道,石块尘土在身后纷纷滑落,回声就象沉闷的雷声。他小心翼翼地用电筒照着,择路而行,一直向下。墙壁凿得很粗糙,但衔接紧凑整齐,毫无雕刻装饰。里面很冷,空气有些臭味,这意味着隧道没有其它的出口来形成空气对流。

他谨慎警惕地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身后是玛亚人,痛恨他亵渎他们的秘密;而前面是——什么呢?

他很快就搞明白了。他茫然地注视着一道挡住去路的坚实墙壁,隧道突然中断了。他仔细地用电筒扫射着它的表面,他的心一跳,他隐约看到了细微、笔直的罅缝,因年长日久而淤塞遮掩住了。不知道多少年代以前,最后一块封顶石被推入其位。这意味者这里面有一座早已为人遗忘的密封的墓室。

如恩曾谈到魁扎尔,面色不悦的玛亚人也这么说。当然那是荒唐可笑。魁扎尔只是一个神话人物,就象……就象宙斯,波希东和所有的希腊众神一样。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进去,即便他不能活着向世人揭示他的发现也罢。但如何进去呢?这巨石一定重一吨多,在这样细微的罅缝中,甚至都无法探十入一个指头。这需要用强力钻机耐心地钻开。这种无异于上天摘月亮的念头使他不禁哑然失笑。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埃及有这样那样的传闻:关于巧妙的技术;关于能平稳地移动巨石的秘簧。可他从未亲见,和他谈过话的人中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总是有那么个不明不确的第二者,第三者,甚或第四者听到担保÷确有此事的人说过。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敏十感的手指摸索着,叩击着,试探着。突然,他一阵狂喜,他的食指触到了一个又小又浅,只有在压力下才能辨别出的凹面。他猛地一按。

他眼前的墙壁似乎悄无声息地隐去了,他甚至都没看到巨石在它的枢轴上旋转。前面红光闪闪。

他猛地冲了进去,迫不及待地用电筒四下照看。他的喉咙中冲出一声欢呼,但又莫名其妙地在嘴唇上滞住了。他身处一个粗十粗凿就的墓室,四壁都是坚十硬的大石块垒砌而成的。一束奇异的射线从对面墙上的小壁龛里源源而出,跳跃着越过他射十向入口的方向。这本身就足够使人兴奋了。但在被那神奇而微微作声的光线照亮的昏暗的一角,在从坚十硬的石头上刻出的一个凹室中,还躺着一个四肢伸开,一动不动的人。

当然是死人,但奇怪的是竟栩栩如生,面色红十润。无数年的禁闭在他身上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看上去他只不过在睡觉,在等待着某个末日的审判。

山姆向前挪去。他感到四肢莫名其妙的迟钝,呼吸沉重。墓室中有一种奇异的黄烟,随着内部的亮光而闪闪发光,十陰十冷潮十湿地缠绕着他。山姆毫不介意,将自己心脏砰然的跳动归因于这个发现引起的兴奋感。

躺在石十床十上的那个人头发金黄,皮肤白皙。他那用防腐香料保存完好的面容五官端正、古人气质,轮廓鲜明,好象刻在徽章上的雕像一般。裹十着四肢的甲胄,仍不失光泽,闪闪发亮。

各种乱七八糖的理论不请自来地闪进山姆的大脑。这不是的黑皮肤玛亚人的酋长,那么这是——魁扎尔?关于给玛亚人带来文明的那个来自太平洋聪慧睿智,碧眼金发人的传说,难道这可能是……

此时,就在此时,山姆·沃德才感到喉咙哽塞,象在恶梦中一样,四肢难以移动,皮肤上一种触电般的刺痛。毒气!防腐气体。这种气体的秘密已在漫长岁月的迷雾中失传了。毫无疑问,就是它防腐的十性十能使得这具金发的木乃伊如此完好如初。他必须立即出去——先让它消散掉……

涌上他嘴唇的喊声莫名其妙地微弱。他进来时穿过的那个带轴的石块不见了,眼前却是一座浑然一体,坚实的墙壁。他没有听到它在身后关上,但他敢发誓听到喉咙中挤出的窃笑声,和一双赤脚偷偷摸十摸拍打地面的声音。玛亚人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匍匐上来,已经将他永远地封闭在这里了!

他注视着石块上发出神秘光彩的荧光盘,他的思路非常古怪地变得朦胧了。他试图笑一声,声音沉闷,遥远。命运的嘲弄!他已经做出现代最伟大的发现,但却不能到屋顶上去大声呼唤。魁扎尔已经报复了。也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候,未来的考古学家们打开这座墓室,发现这个难以置信的景象——一个身披程亮盔甲的金发神,和另一个穿着粗卡其布,显然是属于二十世纪的木乃伊。他可以想见他们迷惑的神情和他们那各种各样的学术解释。

手电筒从他麻痹了的手中跌落了下去。他垂着的四肢摆十动着。他想呼吸,不行。他的心脏已经不跳了。他在一个浩瀚的黄色海洋中飘浮着。他的大脑有一瞬间努力思索,但无济于事。他摔倒了,伸开四肢,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手电筒沿着石头地板发出漫无目标的光线,终于熄灭了。但铅球中的红光仍象两千多年以来一样闪闪发亮。外间世界中,时间沉闷地逝去。文明兴衰,此起彼伏;战争浩劫大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墓室之中却是一片寂静统治的世界。镭钟以其无尽的能源燃十烧着。两个躯体,并肩而卧,寂然不动,完好如初。外面暴雨狂风,炎炎赤日和随风飘来的种子在低矮的金字塔之上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土壤。玛亚人被遗忘了。最后的一名祭司,郝梯普的子裔,泪眼膜咙,无望地做了最后一次祷告。如恩在大地母亲中腐朽成泥,两个肩胛骨之间还插着一支小小的毒镖。山姆·沃德也被人遗忘了。在圣弗里普引起了几周的慌乱,但也不过是半心半意地搜索了一下,再说也根本无法断定他在森林中的什么地方走失了。

克里奥思——一个希腊人——与山姆·沃德——一个美国人,两个不同时代的后嗣,在地下的死亡中永恒地连接在一起。人世变迁,走向一个奇异的未来。

当场姆森走进将把他带到希斯潘地底最深处的传送道时,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近乎粗俗的恼怒情绪。他不愿意离开他的中层宅邸,那儿有他的家,他的实验室,他的设备,还有他的计算间。为适应他弱不禁风的体质而仔细调整了气压:气十温十与能使他的大脑有效工作最适合的十温十度相差上下不到百分之一度。在他五十年的生涯中,他离开自己的层区还没超过六次,而且从未下到这个深度,直到工人阶层最底层的采掘点去。

他为什么要去呢?在希斯潘的社会制度中,他占据着自己一定的地位,这是生来如此,既舒适又无可更改。任何其它的生存方式都是不可思议的。奥尔加克们是从来就有的,而他的阶层——技师阶层——也总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工人们嘛,没人关心。他们在地球的脏腑中终生劳累,照管着使希斯潘得以生存的巨大机器,卑微下贱,默默无闻地干活,吃饭,死去。

汤姆森在沿着希斯潘垂直长度伸展的管道中稳稳下降。一个力场总是在管道中嗡嗡作响,行人用他们皮带上携带的电阻器来调节上升下降的速度。只要轻轻向左或向右搬动电阻箱的拉杆,对力场或正或负的阻力就很快达到所需的程度,以此来决定速度和飞行方向。

汤姆森穿过了低级技师的中层。他凸出的秃脑门蹙了起来。是哈利恭敬而又固执地恳求他到地下采掘场来。该死的家伙,那张扭歪的脸和那副手舞足蹈的姿势!难道他就不能自己处理这个所谓新情况,免得打扰汤姆森全神贯注的思考吗?难道他就不知道一个总技师娇十弱的身十体和大脑是多么高度的有条不紊,又是多么易受干扰吗?在这工人的底层真是苦不堪言,这里只适于那些笨蛋,气十温十变化上下竟高达一度之多。

他一边向下降落,一面打颤。他又打算回到自己的层区去。让哈利自己应付那个问题吧。但哈利显然是乱了手脚,甚至有点吓坏了。而且假如出了乱子,奥尔加克要找他——汤姆森负责任。他叹息一声,加快了下降速度。

随着咔嗒咔嗒的信号声,各个阶层一晃而过,一层接着一层。每一层都在希斯潘社会中占据一定的位置。他已经过了十个低级技师区,穿过储藏层,孵育层,辅助动力单位;然后他飞过许许多多拥挤不堪的工人室,合成食物丸工厂,越过复杂的机器和火焰永恒的原子破裂器层。

在传送管道的力场中,还有其他上下的人们。当他一晃而过时,大家都向他打招呼。一些平级的人优雅地点头致意,其他人按住所的层次以不同程度的卑微态度向他致敬。他将脑袋适当地一垂,手一扭做为回礼。突然,他细长的身躯几乎一弯到底。

一个年轻人刚跨了出来,走到工人膳食层的下台上,扭十动了电阻箱,顺着传送道升了上去。他身材高大,体格匀称,既不做汤姆森那样又细又长,前额突出,也不像工人那样笨重。他的动作敏捷而优雅;梨色的头发闪闪发光;他相貌堂堂,贵族气派,显示出受过高等教育。不论是对工人、技师或同级,他都一律投以直率而随便的一笑。仅此一点就使他不显得傲慢自大,但他的奥尔加克同同僚们却对此大为反感。

他对卑躬屈膝的汤姆森报以同样的一笑,便去了。一个栗色的怪物,向最高的奥尔加克层区飞去。汤姆森直起腰来。他如此地惊慌失措,甚至当一个工人卑恭地向他致敬时,他都忘记了适度而又周全地点头致意。

贝尔顿,一个奥尔加克,在工人层做些什么?当然了,对一个奥尔加克的来去行踪提出疑问不是一个技师——总技师也罢——职权范围内的事,但非常偶然的,而且只在有很更要的原因时,统治阶层的人才肯屈尊离开他们的公园和宫殿。汤姆森意识到贝尔顿与他的同僚们大不相同。与其他人,像加诺——十陰十沉昏暗的脑袋瓜子——在一起时,汤姆森知道自己的地位,表现极为自如,而对贝尔顿,却非如此。

这个黄头发的奥尔加克对所有层区的犄角旮旯都感兴趣,到处问长问短。他还向汤姆森询问过他的同僚们某种技术和科学问题,事实上,他有时还和一个工人攀谈。这本身就是前所未闻之事,汤姆森对此大不以为然。每个人都应该恪守本分,循规蹈矩,即便是个奥尔加克也不例外。

升降井的底部弹射十出来,承住总技师。他在恍惚之中几乎没来得及拨拉杆,就在悬浮中停住了。三千英尺的下降已经到头了。

他打着颤,将单薄的衣服裹紧了削瘦的肩膀,轻轻咳嗽着。他敏十感的皮肤觉察出这样的深度中令人不可宽恕的十温十度变化。可不,这确实比血十温十低了一度半,只有在那种不变的环境中他的身十体方能感到完全舒适。

哈利正在传送管道的底层等着他。他那副长着尖鼻子的相貌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一见总技师便舒展开来。现在他可以推卸掉肩膀上所有的责任了。哈利,像所有其他低级技师一样,只能最小程度地承担起像独立思考和行动这样费力的东西。他属于与工人直接接触的阶层,监督他们的十操十作,指挥他们的行动。他们组成管理部门,而总技师只负全面责任:做计划,进行实验,作出科学发现。

“这是什么意思?”汤姆森严厉地间道,“难道就因为你太懒惰而不愿意自己思考解决问题,就非要打扰总技师重要的思考吗?”

哈利患有神经十性十十抽十搐症。两个阶层小的许多技师都患这种病,神经系统与血管比起来过于发达了。他的近视眼急速地眨动,胳膊和腿不由自主地颤十动着。

“很抱歉,汤姆森,”他低声下气地说,“打扰你的思考了。但出现了一个新情况。你看,你指示让一队工人从下面的岩石中爆破出新的区域,我被指定负责。”

“我知道,我知道!”汤姆森不耐烦地咆哮着,“我们的原子破裂器需要更多的燃料。接着说吧!”

“简单说是这样,”哈利急匆匆地说,“按照正常的程序,我在命令爆破之前打开了介子发射器,因为有时会发现可以另作它用的其它物质嵌埋在岩层中。我敢说,当我看到射线暴露出的东西时,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了。我停止了所有的工作,立即与你联系。这是一个不在我管辖范围内的问题。”

汤姆森问道:“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吓得你丧魂落魄的?”

“你自己决定吧,看!”

他们站在最底层之下。在几千年的进程中,因为希斯潘需要越来越多的动力,城市下面的坚十硬岩石已逐渐钻得越来越深了。岩石用震荡电子噪声器粉碎,产生的粉末喂入原子破裂器中,在那里,在屏十蔽高十温十炉中,电子从原子轨道上激发出来,正负电子立刻湮没,所产生的能源供给为城市提供动力的所有巨型机器。

一个从闪光发亮的石英岩中爆破出来,尚未竣工的岩洞中站着四十名工人。他们身强力壮,高大魁梧,他们躯干上肌肉隆十起十交十错。这些工人们一动不动地站在令人乏味的机器和粉碎器旁,耐心地等着他们上司会商结束。即便等上几个小时他们也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这都是日常事务。他们轮班干活,然后回到膳食层,在长形的公共饭厅中默默地吃营养丸,再移到十交十配区,进行了必要的活动,然后再升到娱乐层,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珍贵的几个小时十交十谈,争论,开玩笑。观看经过选择,无害的喜剧声像,并边看边不加思索地哄堂大笑。然后,一见信号,又移到最后的寝室,在那里直到被信号唤醒,继续那无休止的循环。

哈利的手指哆哆嗦嗦移到介子线发生器控制键上,打开了它。机器嗡嗡作响,发出蓝光。坚固的岩石好像在它面前解体了,变得像最清晰的玻璃一样透明。汤姆森凝视着。不由自主骤然一动。一个总技师在下级面前显示出粗俗的惊讶之状是有失十身份的。

一座十精十致的金字塔模糊的轮廓在下面隐约可见,被包在一层紧裹的压力岩层之下。在它锥形的塔身中,显出一条如沉积泥沙和颓塌的石头淤塞了的墓道,它的尽头通向一座十陰十暗的墓室。他迅速跨上前去,调整了射线的深度,使其中的物体浮雕般清晰地叠显出来。

两个躯体平躺着。一个身着锃亮的盔甲,四肢舒开躺在一个壁龛中;另一个好像是无意识摔倒的,曲蜷在石头地板上。无论从相貌和服饰上看来,哪一个也不是希斯潘人。他们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保存得如此之好,就好像他们刚刚睡着了一样,但又显然是死了。一种略略泛光的黄色气体充满了墓室。

汤姆森蹙了蹙退化了的鼻子。射线发生器边上的十精十密仪器疯狂地波动着,强大的辐射线穿透一层层的岩石。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极不适宜的惊呼。在封闭的墓室一角中,他看到一个圆球的影子,一道道细微的辐射线正从它的那些小眼中源源射十出。金属镭!在无数的年代中,它的原子衰减着,无休止地放射十出一定量的阿尔法、贝塔和伽马射线!

“我们怎么办呢?”哈利忧心忡忡地说。

有一阵功夫,汤姆森的肩头垂了下去。他真不希望承担作决定的责任。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是否应该告诉加诺——奥尔加克的头头,让他下命令呢?然后,他伸直了瘦弱的身十子。不,这是他权力范围之中的事,他必须亲自处理。

他力图不使自己的声音颤十抖,一边发出了他认为是斩钉截铁的命令:“哈利,将外围的岩石层粉碎掉,然后再粉碎掉墓室的内十壁。但留神别碰坏了里面的任何东西。我们必须检查这两个陌生人的躯体。谁知道他们就在这希斯潘的地基之下埋了多么久。”

哈利发出命令。工人们顺从地行动起来。钻机嗡嗡作响,穿透坚十硬的岩石,就好像穿透融化了的黄油一样。粉碎机将四周的岩层吹成微不可见的粉尘。粉尘马上被吸十入真空输送管,又在回旋的气流中输入上层的原子破裂器里转换成动力。

“够了!”哈利做了个手势。

钻机嘎然而止,粉碎机也停住了。最后薄薄的一层消失了,墓室暴露在眼前。稀薄的黄色气体涡旋而出,散漫开来,成为分散的粒子。空气拥了进去,沐浴着两个寂静的躯体。一声令下,一个工人笨拙地走到放置镭的球体跟前,将它投入一个铝制的容器,封住顶端,至于他的手是否会在这过程中被置死的辐射线灼伤却关系不大。

哈利直吞唾沫,两只眼睛差点儿从脑袋上弹了出去,他脸上的皮肤随着急剧的十抽十搐而扭歪了。“看!汤姆森,”他有气无力地喘十息着,“他们活着!”

汤姆森觉得汗珠从他的秃脑门上十泌十出了,尽管这里的十温十度低于他所适应的十温十度一度多。工人们显得局促不安,低垂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总技师还足够清醒,严厉地命令他们回到自己的层区去,虽然他们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这是破例的,但他自己的处境也是前所未有的。

工人们匆匆地走了,曳着脚步走进传送管道,迅速上升到空荡荡的膳食层,边走边议论所见的事情。

只有汤姆森和哈利留在那里,面对着这两位起死回生的人。

山姆·沃德首先回到中断的生命进程中来。他被置于抑制十性十气体中的时间比克里奥恩短。当保护十性十气体消散了,新鲜空气取而代之时,他睁开了眼睛,打着哈欠,无意识地舒展开四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头几秒钟,他就好像只是从一个特别深沉和益于健康的睡眠中醒来一样。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他在作梦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那是些什么怪家伙,这么盯着他,好像他是一种新种类的昆虫似的。他的目光落到了披盔戴甲,舒展开来的躯体上。那躯体正在蠕十动,坐了起来!

山姆惊呼一声,顿时清醒了。圣弗里普,如恩,森林,金字塔,玛亚人,跌入这个洞十穴十,陷入圈套,然后是……一片迷茫……

他一跃而起,槍“嗖”地一声出了套;端平了。“好吧,”他声色惧厉地说,“你们装什么蒜呢?”他是冲着面前两个怪人发问的。这个森林出来的怪东西越来越多。他们不是玛亚人,但他们也不是他所见到过的任何人种中的人。还有充斥着山洞后面的那些复杂机器,他有足够的物理和工程技术知识来判明那些东西比一九三七年的水平先进得多。

汤姆森审慎地摇了摇头。这件事的确得找加诺。他的脑子敏捷地转动着。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个总技师,他知道一些那个世界在灭亡之前十陰十暗年代中的历史。希斯潘曾被隔绝在一层保护膜中。他们是那些早期时代的原始人,不知怎么封闭在这地下的墓室里,掩埋在多少个世纪生成的岩石之中。装有镭的圆球,已经消散了的气体,虽然使机体的一切生理活动停止了,却完好无损。

至于那个陌生人说一种希斯潘语的古代变种也没有使他惊奇。地球在灭亡之前曾有一种通用的语言。还有他手中的那小块奇形怪状的金属,那显然是件武器。毫无疑问,坚十硬的球状物会从它的开口中射十出来。他并不害怕,技师阶层天生就没有恐惧感。而且,只要一碰身边粉碎器上的按钮,那个陌生人,他的武器和所有一切,就会被送去喂原子破裂器的能源装置了。

“装蒜?”他缓慢地重复着,“我不懂这个词,但你得做许多解释——你,你的伙伴,还有达你们作为死人躺着的地方。我得请加诺询问你们。”

山姆·沃德垂下了手十槍。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质料,一条皮带的服装,秃顶高额,个头矮小的人说话时用的那奇怪的,缩短了的音节使山姆惊讶得目瞪口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英语,而且听得懂,但是……

这时,克里奥恩轻捷地立了起来,抓住他的马其顿短剑。看上去好像是凡人中的神——他那漂亮的金发和那镇静碧蓝的眼睛,用迅速的一瞥将所有的人都收入眼底。那么,这就是未来喽。一万年过去了,世界屋脊上的大智者并没有撒谎。他失望,又有些轻蔑。这些就是未来的人吗?一个亚历山大时代的希腊人,满腹亚里士多德①和伊斯基罗斯②的学问,能和站在他面前的这些又细又长,瘦弱不堪的家伙为伍吗?

【①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希腊哲学家。】

【②伊斯基罗斯:(前525~前456)希腊悲剧作家。】

然后,他和山姆·沃德的目光相遇了。噢,这个人却迥然不同。他颇为赞许地看到他那高大,肩宽背阔的身十体——力量的证明,发达的肌肉,坚定的灰色眼睛,成一字形的眉十毛十,这是一个可以把战斗当游戏,并明智地做出判断的人——健康的体魄。

山姆迷惑不解了。魁扎尔复十活了,这些其他的人……真他十妈十的越来越糊涂了,简直是作恶梦。他忽然转向克里奥恩:“你究竟是谁——魁扎尔,玛亚人,还是什么?”

克里奥恩平静地注视着。他不懂这种语言,说实话,它带有点儿野蛮的味道,带有刺耳的辅音并缺乏流畅的元音。但是他懂得这两个词——魁扎尔,玛亚。就是那些古铜色的西米里人③——他的三层桨座战舰曾被冲到他们的海岸上——自称为玛亚人,并把他称为魁扎尔,对他顶礼膜拜。

【③西米里人:希腊神话中住在永恒黑暗中的人。】

“我不懂你的语言,我的未来的,也就是现在的朋友。”他镇定地说,“但我听出了魁扎尔和玛亚人两个词。野蛮人把我称之为魁扎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但我是雅典的克里奥恩,跟随伟大的亚历山大远征。我的船被刮到了一个陌生的海岸上。郝梯普和埃及十奴十隶焚毁了船,断绝了归路。一个希腊人不应该在野蛮人当中虚度年华,蹉跎岁月。因此,我利用了大智者教给我的某种魔法,一直睡到未来,希望那时可以遇到更配与一个雅典人十交十谈的人。一万年应该过去了。我承认你在这坦使我很高兴,陌生人。但这两个人我却不屑一顾,他们也许是你的十奴十隶吧?”

山姆·沃德甚至都没觉察出自己已把槍装回了槍套,所有这一切简直太令人不可置信了。先是两个说着变了样的英语,弱不禁风的家伙,但显然属于一个先进的文明。现在这个身披锃亮盔甲的神,起死回生,说着古希腊文硬说些简直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山姆在学院只学过希腊文,他辨认出了这所有语言中最高贵的语言那长长的抑扬顿挫,和有力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