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檀抿了抿嘴,道:“公主殿下,奴婢曾在坤宁宫见过您。”大公主绷着小脸,接过宋檀的布巾洗了手。
她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徘徊在西苑门口,想必是偷偷跑出来,想混进西苑去看庄妃娘娘。
“宋檀公公,我也认得你。”大公主道:“母亲对我说起过你,说你是个好人,不作践人的。”“你能不能帮帮我,”大公主有些急切地看着宋檀,“我想去看看母亲。”
宋檀面露为难,“庄妃娘娘之事还没有过去多久,陛下还记得,西苑管的正严,轻易不能放人进去。若是您偷偷进去见了庄妃娘娘,怕是娘娘和您都要被陛下降罪。”
大公主眼圈微红,一言不发。
宋檀小心问道:“殿下,您在宫里过得不好吗?”
大公主低下头,只道:“父皇记挂着我,时时有赏赐来。但我听说,宫外的公主府已经在修建了,我用不了多久就要搬出宫去了。”
皇帝有赏赐,但并不常见大公主。可以想见,不得父亲欢心,又失了母亲庇护的孩子,过得很不好。
宋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包点心,一碟云腿小饼,一碟桂花糕。
大公主倒也不嫌弃,拿了点心就开始吃,宋檀给她倒茶,轻声安抚她道:“盂兰节将至,公主该去太后娘娘身边尽心才是。”
因为储位未定,太后对几位孙辈的态度都一视同仁,没有特别喜欢谁。而今大公主是个失了娘亲的可怜孩子,又与前朝汤家分割了干净,想必太后会对她多几分怜爱。
大公主很快明白过来,道:“我听说皇祖母有个宠臣叫杨四和,我该与他见见吗?”宋檀摇头,“您是公主,杨四和只是个内监,如何能让公主纡尊降贵。”大公主想了想,道:“是因为父皇不喜欢杨四和。”大公主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要讨好太后,却不顺着太后的意思善待杨四和,只能是因为紫禁城的另一位主人很讨厌杨四和。
时候不早了,大公主吃完了两碟点心,便与宋檀告别。宋檀送她进了西华门,大公主的乳母找来了,就在门边等她。
临走时宋檀嘱咐她千万不能再做出今日的事。
大公主欠了欠身,“我知道的,我会保重自己,多谢宋公公。”
盂兰节那日,宫中有高僧做法会,皇帝也去了。宋檀过来当差的时候皇帝刚刚礼佛结束,一身雪白的莲花暗纹居士服,衣带檀香,真像一个无欲无求的佛中圣子。他穿着这身衣服回太极殿批奏折,邓云看见皇帝这身装扮,神色有些怪异,因为他手中拿的,是汤固案的处决名单。
皇帝打开折子,厚厚一叠名单,全都是涉案人员。
皇帝未下批注,只将折子留下,叫邓云先走了。邓云心里猜测,难道是因为陛下刚刚礼佛回来,不忍造杀孽
宋檀将奏折整理好放在皇帝左手边,皇帝打眼一扫,第一本就是沈籍的折子。他还没有放弃,在皇帝未下处决命令之前,几乎每天都上奏折。皇帝看向宋檀,宋檀站在一边,在研墨。
“你觉得汤固案的一众党羽,是应该从重发落还是放他们一条生路?”
宋檀抬头,看见皇帝望着他。
他束手站在皇帝身边,有些惊讶,“奴婢只是个宫人,如何敢妄议朝事?”
“汤固案举国瞩目,上到王公大臣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都在谈论,朕想听听你的看法。”皇帝姿态随意地抽出沈籍的奏折,上面的话他已经很熟悉了,“朕恕你无罪,随意说罢。”
宋檀的目光落在皇帝手中,沈籍的奏折上,他没有思考太久,不敢让皇帝等着。
“奴婢斗胆,汤固案中牵扯到的人数众多,大约总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宋檀看着那封奏折,浑然不觉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们是举国选拔出的人才,若为小吏,则一街一坊安宁,若为知县,则一县之地安宁,就这样将他们杀了,是不是有些可惜了。”
皇帝沉吟片刻,道:“你说的,不无道理。”
宋檀眼睛一亮,他觉得自己可能帮到了沈籍。
“可是要如何分辨谁是出淤泥而不染,谁是鱼目混珠呢?”皇帝今日仿佛很有耐心,“朕不是一县一吏,朕要对全天下的人负责。你可知道党争为朝堂第一毒瘤,官员不再想着如何改善民生,为君解忧,只想着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千里马算什么,挡了路的,就是圣人也杀得。党争带给天下人的危害,不亚于战乱。”
皇帝的神色并不激愤,甚至是淡然的,“所以朕一定要杀了这些人,朕要让旁观的人看清楚,记心里,刻骨铭心,不敢再犯。”
畏惧总比道理有用,宋檀在宫里,最明白这句话。
他无法反驳皇帝,沈籍看到的是一人一家,皇帝看到的却与他全然不同。那些个人的悲剧与不公只是一粒轻飘飘的尘埃,并不被当权者在意。
宋檀无话可说了,皇帝合上沈籍的奏折,将它扔在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宋檀一愣,面上的血色唰地退了个干净,他立刻跪下,道:“没有人教我,是奴婢僭越了。”
皇帝盯着宋檀看了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叫他起来。
宋檀嗓子发紧,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
“不用这么害怕,朕说过了,恕你无罪。”皇帝这么说着,却不再看他,摆手让他下去。
宋檀埋着头俯身行礼,从皇帝身边退下,一步步退出太极殿。
他心里知道,自己没能帮到沈籍,还闯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