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钰听她这么说,心下也暗自高兴,接道
“我们的事?”
“是了,我们庄上生人,农闲时也到长辈亲戚那里去串门子。得遇到那些见过世面的,回来说单家有二位小姐芳邻十五,因着老太太不舍还未出阁。这二位小姐相貌生得可人,又是伶俐才女,真当仙女下凡似的好。我听着本不太信,而今一见了才知那亲戚没说混话。若我回娘家探亲时见他,他若不这样说,我还要打他的嘴。”
言罢,犹自笑起来。
却说这姐妹二人,本是持着看鬼怪的心思来瞧个好奇。而今给这漂亮的五奶奶好一顿奉承,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时间倒想不起自己所谓何来。
反是那五奶奶,见主仆四人均不似前头紧张拘束,便也落下声叹息将话峰一转,道
“我知道你二人为何而来,但此事说来便话长了…”
此时正是日头隐尽,明月初升。那几名女子就在这没落偏偏别院内,一盏盏烛灯照着,混着五奶奶口中村野上平淡无常的故事,昏惨惨渗到屋外夜色里头去。
五奶奶原名杜月湖,农家人不懂书,这原是取月照满湖之意。后有识文断字的先生说,这名字也有风月湖景的,对女子并不大好。而今既叫了那么些年,却也没奈何再改作别的,就那么延了下去。
好在月湖生得虽妙,却也不似那说书人所言,随便一个什么俊俏公子读书先生之流,就引得她芳心暗许。相反的,她从不太待见男子。家里但凡来了个同她年纪相仿的男子,或上门走动,或亲戚拜访的,月湖都是要躲出去的。
同庄上与她一块里长起来的,还有几个姑娘。其中她最为交好的一个,小名唤作莲翘,是庄里杜四家的报来的孩子。
据说那年大雪,杜四带着他老婆进城买些油盐,回家路上走过吕家庄地界时,忽见那白茫茫一片雪地边上落着一个小提篮。待夫妻二人走进些,才瞧见那提篮破破旧旧显是用了很久。篮中赫然装着一个黄腾腾的襁褓,虽也是破旧脏兮兮的,但也不难看得出那襁褓上绘的正是连翘花儿。
夫妻二人犹豫着,想是这大雪天里有人仍孩子,常有的事。加之今年年景不好,西山闹匪乱,有的家穷得都上吊了。夫妻二人日子也不好过,但若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在雪地里冻着,又实在心有不忍。
杜四老婆每每说起这话,月湖总想着莲翘幼儿时的模样。一定也如现在般白白净净,生得又好看。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不哭不闹地,就这么巴巴望着你。
这样的孩子,谁能不爱?
反正月湖是极爱这个比她小半岁的外亲妹妹的。
二人虽不是亲姐妹,但热络起来又比亲姐妹还要亲。月湖比莲翘年长一些,莲翘就总是姐姐姐姐的喊着。莲翘家中比月湖贫苦一些,月湖就总是自己偷偷藏下糖果蜜饯给莲翘带来。瞧着小丫头吃得美滋滋,直喊姐姐好的时候,月湖就觉得心里暖和。
可是好景不长,转眼间莲翘到了十四岁。庄上的女孩儿许人都早些,像杜四这种贫苦家就更是如此了。他们打听了媒人,说是城里有个教书先生,年纪不大,不过二十有一,正配上莲翘。且人家不要嫁妆,但聘礼总也不会薄了杜四家。
这一类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如她们这般更是身不由己。
莲翘不舍得月湖,月湖又何尝不是。
原来,那么些年一来二去,两个小女子竟生出了那别样的情谊。她们自知这情谊起自何时,却恐怕永远走不到尽头了。
那天晌午,莲翘拉着月湖在庄子西面的树林里捡柴火。痴痴望了月湖半晌,许是想到那素未谋面的丈夫,有料后半生或许再不复见,浑浑噩噩间不禁悲从中来。当下撇开拾起的一捆新柴,匐在林地里哀哀哭起来。
月湖知她心事,而今见她一哭心中也着实难过。不过到底大她一些,又念了两年书,现在可以强自振作,还依依地安慰起她来。
月湖也哭着,声音听来难免疲倦,口中只哄妹妹道
“多大个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也不怕臊得慌。”
莲翘听了,心中也知是理,却仍是止不住的哭。
“姐姐,我这一去恐怕已命不久矣。”
她越哭越难过,一双眼睛都肿了还停不下眼泪汪汪抱住月湖的腰去埋首哭泣。若是哭她们命中无缘,但到底相伴了十年有余。若是哭自己福薄,上天又到底把月湖给了自己。
那是哭分离,哭后半生再不能相见,哭终归输给命数,哭那只能带去黄泉路上的思念吧?
动情处,月湖亲了亲莲翘一张哭得红彤彤的小脸。有那么一会子,莲翘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像是要说出来,却终究给咽了回去。
其实月湖明白她,也叹她懂事。如今的世道不比说书人中只有风月情浓的天地,若是真去学其间那些动辄私奔的大小姐富公子,如她们似的小姑娘在外面有能过活多久呢?
她虽也喜爱莲翘,感叹命数里只给她们数年缘分,又错生了女儿身不得与心爱之人厮守终生。但她到底明白一些事理,明白这世间有太多身不由己,不止她们姐妹。多少人与她们似的,自打出了娘胎,便一脚踩入这混沌泥沼里,唯有死了,方才得脱身。
那日晚些时候,月湖又宽慰了莲翘一通。只说待她嫁过去了,仍旧时时去看她,时时念着她。她原意是宽慰了莲翘让她心中好过,岂不料那时在莲翘听来,这话中之意已然变了个意思。
心爱之人让她嫁做他人之妻,世间可还有比这等事更令人心碎的?
只是莲翘明白,若真如她所想回家禀明父母亲,不但只得一顿毒打,还会毁了月湖的清白名声。
她没再多言语,只默默拾掇起柴火来。
月湖只当她想明白了,也不敢再多言语。二人各自收拾了一旦干柴,正待告别时,莲翘却先一步走了,甚至连‘再会’也没有向月湖说一声。月湖痴望着她的背影,一时不觉又泪珠儿簌簌下来了,她低声嘟哝道
“你只道你伤心难过,岂不知我也如此。我要送你嫁做他们,我的心中又如何?”
她背了那柴火,浑浑噩噩回家去。这后半日说来也奇,月湖的一颗心总惴惴难安,以至寻常蒸煮家务差一点让她酿成祸事。幸得二表哥登门来看,一桶井水压灭了火苗子,这才救下了她家这栋木头屋。
她心下忐忑,却又不好向表哥言明,只道谢。哪知表哥支支吾吾半晌,终是告诉了她。
杜莲翘,没了。